1937年,父亲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小地主家庭。作为家中的长子,父亲才十一、二岁就背井离乡“上广西”,到亲戚开的一家铺子里做事,当起了学徒,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解放后,爷爷被关进监狱,不久就病逝狱中。孱弱的奶奶在那个艰苦的年代里,根本无力养起这个家,全家一度坠入到讨饭活命的境地。父亲宁肯挨饿,也不愿端讨饭碗,而是捧着书本在饥饿中苦读。
后来,父亲得到一位在外工作的长辈的资助,得以重回学堂,并考取师范学校,毕业后成为一名乡村教师。
再后来,父亲与母亲喜结连理,供养奶奶,养育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个。
父亲依靠教书的微薄工资,供养一家八口人,家里可以说是穷困至极,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大姐高中毕业之际,正是分田到户那几年,父亲讲台与田里两头跑,早出晚归,辛劳不堪。大姐很小的时候,就到生产队出工,挣工分,深知农田劳作的艰辛,所以学习非常用功,一心要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但大姐的运气总是不太好,一连考了几次,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村里人都说,她要是能考上大学,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也有人劝说父亲,不要再让大姐折腾了,回来干点农活,也好减轻一点家里的负担。
父亲始终不为所动,不管大姐考得怎么样,都支持她继续复读,主动为她联系复读学校,也从不让她为学费担心,为家里的农活分心。到了第四年的时候,连大姐自己都不太有信心,考试结果都不敢去看,还是父亲到学校帮她去看的分数。而就在这一年,大姐的分数超过了本科录取线2分,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家的条件有所改善。吃饱肚子虽不成问题,但父亲的收入勉强够我们交学费和种田买种子、农药、化肥,维持家里的基本开支。
父亲自己可以说是节俭到了极致,每次到乡联校去开会、结算工资什么的,十几公里的路,舍不得花钱坐车,都是走路去,在外面也从来舍不得吃一顿饭,喝一口水,真的是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分钱来花。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让我们学好英语,父亲毅然为我们买了当时价格不菲的双卡录音机和彩色电视机,这在当时的村子里是独一无二的。家里的报刊、书籍也从不缺乏,只要我们需要,父亲从不犹豫。
他总是对我们说,你们走出农村的唯一途径,就是读书,只要你们愿意读,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付出。
记得那一年里,大姐考上了大学,三姐考上了中专,我也被省重点中学录取,在村子里传为佳话。
大凡和父亲接触过的人,都深感父亲的节俭到了极致,在许多人的眼里,父亲是出了名的“小气”“抠门”。但在中学里担任过多年总务工作的父亲,却从来没有占过公家的任何便宜。
记得,我有时候偶尔到父亲的学校去玩,作为管理食堂的父亲,不会多打一丁点儿饭菜,而是只拿他自己那一份饭菜,让我先吃饱,剩下的,他自己再吃。有一段时间,我心血来潮练习写毛笔字,想要父亲给我拿一点白纸回来,父亲没有答应,而是给了我一沓旧报纸。
母亲的糖尿病后期发展到非常严重的程度,引发了尿毒症等诸多并发症,需要做肾透析。当时的农村,是没有任何医保报销之说的,透析的费用对于一个普通农村家庭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所以当时绝大多数得了尿毒症的的农村患者,只有放弃治疗。
父亲却没有丝毫犹豫,全力支持母亲做透析治疗,并且在随后的日子里,承担起了照顾母亲的所有重任。从住院看护,到日常换透析液、打胰岛素、配西药、煎中药,父亲都是一一从头学习,耐心细致,毫无怨言。
父亲八十六岁生日的时候,身体已经非常衰弱,病痛缠身,自觉大限不远。那天,他战战巍巍地从箱子里,找出了厚厚一大迭存单交给我们,说是给外孙女、孙子、孙女读书用。
我们拿着这大一迭,每张数额都不是太大的存单,大吃一惊,没有想到父亲这些年来还是这么地省吃俭用,把退休工资一点点积累起来,一心还是在想着后辈们的读书学习。
这次生日后不久,父亲做了个大手术,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十多天,始终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表示已经无能为力。我们按照父亲叶落归根的愿望,把父亲接回老家,守在他的床边。回老家的第二天,父亲突然清醒了许多,我们和他说话的时候,有了眼神和表情的回应,有时听我们讲话,还会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2023年12月25日中午,我突然发现父亲的手脚开始变得冰凉,很快,父亲就静静地、平和地、永远地、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真的不知道,十一、二岁的他怎么用稚嫩的肩膀,扛起生活的重担;不知道他是怎样饿着肚子,努力读书考上师范学校的;前半辈子从未种过田的他,不知靠着怎样的钻研和辛勤才把责任田种得比农民还要好;在家徒四壁的情况下,不知他如何节俭,怎样精打细算,才给我们提供了那样的学习条件和机会;不知承受了多少辛劳和付出,才让病重的母亲得到最好的、最温馨的照顾,多维持了那么多年有质量的生命;不知身负了多少“小气”“抠门”的委屈,才让我们这个家如此温暖,并一步步、一代代走向幸福;不知也不敢想,病重疼痛的父亲怎么笑得出来……
父亲这一生,布衣蔬食,善良真挚,执着好学、豁达坦然、心口如一、和气待人、踏实做事、识见高远,虽然平凡,但却是高尚的一生、纯粹的一生、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一生。我始终固执地相信,在父亲的身上,带有某种少见的气韵。这气韵就是他身上的一束光,照亮周边每一位他的至爱和亲朋,使他成为大家所景仰、所怀念的人。
写于2024年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