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也没那么好当，自我催眠的本事须大到出奇——这才能全不把前半生听到的良言当回事，全不把那些爱你、有恩于你的人当回事，全不把身后名当回事。最痛苦的人，其实是那种骗自己却终于骗不下去了的人。

孔子这一生，沟沟坎坎太多了。最深最险的那条沟，该就是他和他的一众学生“在陈绝粮”的那几天。五十几岁开始周游列国，至宋，几被司马桓魋杀害；好容易逃了出来，至陈又被围困——好几天没吃的，终至“从者病，莫能兴”，处境直追多年之后长平战场上的赵人……然而，孔子的这条沟其实还没见底。彼“沟中之沟”、“险中之险”是，孔子身边最亲近的人，据此摆明了质疑他老人家这一生的意义——摆明了挑战他所传授的那些道理，仁、义、礼、知、信、君子……

——这个人即子路。彼时，这位忠魂绕白云的君子竟愤怒地叫道：“君子亦有穷乎？”（见于《论语·卫灵公第十五》）

老师，好好说说吧！你天天教导我们“做君子，做君子”，就做成这个熊样吗？你口中的君子无所不能，无坚不摧，怎么也毫无办法，横躯等死了呢？这还仅仅是子路明面上的话；其没说出口——或说而未能传下来的话，亦不难想见：怎么不能拿你的“仁义”赶快换口吃的呢？罢了罢了，要不……要不我们死的“礼貌”一些吧？老师啊，我们都不怕死，但不想死成这个样子。您一定再给说说！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啊……当此际也，孔子该作何反应呢？沉默？叹息？似只能如此……

——然而，夫子他老人家紧跟着的答话，振聋发聩：“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但这，这话又怎么了？过誉了吧？

1、没有丝毫人之常情的颓唐，乃至任何便宜的安慰，其仍旧是往常一样——一样的直面问题，直接作答。好像他们仍然在上课，仍然在平静地谈论问题。2、更无丝毫对自己这一生的怀疑，对过往说过的那些话的怀疑。师道尊严，彩彻区明。3、亦同时说破了人之为人的基本道理——以子路为代表的学生们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道理。何谓“君子固穷”？君子不可须臾丢失自己的持守——人之为人，一定要找到比富贵重要的多的东西，乃至于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以此“固”我——我固，则一无可“穷”。

——什么又是“小人穷斯滥矣”？小人无以固我，没有永恒的家园。一套牢笼坐着，心里却早已是另一套更豪华的牢笼。

概而言之，“做君子”先难后易，难在坚守，易在无需离开；“做小人”则是先易后难，越往后，越停不下来——拼命刹车也停不下来。后者没有底线的束缚，看似自由，实则不过是狠狠催眠了自己——视牢笼的铁篱为一己生命的砥柱，只问它们的材料是金是银，而从不考问它们为什么把活脱的一个我锁拿于此……至此，还须关心：这群“难民”的结局如何？孔子上述一席话，是否太高、太虚，对普通人毫无意义？首先，他们好在是得救了——大约是子贡引楚人救之；至于第二个问题，不得不说，不仅普通人做不到那样的君子，遍看史书，也找不出几个做得到的。

——所以，不妨把圣人的那些话降低几“格”再看，看：是否能以此活得稍稍爽朗一些；看：爽朗之气，究竟由何而来？

降格之后，则至少可以看到：1、底线不是牢笼，反而常常是打开牢笼的钥匙。人无原则不自由。自由是随时闭眼的自由，不是硬撑开眼睑——见天见天地看花眼。2、小人也没那么好当，自我催眠的本事须大到出奇——这才能全不把前半生听到的良言当回事，全不把那些爱你、有恩于你的人当回事，全不把身后名当回事。最痛苦的人，其实是那种骗自己却终于骗不下去了的人。3、还是不要把自己陷入“在陈绝粮”的绝境。我们没有万能的子贡，甚至没有绝境之中还能陪你吵个架的子路——远没到绝境呢，四下已无人矣。

——话说回来：古来圣贤，岂能天真到奢求人人去走“正大君子”的路？小大由之，小而美，美就好。美中自有爽朗气。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6月19日星期三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司马迁《史记》，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程树德《论语集释》，钱穆《论语新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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