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在上海的名媛圈里，几乎所有人都说周炼霞是个“妙人”，端是看她做的事，就知道她有多特立独行。

当时在上海一家金融机构供职的男子宋训伦，因为情场失意变得愤世嫉俗，化名“玉狸”在报纸上刊登了一篇文章，愤懑地骂道：

“在今天的上海滩，不管是小家碧玉还是名媛闺秀，这些女子没一个是有内涵的，整天憧憬幻想的都是豪车洋房，和油头粉面的少年。”

这样一番话，搁现在相当于失恋的男子在网络吐槽：“天底下没一个女的是好东西。”其威力影响之大，引得多家报社转载，男同胞看了是拍手叫好，女同胞看了是恨得咬牙切齿。

宋训伦解气之后还收获一批男粉丝，就在洋洋得意之时，报纸上一个化名“娑红”的陌生人，发文反驳：

“不管男性女性，都有人利用金钱来谋求开心享受，有的那些七尺男儿啊，贪污违法，劈腿出轨，为求钻营不惜出卖人格，比起阁下说的虚荣女子更为过分。说到底，你也不过是情场失意，追不到心仪女子，便这般赖皮，倒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味。”

这一番犀利点评，倒是叫女同志好一番扬眉吐气，宋训伦看到舆论被扭转，岂会善罢甘休，他私下揣测这个叫“娑红”的人，应当是个男子写的，于是他发文时故意挖苦对方：

“当今的女子都是爱好虚荣，我的文章写的好用不着女人来点评。”（骂对方是女子）

这个“娑红”不甘示弱：“女子不配欣赏你的文章，那男子也该为国报效战沙场，而阁下却在这里矫情苦吟，冤枉女子爱虚荣。”

由于这个“娑红”在反驳时，语言涉及对方的母亲，宋训伦怒不可遏，当下发文回怼，在文章里直接谩骂起来。

这一番口舌之争，吃瓜群众激情澎湃，可报社这边被闹腾得乌烟瘴气，《社会日报》的主编陈灵犀无奈下场调和，引荐二位见面结识，化干戈为玉帛。

于是这宋训伦便西装革履一番洋气打扮，企图去看看和他叫嚣的男子究竟是个什么穷酸模样。谁知到场之后，坐在对面的竟是个美艳女子，深蓝色旗袍勾勒浅黄花纹，眉眼风情不落俗尘，口吐言论字字珠玑。

就在陈灵犀头疼该怎么开口劝解二位时，宋训伦却收敛起蔑视女人的旧腔调，表示：“倾心愿拜女先生。”得知对方已有婚姻，痛心遗憾道：“天可怜见，希望来生相遇，不要再这么晚了。”

而这位叫“娑红”的女子，正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名媛画家周炼霞，只见她转着扇子，低眉颔首，浅浅一笑，便叫在场的众人眼睛都看直了。

真不愧是活色生香的人物，“炼师娘”的名号名不虚传呀！比起蕴藉风流的陆小曼也是不遑多让。

说来这“炼师娘”的名号由来，又是另一桩趣事，周炼霞自小善画古代的仕女图，本人长相颇具美艳，和人相处不拘小节。

和寻常闺阁千金藏匿后院，不见外男相比，这周炼霞从不忌讳男女之防，和文人墨客，社会名流交往起来，左右逢源，应对自如，招来无数优秀男士的追捧和喜欢。

上海名医卢施福曾屈膝为她摄影，20岁的周炼霞身姿娉婷像是一株不惹纤尘的芙蓉花，隐在窗口的一块薄纱下，微露半张脸，拍出的成片惊艳时人。

复旦的一位教授，在聚会上惊鸿一瞥，便对周炼霞念念不忘，逢人就夸她行止坐卧像笔下的仕女图，清丽婉转，如流风回雪。

就连周炼霞去寺庙一次烧香求签，也能惹得尚未受戒的小和尚羞红脸，周炼霞扑哧一笑，便；谁也没想到这个小和尚后来竟成为闻名遐迩的画家张大千，多年之后他仍忘不了周炼霞的衣服颜色和佩戴的首饰，以及她求下的签语。

于是小报社为了博取流量和眼球，热衷于描述周炼霞的艳闻轶事，这些虚虚实实的故事添油加醋，引得世人无数遐想，便赠她以暧昧称号：“炼师娘”。

面对这样的胡言秽语和孟浪之举，换成寻常女子早就恼羞成怒，恨不得用根绳子自证清白，可周炼霞却不置一词，淡笑处之，甚至在一些文人画士的聚会上，还自己拿出来自黑调侃一番，引得众人捧腹大笑。

这样伶牙俐齿，性情坦荡的女子，又怎会不惹人喜欢，除了收割男子的青睐倾心，便是名媛圈的诸位千金，也都以周炼霞马首是瞻。

周炼霞精于修饰，对衣着打扮别出心裁，喜欢用音乐和美术来“颐养性情”，认为心性柔和有益于肌肤的细腻光滑，出嫁前指导闺阁小姐妹化妆和打扮，出嫁后又指导已婚妇女护肤养颜。

她还喜欢根据脸型和身材帮小姐妹设计发型和旗袍款式，她本人是喜欢烫发的，每天清晨起床都会花一些功夫修饰发型，甚至对卷发的弧度都有严格的要求。

周炼霞有一位性格矜傲的好友陈小翠，她不喜欢卷发，还批评女子烫发就像龚自珍批评的那种“病梅”，矫揉造作，毫不自然。

周炼霞便偷偷一笑，转身为她填词一首，夸赞陈小翠“爱好天然，懒趋时世。”陈小翠看了倒有几分羞愧，便真心夸赞周炼霞的卷发精心设计，固甚美也。

别看炼师娘对人情世故熟稔于心，但也有粗心莽撞的时候，不过美艳的女子偶尔慌张露出一些马脚，反而更加引人追捧。

一次，她的好友大婚，邀请她赠画一副悬挂在新房，周炼霞爽快答应，回家挥笔落成一幅水仙牡丹图，但或许是落笔匆忙，画中的牡丹忘记点花蕊了。

等画作悬挂新房，宾客满堂时，便被人疑惑指出“牡丹花无蕊，可是有什么寓意？”

这下子新郎新娘立在一旁满脸尴尬，挤眉弄眼望着周炼霞，期待着她能解围。而周炼霞回头这才看到自己的粗心之举，不禁有些羞愧。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周炼霞紧张地将发丝别在耳后，低眉思索片刻，便当即挥笔题诗给出了答案：“修道神仙侣，原无富贵心，还将龙烛火，来对凤萧吟。”

这一番补救，堪称完美救场，不但赢得满堂喝彩，还化解新人尴尬，为喜事添上了祝福。

这样才思敏捷的周炼霞也难怪让无数人在迟暮之年都念念不忘，只可惜名花有主，这世间也就仅有一个徐晚苹，让她周炼霞甘于婚嫁。

周炼霞和徐晚苹的初遇是在一场聚会里，周炼霞正和好友谈论着趣事，眉眼温婉，嘴角微翘，突然听到身畔“咔嚓”的声响。

周炼霞回过头，刚好和拿着相机“偷拍”的徐晚苹四目相撞，那是一双深邃的眼睛，像是一汪清泉，凝视着不远处的佳人。

周炼霞没有害羞低头，而是坦荡走过去，笑着询问：“拍得好看吗？”

反倒是徐晚苹有些不好意思，举了举手中的相机，回答道：“是一张比仕女图更美的画。”

周炼霞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揶揄道：“那你可要藏好了，别被偷了去。”

徐晚苹含情的眸子凝视着周炼霞，鬼迷心窍说了句：“照片刚刚藏好，心就被偷了。”

闻言的周炼霞似乎愣了愣，两人就这样看了一会，最后是周炼霞忍不住低头，耳朵有些许泛红。

同年的秋天，富家公子徐晚苹和名媛千金周炼霞的婚礼，成为了轰动一时的新闻，惹得好些人的羡艳。

两人婚后琴瑟和鸣，可谓是夫唱妇随，徐晚苹凭借家中关系得以在邮局上班，生活清闲喜欢上了摄影，周炼霞便常常当他的模特，而后流传于世的很多美艳照片，都是出自徐晚苹之手。

为了秀恩爱，徐晚苹还给自己署名徐绿芙，当妻子的照片被《联谊画报》拿去当封面时，他这个摄影人在上面题句写：“神仙伉俪人间住，艳艳红霞映绿芙。”

郎才女貌，相得益彰，就连名字都要和妻子配成一对，徐晚苹对周炼霞的深情可见一斑。

婚后的夫妻俩都没有限制对方的社交圈和喜好，周炼霞依旧在她画画的圈子里宴饮谈笑，徐晚苹也依旧在舞池里随着音律旋转。

徐晚苹酷爱跳舞，还偷偷地和人说：“在舞池里，抱着温香软玉，心里头就像是小鹿乱撞，跳舞虽累，但是可以搂住女子的细腰，心里欣然得意。”

周炼霞也曾调侃丈夫对一个舞女的深度迷恋，彻夜不归沉醉在旋律音中。周炼霞虽尊重丈夫的爱好，但是对他的舞技却也有客观的点评：

“跳舞都是畅快的，他跳的时候动作过于讲究，就好像有一类诗人无病苦吟，还是随意点会好看些。”

面对妻子的点评，徐晚苹并没有落了面子的不爽感，而是宠溺一笑，认可她的说法。

从1927年成婚，两人携手相伴了20年，生育了4子1女，感情和睦到邻居都羡慕不已。但这世间再相爱的夫妻，也会因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拌嘴，徐晚苹周炼霞也不例外。

当到了中年，婚姻难免产生一些危机，即便不是小三小四插足，也会有内部的矛盾需要调解。

周炼霞不是任性的人，那天她做好晚饭想等丈夫回家畅谈，但没想到等到夜深饭菜凉透丈夫才回来，她刚准备质问，徐晚苹便交代由于工作原因他需要出差一趟。

“去哪？”

“台湾。”

静默了很多，周炼霞轻轻说了一字：“好。”

或许空出一些时间和距离，彼此心里都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周炼霞和徐晚苹都觉得这一次出差，最多月余就归来。

但谁又能想到，徐晚苹这一走，便是34年杳无音信，徒留周炼霞一人带着5个孩子苦等多年。

而这三十年里，周炼霞的生活过得十分艰辛，昔日受追捧的“炼师娘”被拉下神坛，不得不丢掉丹青画笔，为生活操劳奔波。

她拉扯着孩子长大，看着他们成年，娶妻嫁人，看着他们生儿育女，沧桑慢慢爬上她的面孔，她却用内心的力量来抵抗岁月的侵蚀。

那时，窗外风雨谣诼，大家都冷眼旁观嘲笑奚落着她，有人故意跑到周炼霞身边说闲话：

“很多男子在台湾都重新建立新家庭，你丈夫走了那么多年，连个信都不传回来，估计也是抛弃你另娶娇妻了。”

面对这样的挖苦，纵然心里涌上苦涩，但周炼霞也不愿意露出难过的表情。

那30多年里，也有人痴心不改地追求她，但她都以“丈夫未归”为由拒绝了对方。她的心里放不下徐晚苹，晚年的她抚摸过一张张照片，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她不该和他吵架的，不过是些小事，顺着他的心意又何妨，如今隔着30多年的光阴，她甚至不知晚苹的生死。

她好害怕，还来不及等回一个温暖的拥抱，便先听到故人病逝的消息。

她曾在画上题句说：“独对千金怀一刻，纵一刻，也千秋！”她幻想着有生之年，还能和相爱之人“共剪西窗烛”，幻想着能够向他倾诉这些年的相思之苦。

可是整整34年呀，她没有得到一点消息，她托人找关系，企图得到一些丈夫的音信，但都石沉大海，日子久了，她的心也慢慢冷了下来。

便是守着美好的回忆，数着日子一点一点消耗生命，或许重逢之日，只能等到天堂。

然而，命运的转机往往只发生在一刻，1980年的寻常下午，她突然收到一封陌生的来信。

邮递员说这是从美国寄来的信封，她抬起疑惑的眼神，迟缓地拆开……

“炼霞吾妻，我是晚苹！”

那一瞬间，周炼霞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就知道，他还活着！

她喉间哽咽，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看完来信，迫不及待地分享给子女：“他还活着，他给我来信了！”

原来那么多年里，在大洋彼岸的徐晚苹因时局再也无法返乡，他日夜思念着妻子，悔恨自己走前惹她伤心，那无数个日日夜夜，心里都被思念折磨着。

34年来，他不遗余力打听妻子的消息，打听回家的方法，那重关难越，鹧鸪声声，他的妻儿都在故乡呀！

后来晚年得以退休的徐晚苹，迫不及待定居在美国，并在中美恢复建交以后，费劲周转才终于打听到周炼霞的消息。

她好像，瞎了一只眼……这么多年孤身未嫁，似乎在等一个人……

徐晚苹嘴角僵住，泪水朦胧了视线，原来她过得这般不如意。

在那封信里，他缓缓讲述了多年来的经历，心怀愧疚的请求她的原谅，并带着乞求的口吻询问：

“炼霞吾妻，你是否愿意来美国，分隔30年的夫妻需要重新注册结婚，你是否愿意再当一回新娘，嫁给我……”

周炼霞捂着嘴，泪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等了这么多年，她怎么舍得拒绝。

“我当然是愿意的。”

1980年，70多岁高龄的周炼霞，在子女的陪同下，踏上了去往和丈夫团聚的飞机。

随后他们在美国的洛杉矶办了一场婚礼，在教堂众人的祝福声中，徐晚苹西装革履笑牵爱人的手，一步一步走过白色的地毯，像是在补偿那些年没有陪她走过的岁月。

花白的头发，脸上还有无数褶子和皱纹，周炼霞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再当一回新娘嫁给他。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一如当年新婚时，徐晚苹笑着在周炼霞的耳畔说：

“我答应要和你一起，白头到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活着，我便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