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份回到老家,参加了一个兄长的葬礼。
前一天上午,无事可做,就在院子边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听村民说话。忽然,一个熟悉的人影,双手举着一个花圈从身边走过,表情凝重而严肃。有一个名字从心中苏醒:小李子!果然,就有几个村民夸张地招呼道:“小李子,你来了!”马上有个年轻人接过花圈,嘴里却说着:“你是院长,来就来了呗,还破费买什么花圈!”只见小李子头戴一圈孝布,身穿超短裙外罩着一件呢风衣,脚穿一双高跟皮靴,一个小挎包斜挂在肩上,耳垂下还吊着耳环,走路不知是腿有问题还是故意装出来的做作与扭捏。
说起小李子,在淳化县绝对算得上是名人,最起码在官庄塬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他是旬邑土桥附近人,父母双亡,从小出来流浪。大家都叫他小李子,不知道是不是姓李。
认识小李子至少也有二十年了,那时我在官庄中学教书,日子过得很是充实满足。
年后的某一天午饭后,看见学生惊喜地一波接一波地跑到学校栅栏门处向外张望、吆喝,老师以为学生发生什么事,都急急忙忙赶过去看。原来门外有一大一小的两个男孩在向里面学生要馍吃,里面学生有的给扔出去半个馍,也有捡起地上的土块扔向那两个衣服破烂、脸蛋肮脏的要饭孩子;外面的孩子知道学生出不来,就将土块还了回来。
起哄声、叫骂声、加油声不绝于耳,这一群学生比蜜蜂分窝还要热闹纷乱。门里门外的孩子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门里学生衣服鲜亮、脸色红润;门外小孩则衣服褴褛、面黄肌瘦!
那个小的男孩就是小李子,有十岁左右的年龄吧。据说大孩子是他的哥哥,后来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小李子将官庄这方土地当做了自己的家园。周边村民同情小李子,没有人家不给饭吃给衣穿的。据说还有几家希望留下小李子做儿子,但不知道什么原因,都是不出半年,小李子就又在街上村子流串了。
小李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能遇到周边村民在家里过红白事。从古传下来,过事时候能有乞丐或残疾人登门,也是一件大喜事。在正事的那一天,小李子可以堂而皇之地不请自来。丧事他会买一个花圈送上,充当孝子来哭灵;红事他什么就不带,主要就是给大家跳舞。也许是受过饥饿的折磨,我们西塬人心实到过事都是满碟子满碗的上菜,善良的人们谁会在乎多了一口人的饭食!小李子在那天就可以吃到好食物,不受限制地饲喂肚子。
从官庄中学离开后,我一直没有再见到小李子,慢慢地把他就忘了。没料到,他竟然奇迹般地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让我很是惊奇。村民告诉我,小李子这些年一直就在我们这里,官庄塬就是他的家。他还上了许多人的网络直播,也算是一个网红了。
我问身边的村民,为什么叫他院长呢?大伙哈哈大笑起来,给我说起了缘由。在当前的大形势下,小李子肯定是要帮扶的对象。为了给他一个住处,乡政府让他住在了官庄医院闲置的一间房子里。我们医院很少有病人,医护人员也是心不守舍,小李子就是坚守医院最认真的人员,院长的名字就是这样叫出来的。
“现在上礼不?我上500元。”小李子不知道从谁哪里得知我是收礼的,来到我跟前将一脸灿烂的笑容送给我。“现在不是时候,晚上才收礼!”我很吃惊地说道。“小李子,凭什么上500元?你有钱吗?咱们这里上礼最多200,你上100就可以了。”有好心人提醒他。“我爷去世了,我应该上礼多一些!”小李子似乎铁定了心。
小李子来了,就是主人。他不拿大,提了热水瓶给帐篷里的客人倒茶水。“小李子,是不是真院长怕你顶了他的位置,还是你对护士动手动脚了,人家就把你这个假院长从医院赶出来了?”有人不放过这个大好时机,趁着小李子到来打趣道。“你怎么这样说呢?人家是那样的人吗?”小李子捏细着嗓子娇柔地反驳道,“扶贫验收一结束了,我就住不成了。”
“可惜你的院长也做不成了!你现在住哪里呢?”又有人进一步追问。“我,我有地方住……”小李子脸色有些微微涨红,扭着腰很快走出了帐篷。周围就有人叹息了一声说道:“不知道在谁家的苹果园房房住着呢!”“可怜人么!”又一个声音传过来了。
“小李子,你今年多大了?”我好奇地问道。他扭捏地一笑:“不给你说!”但是额头上的几道皱纹迫不及待地聚在了一起。“你是大姑娘,年龄还保密?你是18岁吧!”旁边有人赶忙接上话。“我忙,不跟你们这些男人玩!”小李子细声说着,风飘一般地离开了。
收礼一般都是两个人,我负责记名字钱数,另一个帮手收钱。晚上来客集中,一度很是忙乱,但我一直操心着小李子的那份孝心,还真怕他会豪爽地掏出500元来。第二天早上继续收礼,就没有去坟上送葬。
据回来的客人与村民说,小李子在坟头哭得鼻涕直流、哀哀伤痛,甚至比逝者的儿女还要伤心!大家分析,小李子一半是为了迎合主人的哭丧要求,一半应该是借此哭自己的伤心。我看到小李子时,眼睛有些红肿,但已经没有了伤悲表情,笑嘻嘻地穿梭于人群中,斜挎着小包扭着屁股忙碌着。
要向主人交账本了,我突然想起小李子还没有上礼。“你等什么?小李子哪里有钱!昨天都是胡说的,他的零花钱也就是在事上哭灵、跳舞,主家随心愿赏他一些。”有一个知底细的村民说道。原来如此。
老人高寿去世,场面就不是那么悲痛严肃。下午开席,请来地职客忙乱有序地一边嚷着“油,油”让拥挤的人避开,一边各执其事。端盘的职客一次次往来穿梭上菜,端馍的跟在吃饭菜后面,送水的给各个桌子添满茶水……棚外唢呐就起劲地吹奏起来,不远处大树下聚着一群等待坐席的主客,边上就有小李子——他知道自己不能坐头跑席的。
“唢呐声把人耳朵都吵聋了!放一段歌曲,让小李子给大家跳舞!”有人高声向乐队建议。乐队巴不得这样,等这一曲结束,他们就可以歇歇了。
节奏明快的音乐声一起,小李子就摇摆着走进了场子中央跟着节奏跳了起来。小李子踩着音乐的节拍,扭动柔软的腰肢与身段,翘着兰花指,很是妩媚地陶醉在舞蹈之中;头上的一串头饰给他做着伴奏。他的那种悠闲、那种自信、那种飘逸,让人感觉他就是唐代的杨贵妃。院子里掌声不断,喝彩声不时响起,引得棚里坐席的客人也禁不住跑出来观望……
年前回老家又跟了两个事,没有再看到小李子。后来我想,这两家在镇上食堂待客,食堂多来一个人就给主家增加多一份钱,不似在家里海吃浪喝,小李子很知趣,不来。可见,小李子对世上的世事懂得很清楚。
多半年不再看到小李子了,问别人,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曾经以我们老家为故乡,也得到大家的照顾。突然之间的消失,让大家似乎身边少了什么!年,隆重而来,悄然而去。一年又一年,丰满了记忆,苍老了容颜,迎来了春光,送走了冬寒。
新的一年又近了,不知道小李子在哪里?小李子,你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