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人皆传,楚王李宛有一个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后来他寻到一个与白月光极其相似的孤女,藏于后宅,极尽宠爱。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一次落水后,那孤女的躯壳里,早已换了灵魂。
我看着镜中那张与自己有八九分相似的脸,不由陷入沉思:
楚王喜欢的不是丞相家的女儿吗?他什么时候对我情根深种了?
1.
在人间离魂游荡的第五年,我再次被黑白无常拦住。
他们先是老生常谈地痛斥了我拒绝投胎转世的「恶行」,然后又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有人愿意将余生寿数赠与你,你可以重返阳间了。」
我看着跟在黑白无常身后的那团朦胧的光影,对她行礼道谢。
对方的声音轻飘飘的:「妾身仅余一愿……唯盼姑娘能替妾身一家平反伸冤。」
「好。」我郑重地点头,并对她立下了誓言。
她的愿望,亦是我心中所愿。
五年前的那场浩劫里,有太多无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半个朝堂的动荡、无数淋漓的鲜血铺就李寂的帝王之路。
我多想立刻就冲到那个差点成为我夫君的人面前,大声地质问:
踩着我父兄的尸骨登上的这个皇位,你可坐得安稳?
在这一千多个日夜里,你又可曾有过一刻的忏悔?
2.
醒来后,我成了楚王李宛娇藏于后宅的良娣,祁瑶。
李宛这人,我再熟悉不过。
幼时的我曾得天恩,被允准跟随老太傅读书,与李宛做过七年同窗。
那时,我与丞相家嫡女严婉灵有些龃龉,她时常找我麻烦。
我仗着老爹是镇北大将军,并不把严婉灵的敌意放在眼里,只当那些伎俩都是锦绣堆里娇养的娃娃们带的恶习。
可李宛偏偏喜欢严婉灵,也同我针锋相对。
因有着这层缘故,当看到铜镜里倒映的人影时,我脸上的表情霎时古怪起来。
在人间游荡的这五年,我也听闻了不少京城轶事。
譬如,楚王李宛有一个求而不得的心上人,后来他寻到一个与心上人极其相似的孤女,收入王府,恨不得金屋藏之,极尽宠爱。
然而铜镜中映出的人影,并不是严婉灵的模样,反倒与我生前的样貌有七八分相似。
李宛什么时候对我情根深种了?
难道重生后,连容貌也跟着一起改变了?
可再仔细端详,这又与我先前的容貌有些许不同。
比如,她的眼角下方没有那颗殷红的泪痣。
我执笔,在左侧眼角处小心翼翼地点下一点鲜红的胭脂。
恍然间,我差点以为,我又变成了那个被父兄捧在手心里、无拘无束的江临月。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良娣可真好看。」祁瑶的贴身侍女香叶走过来,细心地替我梳理长发道,「王爷听说良娣醒了,遣人禀报说今晚要来听荷院呢。」
「今晚?」这打得我一个措手不及。
局势尚不分明,却要与故人重逢,还是以对方宠妾的身份……
我回想着祁瑶留给我的那些记忆,决定先扮演好良娣的角色。
「阿瑶。」
一个熟悉声音响起,随即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掀帘而入,带来一阵微醺的酒气还有几分浅淡悠远的桂花香气。
来人着一身鸦青色的锦服,衣边绣着雅致的银色云纹,头上以银簪束冠,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隐在昏暗的烛光后,影影绰绰,唯独一双眼眸格外清亮,带着一种不辨喜怒的清冷。
我连忙起身行礼,却被李宛扶住。
「身体可好些了?」
我学着祁瑶的样子微低着头,柔声道:「多谢王爷挂怀,不过是落水后感染了风寒,已经痊愈了。」
「无碍便好。」李宛将一个锦盒放在桌上,「知味轩今日送来的板栗糕味道不错,特地拿来给你尝尝。」
在我表示感谢后,李宛又道:「许久没听阿瑶的琵琶了,不知今日可能一饱耳福?」
苍天啊,我哪会弹什么琵琶。
严婉灵的琵琶倒是弹得出神入化,想听何不去找她?
「弹奏琵琶太耗心神,今日恐要让王爷扫兴了……」
我抬眼,瞥见李宛不为所动的眉眼,摸不准他的喜怒。
来时身上的酒气,说明今日与人聚会了,说不定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这才到听荷院来寻求安慰。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总不能刚来就得罪了他。
于是我硬着头皮道:「不过妾身前些日子新学了吹笛,或可为王爷献丑一曲。」
我早就注意到了,旁边的墙壁上挂了一支翠玉的横笛。
李宛沉默了几瞬,声音有些沉闷,「可。」
我摘下玉笛,演奏了一首民间流传最广的《采莲曲》。
当年我初学横笛时,就爱吹这一曲,简单灵动,闭上眼仿佛置身于漫无边际的荷塘,穿过一丛丛荷叶,细吻遗落在莲花上的露珠。
一曲终了,李宛竟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面前。
他盯住我的眼睛,眉头轻蹙,一双寒星般的眼眸透出几分深究,然后突然欺身向前。
我下意识后退,扶住身后的桌台,抬头看向他,又匆匆移开眼神。
这双多年未见的眼眸里,添了太多我不能明了的复杂情绪,此刻竟让我有些惧怕与他对视。
李宛的手划过我的下颚,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再次与他四目相对,眼眸里似有惊涛骇浪。
沉默了几瞬,另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大拇指在我眼角的泪痣处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将那点胭脂擦掉。
沾了胭脂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划过我的皮肤,带起一阵阵战栗。
「谁让你点的泪痣?」
「又是谁教你吹的横笛?」
「我同你说过的……」
他的眼眸因为愠怒而泛红,带着微不可察的狠厉。
他的手上用力,几乎要把我的皮肤搓碎。
「你弄疼我了……」
我抓住他的手臂,想要用力推开却无济于事。
这副身板也太羸弱了。
若换作从前,我定要拉上他去练武场大战八百回合。
「王爷……王爷息怒……」
香叶见状,跪伏在地上替我磕头求饶。
李宛最后还是松开了手,微怔地看着我的脸。
长叹一声,不知是懊悔还是懊恼。
这一夜,李宛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话。
「以后,你莫再如此了。」
3.
自那天起,李宛已近一月没再踏入听荷院。
「王爷下手也太重了,良娣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香叶还对李宛那日的粗鲁行为愤愤不平,直言从未见过这样暴戾的楚王。
我闻言,但笑不语。
李宛可从小就不是什么温润如玉的性子,纵然穿上文人长衫,努力扮演谦谦君子,依然压不住他心底的霸道。
那一年,学堂里的柿子成熟了,我见他摘了许多,便顺手拿了一个来尝。
我不过是赞了一句「香甜」,他转头就把树上的柿子全摘了。
第二天,装满柿子的箩筐就端正地放在了严婉灵的书桌上。
为此,严婉灵追在我屁股后面炫耀了整整三日。
我不懂,既然李宛那么喜欢严婉灵,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李寂后,在自己府邸藏一个我的替身。
而这个替身,除了容貌与我相似外,行为举止都更像严婉灵一些。
真是让人匪夷所思,像他幼时的脾性一样,喜怒无常。
算了,想不明白的事,我一向不过多纠结。
毕竟,眼下还有太多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我需要了解京城现下的局势,同时想办法与将军府残存的旧部联络。
而楚王良娣的身份,也不失为一种隐形的保护。
楚王府内,尚无正妃,除我以外,只有一位从小就伺候李宛的通房被封为宝林。
简单的后宅关系,使我不必为家长里短烦忧,也有更多的时间打拳锻炼、强身健体。
若那夜的事还有下次,我可不允许自己重蹈覆辙。
听荷院里有满架紫藤花,对着这些娇嫩鲜妍的花朵练武,心情都变好了,练武更是感觉事半功倍。
连听觉都有些许精进,仿佛能听见细碎的风穿过花朵时的摇曳,以及——
「王爷,您来了!」
「路过。」李宛刻意压低了声音继续问道,「她这是在做什么?」
「良娣在强身健体。」
「为何?」
「良娣说,她下次不能再重蹈覆辙。」
「……挺好。」
我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打拳。
直到听见那人的脚步声一点点远去,我才长舒一口气。
「良娣,方才王爷来看你了。」香叶迈着小碎步跑过来开心道,「王爷还是很关心你的。」
「何以见得?」
香叶瞪大了眼睛道:「虽然王爷这些年因为公事繁忙,基本不在听荷院留宿,但却时常来看良娣,还频频给您送礼物讨您欢心。为了您,连正妃都不纳。这还不够好吗?」
我瞧着香叶的模样,看样子是完全被她家王爷洗脑了。
可那些好,未必是给我的。
更何况,类似的事情,当年的李寂也都为我做过。
那时我以为李寂是真心待我,其实他不过是看在圣上赐婚的面上,也是为了获取我父兄的支持。
可惜最后,对大皇子忠心不移的父兄,在先皇病危时被李寂污蔑叛国,和大皇子一起死在了元夕政变里。
我摸了摸香叶的发髻,以一种过来人的心态劝诫道:「爱或者不爱,都不能简简单单只看表面。」
不然以那晚李宛的表现,我也可以解释成他厌我至深。
香叶并不放弃,继续道:「那良娣多去看看王爷吧,日久也能生情。不然等哪天王爷有了正妃,良娣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说到底,这小丫头还是为我着想,我只能潦草地应和她。
但她说得也没错,我确实不该和李宛这样僵持。
于是当晚,在香叶的怂恿下,我端着一碗燕窝去了李宛的书房。
4.
李宛书房的灯烛几乎夜夜长明,明明没有入朝为官,他却像天天都有一堆政务要处理一样,桌案上摆满了各种文卷与信件。
半掩的房门后,李宛正在案前细细端详着一幅画。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专注而静谧,以至于并没有发现我的到来。
我敲了敲门,李宛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将画卷起来,收入红木长匣。
「何事?」
我把燕窝放在李宛面前,贴心道:「臣妾见王爷夜夜秉烛辛劳,特地送来燕窝给你补补身子。」
其实是香叶催我来送的。
「我那天的无意之举,也许让王爷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
虽然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但就当做是我的错吧。
「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别生我的气了。」
从小到大,这可是我第一次向你低头,你可别不识好歹。
像是攒了许久的勇气,李宛叹了口气道:「抱歉,上次是我冲动了。是我的错。」
我在心里默默道:算了,我一向大度,早就知道你的喜怒无常,权当抵了那时从你手上拿的柿子吧……
但就抵一个柿子的话,我也太亏了。
所以我决定再顺势提个诉求。
「那王爷能完成我的一个心愿吗?」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这样得寸进尺,微怔了一下,继而嘴角微弯问道:「你有什么愿望?」
「我想出府逛逛。」
没想到李宛立马果断拒绝,「换一个。」
我有些失望地环顾书房,瞥到书架上的几册时文策论,于是道:「那我以后能来书房看书吗?」
「书案上的东西不能动,其他书册你可以随意翻看。」
「好。」我有些雀跃地点了点头。
以后能有机会去了解当下朝政局势,也算不虚此行。
李宛看着我开心的模样,先是怔愣,而后却有些烦闷地挥手让我回去。
我不懂他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但还是从善如流地退了出去。
白天的时候,李宛时常在书房会友,我便在晚饭时分去书房里蹭书,偶尔遇到什么困惑,李宛会不厌其烦地解答,却也从不问我为何读这些东西。
突然觉得,他好像也没那么讨人厌。
礼尚往来,我也时常带些宵夜过去。
当然了,都是香叶做的。
正是读了这些时文,我才知道,李寂登基后,朝廷大换血,那些质疑他的、反对他的,或被下狱砍手砍脚、或被流放永不得归,朝堂上下,噤若寒蝉。
从古至今,这样朝堂,都往往不堪一击。
我想,继续这样纸上谈兵,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是时候到王府外看看了。
去求李宛?他可不是一个能被轻易说服的人。
更何况关于如何求人这件事,非我所擅长,还是以后学会了再说吧。
自食其力,而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才是我之所长。
「良娣,王爷没说你可以出门。」香叶焦急地拦住我。
我一边挑选着出门的衣服,一边回道:「可他也没说不可以。」
「但……但王爷不喜欢你抛头露面。」
「这简单。」
我让香叶给我找来了一顶帷帽,配上我精心挑选的一件极其低调的青色长裙。
王府的邹管家在大门口拦住了我,也被我用一句「王爷若有任何不满,我愿担全责」给打发了。
5.
阔别已久的京城,繁华如旧。
我循着记忆里的路线,找到了文渊茶楼。
二楼靠窗,视野极好。对街的商铺甚至进出的人群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百无聊赖地观察着进进出出的人群,鼻端弥漫着糕点的香味。
「啪——」
惊堂木一响,茶馆内交头接耳的喧哗声淡去,许多茶客正襟危坐,开始洗耳恭听。
这一日,正赶上寒江老人十日一次的说书。
须发花白的老者端坐于茶楼正中,折扇一开一合间,可以隐约窥见年少时的潇洒风流。
「这一回,咱们说说『昔日皇子隐于市,潜心行商酬万金』的故事。」
故事讲的是新皇登基伊始,三皇子放弃入朝为官,主动闹市从商,行四野、助八方,心怀苍生、济世救民。
明明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事迹,在寒江老人的口中变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故事终了,看客们纷纷交口称赞楚王的仁心善举。
没错,三皇子正是楚王李宛,我如今的便宜夫君。
寒江老人功成身退,悄然离场。
我赶忙下楼跟在他身后,进了对面的知味轩。
我命香叶买两份桂花糕,并叮嘱她一定要在大堂等店家新做的下一笼。
而我自己则趁伙计不备,悄悄地溜进了后院。
「寒叔。」
正站在厢房前准备推门的老者停下动作,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姑娘是?」
我心中有些许忐忑,还是掀起了帷帽。
寒江老人,本名蒋寒,是我父亲年轻时就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在一次战场重伤后,被送回京城,摇身一变成了走南闯北的说书人,私底下一直是将军府的暗线。
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够让我全然信任,也只有他了。
「月儿……」蒋寒脸上表情几番变化,定了定心神,才又行礼道,「这位想必就是楚王府的良娣夫人吧?」
「不知良娣今日尾随草民,所为何事?」
我长叹一口气,走上前:「叔叔想必是忘了,小时候在北漠,还是你教我骑马射箭呢。」
「我第一次射中的兔子,我们和哥哥一起烤着吃了。你还说以后年年都要给我烤兔子。」
「不知这话,还作不作数?」
蒋寒闻言有些惊异不可置信,忙将我迎进房间。
等听完我的经历,年过半百的他,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寒叔,我需要你的帮助。」
蒋寒不置可否,只是问我:「这些事,你可曾告诉楚王?」
我摇了摇头:「没有。他从小就与我不太对付,我还没打算告诉他。」
蒋寒犹豫片刻又道:「等时机合适,月儿不妨将原委亲自跟楚王说明。这些年楚王在民间声望极佳,也许他能助你一臂之力。」
我回想起那一夜李宛的狠厉以及近日的和善,心中踌躇不定,只能敷衍地对蒋寒称是。
临走前,蒋寒赠予我一块玉牌,凭此玉牌,可随意调遣京城里的江家旧部。
我紧紧地握住玉牌,心中是重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