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佳
一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是卞之琳的名篇《断章》,他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声名,与此诗不无相关。类似于老师徐志摩,与其代表作《再别康桥》一样。
诗中的“你”,就是张充和,合肥张家四姐妹中的老四。张家四姐妹,如同宋氏三姐妹一样,很有名。比起三个姐姐,充和更负才情。曾有出版社请充和的二姐夫周有光老先生,为其文集写几句话。被誉为汉语拼音之父的老先生一再推辞,说写不了,并解释四妹充和是个大才女,书法、昆曲都很厉害。
当然,最厉害的还是上面那位诗人,用他美丽的诗句,对着心中的靓丽女神,倾吐着自己的美好心声。
诗人心仪充和,这在两人的朋友圈中,众所周知。 爱一个人,就像在薄薄的被子里玩手机,总有星星点点的光漏出来。而充和,冰雪聪明的女孩,哪有感知不到的?只是多情总被无情恼,充和对诗人实在无感。
二
说起充和与诗人的相识,是在1933年初秋,在北平风景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充和从苏州来到北平,准备报考北京大学,住在三姐兆和家里。而三姐夫,就是著名作家沈从文。那天,沈家来了很多朋友,巴金、靳以、卞之琳都是沈从文的好友,两人得以相见。
轻鸿一瞥,充和的倩丽身影,毫无预兆地投入诗人的心田。情不知从何而起,一往情深。
诗人性格内向,不善于表达自己。在充和眼里,他太孤僻,很不开朗,不与大家一起玩。可是,内向的人都有自己的情绪出口,诗人会写信,就像当年沈从文追求兆和一样,他也拼命地给充和写信,写了很多。
收到信后的充和,如同当年的三姐一样,从不回信。可兆和对来信可是要看的,还同时会把来信编号,癞蛤蟆1号,癞蛤蟆2号,如果二姐允和记忆力没出错的话,沈从文大概就是癞蛤蟆13号。
到了充和这里,对不起本女神压根没功夫编号,而是转眼即丢。也难怪充和不在意,原来诗人的信里,只是日常普通的小事,灼热的字句,是找不见的。一平如水的来信,波澜不惊,丝毫没有浪漫主义色彩,柴米油盐,鸡毛蒜皮,保留干嘛,等着升值?太遥远了!
啰啰嗦嗦一大堆废话,是充和对着诗人百余封的来信,一针见血的评价。因此,所有的来信,均不见踪迹。诗人如若知道,会伤心欲绝,我的柔情,你怎么就不明了呢?
三
别看充和表面洒脱,实质上,她从小受教高知老师,饱读诗书,有着惊人的洞察力。她深知,之琳人很好,可是性格不爽快,不开放,与自己完全不相像,也不相合。每次两人相见,充和竟有几分不耐烦,觉得他的人就像他的信,啰里啰嗦。九九归一,化为总结道:诗人,你不是我的菜。
进进出出沈家的,多是年轻朋友,年轻人在一起,总有相通的语言。充和与这群人,玩在一起,乐在一起,一同看戏,一同看电影。充和端庄、大方又热情,不是那种腼腆的女孩,有时她也会坦荡地与异性朋友,单独外出。
唯独对于诗人,充和从没有与他单独出去过,甚至连看戏都没有一起看过。充和很有自我保护意识,她深知,对于敏感的之琳,如若一惹,他就认真地不得了。没有收拾残局的能力,就别放纵多变的情感。况且,她对诗人,终是不爱,各生欢喜好么!
在诗人这里,充和是永远的白月光,红玫瑰,萦绕于心,挥之不去。他出的书,《十年诗草》、《装饰集》,都让充和题写书名。还记得充和的书法么,从小就颇具帖意滴。他的诗,也让充和给他抄写。而充和,没有拒绝,很爽快地同意,一一照办。
如此这般,诗人老对别人说,充和对她有意思。好冤枉啊,充和知道后,第一时间声明,我也给所有人写呀!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实际情况就是,充和与诗人间,实在没有过一丁点儿浪漫。
晚年的充和,更是明言,这是无中生有的爱情。诗人里面的浪漫爱情,完全是诗人自己的想象。
哇,无中生有的爱情,酿出如此多情的诗句,好有想象力!
充和,为何你不对多情的诗人,说清楚呢?老年的充和,呵呵而笑:他没有说“请客”,我怎么能说“不来”?
四
其实,充和与诗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很长。北平相识,充和进了北大,诗人离开北大;抗战开始,充和来到成都,诗人在川大教书,后来去了延安;在昆明两人相遇,诗人在西南联大任教;那首著名的诗,就是写于四季如春的昆明。
诗人在西南联大,与冯至同事。冯至,曾被鲁迅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
在冯至女儿冯姚平的记忆中,诗人与李广田常到冯家来——
卞之琳与众不同,父亲的朋友都穿长衫,只有他总是穿一身咖啡色的西服,还戴着金丝边的眼镜,我觉得他特别精神,用现在的话说可能就是“酷”了。常常是来了就坐在桌前,用父亲从德国提回来的打字机打字,原来那时他和闻一多正在协助英籍教授白英编辑《现代中国诗选》。
再酷的诗人,再好的风度,再优的才华,完全不入充和法眼,也是没辙的事。昆明的四季如春,没能留住充和的脚步。之后,她去了重庆。
抗战胜利后,充和回到苏州,诗人专程来看望充和。一眼万年,我的心中只有你。
那时,充和与诗人,仍没有单独出去过,都是一大群朋友一起出去玩。结伴出游中,在虎丘,在众人哄笑声中,充和与诗人合影。
于充和,仅仅一笑而过;而对诗人,却是辗转反侧。晚年的诗人,整理他的文集,还把这张合影放了进去。
星星知我心。
五
月下老人,把充和的红线,系给了北大年轻的外教傅汉思。两人相识一年后(1948年11月21日),在北平结婚,此时的城外,炮火连天。
后来,充和夫妇乘飞机离开北平,来到苏州。再后,就是万里之遥的美利坚了。
此时的诗人,正在英国牛津大学做研究员。异国他乡,得知心中的女神嫁人了,新郎却不是自己,情何以堪?要知,1947年临近暑假时,诗人为办理去牛津大学访学的出国手续,曾在苏州小住数日,与充和话别。此中的深意,女神你难道不知?
一个转身,两个世界。照片犹在,物是人非。挥之不去的伤感,直白于信中,寄往芝加哥大学的学生巫宁坤。
巫宁坤,是美女加才女的赵萝蕤,在芝大研究院的小师弟。在西南联大,与汪曾祺形同手足;在芝大,与穆旦、杨振宁、李政道,同为校友。读过老师信后的小巫,百感交集,只能好言安慰。
六
1953年,诗人南返江、浙,经年参加农业生产合作化的试点工作。一个晚上,他来到了苏州张家,充和的五弟,寰和的家。张家姐弟,对诗人都很尊重。寰和夫妇,热情款待,并暗暗同情这位一直未婚的诗人。于是特意安排,诗人住进了充和的旧居——她曾独住的一间楼室。
后来,诗人在《合璧记趣》中写道——
秋夜枯坐原主人留下的空书桌前,偶翻空抽屉,赫然瞥见一束无人过问的字稿,取出一看,原来是沈尹默给张充和圈改的几首词稿,当即取走保存。
直到1980年,诗人应邀访美,见到充和,当即奉上词稿,完璧归赵。几近三十年,点点滴滴总是情。三十年间,大陆风风雨雨,各种运动,一一登场。保存下如此手稿,自有一番功德与匠心。不知心中的充和女神,是否明了?
真正的爱是无声的,或许不会有太多的甜言蜜语,但他一定会做很多爱你的事,一定会愿意付出自己最珍贵的一切。
1955年10月1日,国庆节,45岁的诗人,与青林结婚,有了自己的家。
七
80年代,巫宁坤在京工作,常与诗人老师来往。一次,来到卞家,只见诗人一人,正在听充和的昆曲录音。
诗人对着自己的弟子,毫无负担地吐露着心中的苦闷——
有人认为,我和充和的关系是我自作多情,其实当年我俩之间的感情是很热烈的。
昆曲响起的瞬间,脑海里浮现的是你的脸。运字行腔处,又哪能反刍经年的离殇与悲情?
1991年,巫宁坤应耶鲁大学之邀,去美访问。行前,诗人托他带给充和,一本他的新著《雕虫纪历》。
在《雕虫纪历》的自序中,诗人述及——
在一般的儿女交往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初次结识,显然彼此有相通的“一点”。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对方的洒脱,看来一纵即逝的这一点,我以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颗朝露罢了。不料事隔三年多,我们彼此有缘重逢,就发现这竟是彼此无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种子,突然萌发,甚至含苞了。我开始做起了好梦,开始私下深切感受这方面的悲欢。隐隐中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仿佛作为雪泥鸿爪,留个纪念,就写了《无题》等这种诗。
在遥远的她此刻可知道,这段情在我心里始终记挂。跋山涉水而来的不仅有问候,
还有永远的祝福!
充和从美来京,诗人闻知,专门请她吃饭。
在卞家,充和见到了诗人夫妇,“呵呵,那就是一种老朋友的感觉了。”
回想起这些,晚年的充和顿了顿,摇摇头,轻轻笑了起来。
2000年,诗人过世,张家姐弟自办的杂志《水》,还专发悼念文字,称诗人是张家所有人的朋友。
多年后的充和,感慨:确实有一些一起玩的人,追求过我,但都不如卞之琳这一段来得认真,持续的时间长。他的好意我是心领了,但这种事情不能勉强,我自始至终对他都没有兴趣,就看见他在那里埋头做诗,你说我能怎么办?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只是你的曾经,你却成了我的永恒。《断章》之后,我继续着自己孤独的旅程,却从未曾偏离,朝你的方向凝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