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详注（第五十五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潘建华

且说元宵已过，只因当今（这里称在位的皇帝）以孝治天下（用孝道治理国家），目下（当时）宫中有一位太妃（皇帝父亲所遗留的妃嫔）欠安，故各嫔妃（皇帝的姬妾）皆为之减膳（原指皇帝在发生天灾或天象变异时吃素或减少肴馔，以示自责。这里借以表示妃嫔的孝道）谢妆（谢绝妆饰），不独（不仅）不能省亲（回家探望父母等尊亲），亦且将宴乐（宴会与音乐）俱免。故荣府今岁元宵亦无灯谜（用精炼词语为谜面，粘贴于花灯上或墙上，供人猜射的一种娱乐形式）之集（聚会）。

刚将年事（指过年有关事宜）忙过，凤姐儿便小月（即小产，流产）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太医用药。凤姐儿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画计算（考虑），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任凭）人谏劝，她只不听。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比喻得力的助手），一人能有许多的精神（精力）？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张（作主，拿主意）；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重视道德修养而不重视才干。尚：尊崇，重视）的，未免逞纵（放纵）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会同）李纨裁处（裁决处理），只说过了一月，凤姐将息（调养，休息）好了，仍交与她。

谁知凤姐禀赋（指天生的体质）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争强好胜。斗智：较量智力），心力（精神与体力）更亏（亏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确实）亏虚（身体亏损虚弱）下来，一月之后，复添了下红之症（中医病症名，指女子经血不断的病症。下红：也叫“血漏”）。她虽不肯说出来，众人看她面目（脸色）黄瘦，便知失于调养（疏于调治保养的意思）。王夫人只令她好生（好好地）服药调养，不令她操心。她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遗笑（留下笑柄）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不久）复旧如常。谁知一直服药调养到八九月间，才渐渐地起复（恢复，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止了。此是后话（指后来发生的事情）。

如今且说目今（眼下）王夫人见她如此，探春与李纨暂难谢事（指辞去所任的差事），园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因又特请了宝钗来，托她各处小心：“老婆子（指年老的女仆）们不中用，得空儿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凤丫头在外头，她们还有个惧怕，如今她们又该取便（随便，散漫）了。好孩子，你还是个妥当（稳当可靠）人，你兄弟妹妹们又小，我又没工夫，你替我辛苦两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哪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说。她们不听，你来回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宝钗听说，只得答应了。

时届（到）孟春（春季的第一个月，即农历正月），黛玉又犯了嗽疾。湘云亦因时气（时疫，一时流行的传染病）所感，亦卧病于蘅芜苑，一天（整天）医药不断。探春同李纨相住间隔（隔着一段距离），二人近日同事（共同管理事务），不比往年，来往回话人等（众人，用来概括前面所举的人）亦不便，故二人议定：每日早晨皆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正厅以外、坐落于花园或跨院中的客厅）上去会齐（会合）办事，吃过早饭于午错（午后，刚过正午的时候）方回房。这三间厅原系预备省亲之时众执事（供使唤差遣的人）太监起坐（起居，作息）之处，故省亲之后也用不着了，每日只有婆子们上夜（值班守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饰（整修装饰），只不过略略（稍微）地铺陈（布置）了，便可她二人起坐（工作和休息）。这厅上也有一匾，题着“辅仁谕德”（意谓对己要常补仁爱之不足，对人应宣扬良好之德行。辅：补益。谕：晓谕）四字，家下（同族中人）俗呼皆只叫“议事厅”儿。如今她二人每日卯正（卯时的正中，约为早晨六点）至此，午正（正午十二时）方散。凡一应执事媳妇（指具体管理事务的女仆）等来往回话者，络绎不绝。

众人先听见李纨独办，各各心中暗喜，以为李纨素日（平时）原是个厚道（为人善良宽容，不刻薄）多恩无罚的，自然比凤姐儿好搪塞（敷衍，应付）。便添了一个探春，也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闺阁（未出嫁）的青年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温和恬静。恬：tián），因此都不在意，比凤姐儿前更懈怠了许多。只三四日后，几件事过手（经手处理），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不逊于，不次于）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平静，不吵闹），性情和顺而已。

可巧连日有王公侯伯世袭（世代承袭爵位）官员十几处，皆系荣、宁非亲即友或世交之家，或有升迁，或有黜降（罢免降职。黜：chù），或有婚丧红白（红事和白事。指嫁娶丧葬之事）等事，王夫人贺吊（祭奠死者或慰问死者的家属等）迎送，应酬（应付）不暇（没有空闲时间），前边更无人。她二人便一日皆在厅上起坐。宝钗便一日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指值班守夜等一干人）各处巡察一次。她三人如此一理，更觉比凤姐儿当差（这里是负责管事的意思）时倒更谨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地倒（躺下，病倒）了一个‘巡海夜叉’（担当海上巡逻的夜叉。夜叉：佛教中指吃人的恶鬼），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负责镇守山林的太岁。太岁：传说中凶煞的的值岁神，不可侵犯），越性（越发）连夜里偷着吃酒玩的工夫都没了。”

这日王夫人正是往锦乡侯府去赴席，李纨与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门去后，回至厅上坐了。刚吃茶时，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探问）她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稍微）有嫌隙（这里是疏漏的意思）不当（不适当，不合宜）之处，不但不畏服，出二门还要编（捏造）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面前），她便早已献勤（献殷勤，故意表现殷勤以讨好人）说出许多主意，又查（翻检）出许多旧例（沿袭下来的惯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挑选）施行。如今她藐视（看不起，小瞧）李纨老实，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试探）她二人有何主见（明确的主张）。

探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她四十两罢了。”吴新登家的听了，忙答应了是，接了对牌（指支取钱物的凭证）就走。探春道：“你且回来。”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区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

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谁还敢争（争持）不成？”探春笑道：“这话胡闹（没有道理）。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不好意思见）你二奶奶。”吴新登家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帐去，此时却记不得。”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娴熟老练的意思）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刁难）我们。你素日（平时）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像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表示诧异或害怕的表情），这里又回（禀报）别的事。

一时（不一会儿），吴家的取了旧账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皆有原故：一个是隔省（跨省）迁父母之柩（装着尸体的棺材），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探春便递与李纨看了。探春便说：“给她二十两银子。把这帐留下，我们细看看。”吴新登家的去了。

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欺负我的意思）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出头，报仇）才是。”一面说，一面眼泪鼻涕（哭得很伤心的样子）哭起来。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解。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赵姨娘道：“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站起来劝。

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比喻在困境中过日子）似的熬（忍受）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这时候）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丢脸，不光彩），别说我了！”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一面便坐了，拿帐翻与赵姨娘看，又念与她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这里是娶了小妾的意思），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这里是争多争少的意思）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指有面子没面子）的话上。她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说办得好，领（接受并感激）祖宗的恩典（恩惠）、太太的恩典；若说办得不均（不公平），那是她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任凭）她抱怨去。太太连（就是）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之处；一文（一枚铜钱）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保养精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一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制造事端，惹事），几次寒心（因失望而痛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安排，打算）。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糟蹋，揉搓）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确实）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一面说，一面不禁滚下泪来。

赵姨娘没了别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越发（更加）拉扯（照顾，扶持）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喜欢），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也问你们各人，哪一个主子不疼（不喜欢）出力得用（得力，适用）的人？哪一个好人（这里指品行端正的人）用人拉扯的？”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她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得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赵姨娘气得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不主持家事）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形容当家做主，说话算数）。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明显）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待人苛刻），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出嫁），我还想（希望）你额外（格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比喻还未成熟壮大），就忘了根本（指忘了自己的出身），只拣高枝儿飞（比喻向上攀附）去了！”

探春没听完，已气得脸白气噎（气息哽住，说不出话来），抽抽咽咽（同“抽抽噎噎”，低声哭泣的样子）地一面（一边）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指过年的时候）才升了九省检点（又称九省统制、九省都检点，负责统辖九省军事。检点：也作“点检”，官职名），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向来）按理尊敬，越发（更加）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表示对主子的恭敬），又跟他上学（伺候主子上学的意思）？为什么不拿（摆）出舅舅的款（架子）来？何苦来（用反问的语气，表示没必要自寻烦恼），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一定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借口，缘由）来，彻底来翻腾（抖落，形容旧事重提）一阵，生怕（唯恐）人不知道，故意地表白（表现，显示）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丢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纨急得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

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赵姨娘听说，方把口止住。只见平儿进来，赵姨娘忙陪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探望）去，就只没得空儿。”李纨见平儿进来，因问她来做什么。平儿笑道：“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去世）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先例），若照常例（常规，惯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夺（定夺，考虑决定）着，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泪痕，忙说道：“又好好地（谓平白无故，无端）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意谓比别人特殊。通常人都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马（指随军打仗，这里指有着特殊功劳的意思）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你主子真个倒巧（机灵，会做人），叫我开了例（做出有违常规的事情），她做好人（老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得做人情（给人好处，以讨好对方）。你告诉她，我不敢添减，混（乱，瞎）出主意。她添她施恩（给人恩惠），等她好了出来（出面管事的意思），爱怎么添了去。”平儿一来时已明白了对半（一半），今听这一番话，越发（更加）会意（领会，明白），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

时值宝钗也从上房中来，探春等忙起身让坐。未及开言，又有一个媳妇进来回事（禀报事情）。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镜（带靶的镜子）等物来。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一种没有雕镂的实板榻围子的坐榻）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沐盆；那两个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平儿见侍书不在这里，便忙上来与（替）探春挽袖卸镯（挽起衣袖，脱下手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遮盖）了。探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那媳妇便回道：“回奶奶、姑娘，家学（家塾）里支（领取）环爷和兰哥儿的一年公费（按规定数目从家族公帐中支付的费用）。”平儿先道：“你忙什么！你睁着眼看见姑娘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先说话来。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色（不知趣）来着？姑娘虽然恩宽（加恩宽恕），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都吃了亏，可别怨我。”唬得那个媳妇忙陪笑道：“我粗心了。”一面说，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匀脸（用手掌搓脸，使脂粉均匀），一面向平儿冷笑道：“你迟了一步，还有可笑的：连吴姐姐这么个办老（娴熟老练）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来混（蒙）我们。幸亏我们问她，她竟有脸说忘了。我说她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着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儿等她去找。”平儿忙笑道：“她有这一次，管包（保证）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意谓跑断了腿）。姑娘别信她们。那是她们瞅着大奶奶是个菩萨（比喻心地慈善的人），姑娘又是个腼腆（miǎn tiǎn，害羞的样子）小姐，固然是托懒（偷懒）来混。”说着，又向门外说道：“你们只管撒野（胡闹，放肆），等奶奶大安（病愈）了，咱们再说（再算账的意思）。”门外的众媳妇都笑道：“姑娘，你是个最明白的人，俗语说，‘一人作罪一人当’（指谁有罪就惩罚谁，不能牵涉别人），我们并不敢欺蔽（欺骗蒙蔽）小姐。如今小姐是娇客（娇贵的人，这里指探春），若认真（当真）惹恼了，死无葬身之地（形容下场或结局会非常悲惨）。”

平儿冷笑道：“你们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哪里照看得这些，保不住（难免）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原指下棋的人没能看到整个棋局的动向，而旁观的人却看得清楚。泛指当事人往往主观片面，而旁人却很清楚明白），这几年姑娘冷眼（指旁观者的眼光）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不辜负）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

话未说完，宝钗、李纨皆笑道：“好丫头，真怨不得凤丫头偏疼（特别疼爱）她！本来无可（无可无不可，怎么样都行）添减的事，如今听你一说，倒要找出两件来斟酌斟酌，不辜负你这话。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气（形容非常生气），没人煞性子（出气，借别人发泄怒气），正要拿她奶奶出气（把心里的怨愤发泄出来）去，偏她碰（撞）了来，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了主意（这里是没了脾气的意思）了。”

一面说，一面叫进方才那媳妇来问：“环爷和兰哥儿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哪一项用的？”那媳妇便回说：“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爷们的使用，都是各屋领了月钱的。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兰哥儿的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儿起，把这一项蠲（juān，免除）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平儿笑道：“早就该免。旧年（去年）奶奶原说要免的，因年下（过年）忙，就忘了。”那个媳妇只得答应着去了。就有大观园中媳妇捧了饭盒来。

侍书、素云早已抬过一张小饭桌来，平儿也忙着上菜。探春笑道：“你说完了话干你的去罢，在这里忙什么。”平儿笑道：“我原没事的。二奶奶打发了我来，一则说话，二则恐这里人不方便（不行方便，形容办事遇到阻碍），原是叫我帮着妹妹们服侍奶奶、姑娘的。”探春因问：“宝姑娘的饭怎么不端来一处吃？”丫鬟们听说，忙出至檐外命媳妇（已婚的女仆）去说：“宝姑娘如今在厅上一处吃，叫她们把饭送了这里来。”探春听说，便高声说道：“你别混（瞎，乱）支使（指使，令人做事）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管家奶奶，地位高于一般奴婢）们，你们支使她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指地位的高下）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着，你叫叫去。”

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出来。那些媳妇们都忙悄悄地拉住笑道：“哪里用姑娘去叫，我们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说，一面用手帕掸石矶（石头砌的台阶）上说：“姑娘站了半天乏（累）了，这太阳影（物体遮住阳光形成的阴影，阴凉）里且歇歇。”平儿便坐下。又有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铺下，说：“石头冷，这是极干净的，姑娘将就（迁就，凑合）坐一坐儿罢。”平儿忙陪笑道：“多谢。”一个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来，也悄悄笑说：“这不是我们的常用茶，原是伺候姑娘们的，姑娘且润一润（这里是喝点茶，滋润一下嗓子的意思）罢。”

平儿忙欠身（上身向前微弯，表示感谢）接了，因指众媳悄悄说道：“你们太闹得不像（不像话）了。她是个姑娘家（姑娘，未出阁的小姐），不肯发威动怒，这是她尊重（自尊自重，庄重），你们就藐视欺负她。果然招她动了大气，不过说她个粗糙（急躁）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当场吃不完，形容承受不住）的亏。她撒个娇儿（仗着受人宠爱，故意使性子），太太也得让她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这里是得罪的意思）。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她，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比喻自不量力）。”众人都忙道：“我们何尝敢大胆了，都是赵姨奶奶闹的。”

平儿也悄悄地说：“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比喻人一旦失势，就遭到众人的非难攻击），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倒三不着两（指说话、做事考虑不周，轻重失宜），有了事就都赖（怪罪）她。你们素日（平时）那眼里没人（形容看不起人），心术（心计）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稍差，能力略为逊色）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整）倒了。饶（尽管）这么着，得一点空儿（指一点点机会），还要难（为难）她一难，好几次没落（这里是差点留下的意思）了你们的口声（口实，话柄）。众人都道她利害，你们都怕她，惟我知道她心里也就不算（算不上，称不上）不怕你们呢。前儿我们还议论到这里，再不能依头顺尾（指对上下各方都顺从），必有两场气生。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横看（错看，小看）了她。二奶奶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她五分。你们这会子（这时候）倒不把她放在眼里（指重视，看得起）了。”

正说着，只见秋纹走来。众媳妇忙赶着问好，又说：“姑娘也且歇一歇，里头摆饭呢。等撤下饭桌子，再回话去。”秋纹笑道：“我比不得你们，我哪里等得。”说着便直要上厅去。平儿忙叫：“快回来。”秋纹回头见了平儿，笑道：“你又在这里充什么外围的防护（这里比喻平儿调处各种矛盾，以保护凤姐）？”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儿褥上。

平儿悄问：“回什么？”秋纹道：“问一问宝玉的月钱（按月付给家人的零用钱）、我们的月钱（按月付给仆人的工钱）多早晚（什么时候）才领。”平儿道：“这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诉袭人，说我的话，凭（不管）有什么事今儿都别回（禀报）。若回一件，管（包管，一定）驳（驳回，否定）一件；回一百件，管驳一百件。”秋纹听了，忙问：“这是为什么了？”平儿与众媳妇等都忙告诉她原故，又说：“正要找几件利害事与有体面（身份，地位）的人开例（指头一次做的事，为后人当作例子仿照）作法子（意即“扎筏子”。指惩戒某人，以威慑众人），镇压（压制，压服）与众人作榜样（典型，先例）呢。何苦你们先来碰在这钉子上（碰钉子：比喻遭到拒绝）。你这一去说了，她们若拿你们也作一二件榜样，又碍着（关涉）老太太、太太；若不拿着你们作一二件，人家又说偏一个向一个（指处事不公，有意偏袒一方），仗着老太太、太太威势的就怕，也不敢动（不敢招惹、冒犯），只拿着软的作鼻子头（比喻专门欺负软弱的人。作鼻子头：当作开例的人。鼻：始，开端）。你听听罢，二奶奶的事，她还要驳两件，才压（压服）得众人口声（议论）呢。”秋纹听了，伸舌（表示害怕或吃惊的神态）笑道：“幸而平姐姐在这里，没的（没有）臊一鼻子灰（比喻被人拒绝，自讨没趣）。我赶早（赶紧，趁早）知会（通知）她们去。”说着，便起身走了。

接着宝钗的饭至，平儿忙进来服侍。那时赵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这里指木板坐榻）上吃饭。宝钗面南，探春面西，李纨面东。众媳妇皆在廊下静候，里头只有她们紧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别人一概不敢擅入。这些媳妇们都悄悄地议论说：“大家省事（不要惹事的意思）罢，别安着（想着，盘算着）没良心的主意。连吴大娘才都讨了没意思（没趣），咱们又是什么有脸（有身分、有地位）的。”她们一边悄议，等饭完回事。

只觉里面鸦雀无声，并不闻碗箸之声。一时（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丫鬟将帘栊（门帘）高揭（高举），又有两个将桌抬出。茶房内早有三个丫头捧着三沐盆水，见饭桌已出，三人便进去了。一回（一会儿）又捧出沐盆并漱盂来，方有侍书、素云、莺儿三个，每人用茶盘捧了三盖碗茶进去。一时（过一会儿）等她三人出来，侍书命小丫头子：“好生（好好）伺候着，我们吃饭来换（替换）你们，别又偷坐着去。”众媳妇们方慢慢地一个一个地安分（老实规矩）回事（禀报，报告），不敢如先前轻慢（轻视，怠慢）疏忽（马虎了事）了。

探春气方渐平，因向平儿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议，如今可巧想起来。你吃了饭快来。宝姑娘也在这里，咱们四个人商议了，再细细问你奶奶可行可止。”平儿答应回去。

凤姐因问为何去了这一日，平儿便笑着将方才的原故细细说与她听了。凤姐儿笑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她不错。只可惜她命薄（命不好），没托生（投胎）在太太肚里。”平儿笑道：“奶奶也说糊涂话了。她便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她，不与别的一样看了？”凤姐儿叹道：“你哪里知道，虽然庶出（指妾所生的子女）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议婚，订婚）时，如今有一种轻狂（轻浮狂妄）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指正妻所生的子女）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竟不知道）别说庶出，便是我们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将来不知哪个没造化（福分）的挑庶正误了事（这里指错过好姻缘）呢，也不知哪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说着，又向平儿笑道：“你知道，我这几年生（想）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即骑虎难下。比喻被情势所逼迫，不能半途中止）了。虽然看破（看透）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放宽，放松）；二则家里出去（支出）的多，进来（收入）的少。凡百（一切，所有）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这里指祖先留下的标准），却一年进的产业（家产）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亏待，慢待），家下人（家中的奴仆）也抱怨刻薄（过分苛刻）；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亏损）尽了。”平儿道：“可不是（对别人的意见表示附和赞同，相当于“正是”“确实是”）这话（这个意思）！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还有两三个小爷，一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未完呢。”

风姐儿笑道：“我也虑到这里，倒也够了：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公共的意思）的钱，老太太自有梯己（私房钱）拿出来。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这里是不用计算在内的意思）。剩下三四个，满破（满打满算，最多）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钱不多的意思），花上三千两银子，不拘（不论，不管）哪里省一抿子（一点点，一小宗。抿子：原指妇女用以刷头、抹油的小刷子，这里作量词用）也就够了。老太太事（指老太太去世）出来，一应（一切，所有）都是全了的，不过零星杂项，便费（即便花费）也满破三五千两。如今再俭省些，陆续也就够了。只怕如今平空（突然）又生出一两件事来，可就了不得了。──咱们且别虑后事（以后的事），你且吃了饭，快听她商议什么。这正碰了我的机会（意谓碰巧让我遇到好机会），我正愁没个膀臂（比喻帮手）。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指干管家一类事情的人），纵收服（制服对方使顺从自己）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比喻明哲保身的老好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小子更小。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怕冷的猫。比喻人委琐，无所作为。燎毛：被火烧了毛），只等有热灶火坑让他钻去（比喻坐享其成。热灶火坑：烧热的灶和灶下积存灰烬的坑）罢。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个天悬地隔（比喻差距非常大。悬、隔：距离远）的两个人来，我想到这里就不服（不舒服）。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她两个倒（虽然）好，偏（却）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指灯罩上绘有美女图的灯具。比喻弱不禁风的女子），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意谓只要事情不涉及自己，就不闻不问。三不知：泛指什么都不知道），也难十分（全部，总是）去问她。倒（反而）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的（有能力，有本事），又是咱家的正人（指嫡系亲属），太太又疼她，虽然面上淡淡（不热情，冷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比不得环儿，实在令人难疼（难以疼爱），要依我的性早撵出去了。如今她既有这主意，正该和她协同（配合），大家（大伙儿，这里指探春等人）做个膀臂（帮手），我也不孤不独了。按正理（正常的道理），天理（指人之本性）良心（合乎做人原则的想法）上论，咱们有她这个人帮着，咱们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些益。若按私心藏奸（自私自利，暗藏狡诈）上论，我也太行毒（指行为狠毒）了，也该抽头（抽身，脱身）退步（后退，退让）。回头（转身，事后）看了看，再要穷追苦克（形容对人太狠，太苛刻），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比喻外表和气，心里阴险狠毒），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偶然）不防（没想到，没防备），倒弄坏了。趁着紧溜（紧要关头）之中，她出头（出面）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缓和，停止）了。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这里是想不通，转不过弯来的意思），如今嘱咐你：她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她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如今俗语‘擒贼必先擒王’（比喻要先惩治带头的人，才能镇住其他的人），她如今要作法（指惩戒某人，以威慑众人）开端（起头，开始），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她要驳（驳回，否定）我的事，你可别分辩（解释，辩白），你只越恭敬，越说驳得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丢脸，没面子），和她一犟（这里是争执，争吵的意思），就不好了。”

平儿不等说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刚才）已经行在先（做在前面），这会子（这时候）又反嘱咐我。”凤姐儿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别人之故，不得不嘱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满口里‘你’‘我’起来。”平儿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指脸颊），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得不成！”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要掂多少过子（指多次提起旧事。掂：反复念叨的意思。过：回，次）才罢。看我病得这样，还来怄（òu，故意惹人恼怒）我。过来坐下，横竖（反正）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正事，眼前要紧的事）。”

说着，丰儿等三四个小丫头子进来放小炕桌。凤姐只吃燕窝粥，两碟子精致小菜，每日分例（按常规供应的）菜已暂减去。丰儿便将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至桌上，与平儿盛了饭来。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凤姐儿吃了饭，服侍漱盥。漱毕，嘱咐了丰儿些话，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人已散出。要知端的（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