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奸婆

言字语 2023-01-05 14:33:55

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

这天,苏州府长汀县的两个秀才相约去虎邱观花。走到半塘湾时,只见翠竹丛中有一座院落, 楼头一个妙龄少女正向楼下张望着什么。

秀才唐季龙惊羡少女的绝美姿容 ,不禁脱口而出:“好美丽的女子!”

“嘘,低声!”秀才王野云轻轻地制止他。唐秀才脸上一热,低头快步而走。

二人走出数百步外,王秀才才笑着责备同伴说:“季龙兄,你一向老成持重,今天怎么突然失态了?”

唐秀才叹道:“唉,我只觉得眼前光彩照人,便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咳,该死!真该死!”

王野云笑道:“偶然失态也是人之常情,季龙兄不必过分自责了,我们快快赶路吧。”

两人边走边聊,但话题总离不开刚才那女子。王野云也不禁叹道:“那女子果然娇美异常,只是不知姓什么叫什么,更不知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家。其实,季龙兄尚孤身一人,如果弄清楚了,倒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求亲。”

唐季龙说:“爱美是人的天性,偶然动心属于先天。如果再去询问姓名,只怕会堕入后天,不就犯了色戒么?要是因为偶然一面就去求亲,那就更加荒唐了。”

王野云笑道:“什么先天后天的,哪能分得这么清楚?《诗经》上说,君子因为思念淑女而辗转反侧,究竟是先天还是后天呢?如果对方是个清白人家,季龙兄就是去求亲,又怕什么?”

季龙一时语塞,野云见他这副尴尬模样,忍不住拍掌大笑。季龙缓过神来,也跟着拍掌大笑。说说笑笑之间,不觉已经到了虎丘。

虎丘的景色本来就很迷人,被盛开的菊花一衬托,更是妩媚多姿。二人尽兴游览,不觉已是中午,肚子有点饿了,便手挽手上了一座临水的小酒楼。小楼很幽静,只有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坐在那儿独酌独饮。

二人见老者状貌儒雅,便拱手施礼道:“老先生请了。”

老者见是两个年轻秀才,连忙答礼道:“两位相公请了。”

唐季龙问:“老先生尊姓?”

老者答道:“老夫姓庄名临,浙江湖州人,曾在内阁供职,如今寄居于此间。二位相公尊姓?”

二人也通了姓名,唐季龙因才华横溢,颇有名气,庄临也早有耳闻。店小二端来酒肴,三人边吃边聊,说山说水,讲古论今,谈得十分投机。

酒至半酣,忽然看见一只大船泊在楼下,船窗正好与楼窗相对,便与王野云一齐站起来向庄临拱手道:“晚生酒喝多了,就此告辞。”

庄临哪里肯舍,也站起来道:“既然如此,请二位相公到寒舍喝杯茶罢。”

二人见盛情难却,只得应允。于是三人一同下楼,乘上庄临的小船而去。

小船一路摇到半塘湾,靠岸后,庄临将二人引进一座院落,穿过曲折书斋,直登后楼。后楼掩映在一片翠竹丛中,正是上午那美女伫立的地方。唐、王二人相视一笑,心中都说:想不到天下竟有这样的奇事巧事。楼下也开满了菊花,紫白红黄,缤纷满院。庄临将二人引到楼上坐了,又让家僮献上香茶。

二人正在品茗赏菊时,忽然看见院子外面一个青年公子,一身华丽的装束,走了过去,又走了回来,只管向楼上观看。

唐季龙轻声对王野云道:“那个公子哥儿大概是看中了上午楼头的那个美丽女子,才做出这么一种姿态。料想那美丽女子就是庄先生的千金了。”

野云点点头,轻声答道:“说得是。不过,你认识那个公子哥儿么?”

季龙摇头道:“不认识。”

野云道:“我倒认识,他姓元名晏,是个只知道寻花问柳的呆公子。他的父亲元华在京城某部当个主事官儿。”

话刚说完,庄临已摆下美酒佳肴,请二人人席。

席间,野云问:“湖州山明水秀,老先生为什么要迁到苏州来呢? ”

庄临皱着眉头叹道:“这件事实在难以说出口。既与二位是知已,也不得不实话实说。老夫有一儿一女。儿子虽说也中了个秀才,却是个平庸之人,难以有大出息,只能勉强撑持门户罢了。不是老夫自夸,女儿有才有貌而又聪明过人,我们老两口钟爱如掌上明珠。可是我们家乡的那些少年子弟,大多没什么真才实学,却死死纠缠着来求亲。老夫被他们吵扰得实在难受,才迁到这儿来躲避一阵啊。”

野云道:“噢,原来如此。不过请问老先生,有没有替令爱选到一个乘龙快婿呢?”

庄临笑道:“人倒是有了,就是不知道究竟缘分如何啊。”

野云见他话中有话,悄悄睃了季龙一眼,便道 :“既然老先生已经有了人选,晚生做个大媒,如何?"

庄临道:“王相公如果真肯做媒,事情就有了八九成把握了。 "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心中都有了数,也不好再往下说了。一直饮到天黑,二人起身告辞,庄临犹恋恋不舍,问明二人的住址 ,才将他们直送出院门外。

野云一路上对季龙道:“庄老先生有心将女儿嫁给老兄,这段姻缘真是上天促成的啊。”

季龙也道:“楼头一见既非有意,店中相遇也是无心。谁知这一见一遇竟成姻缘,世上竟然还有这种奇事。嘿,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事情发展得很快。庄,唐两家既两相情愿,又有王家这个大媒,不几天就下了聘礼订了亲,只等选个好日子,就要操办迎亲大礼,举行结婚仪式了。

却说那个元晏,虽然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为人却极为鄙陋庸俗,是个嗜色如命的主顾。他虽然已经与花姓退休官员的女儿订了亲,却仍然整天东游西荡,窥伺别家的标致女子。

这天也去虎丘游玩,走到半塘湾时,看见楼上美女,立刻着了迷,只管在院子前后走来走去。哪知到了下午,楼上的美女不见了,却换了几个男人在吃酒。元晏十分扫兴,也不往虎丘去了,只在院子前后恋恋不舍。忽然后门走出一个老妇人来,他认得是张媒婆,连忙迎上前问:“张婆婆从哪里来?”

张媒婆见是元晏,答道:“我在这儿卖些翠花,天晚了,要进城去。”

元晏道:“正好我也要回城,我们一同走吧。”

路上元晏问:“这是什么人家?”

张媒婆道:“是浙江湖州的庄临,原来也在朝廷做官,后来辞了官,迁居在这儿。他有个女儿,庄太太托我做媒。只是这庄老爷最难说话,我替他说了几头亲事,都不满意。今天小姐要买花,我就送过来了。”

元晏道:“既是他家女儿要做亲,你何不介绍我去试试?”

张媒婆笑道:“你已经聘下花小姐了,如今花家日日催你完娶。元公子怎么与我老太婆说戏话?”

元晏道:“我哪敢与张婆婆说戏话呢?今早我从她楼下经过,看见庄小姐貌若天仙,正伏在楼窗上。看见我走过,便低着头向我含笑,引得我魂飞天外。如果娶她不着,不是要想死我么?”

张媒婆笑道:“庄小姐果然生得标致,怪不得你想。然而她为人极庄重,怎肯轻易向一个陌生人笑?”

元晏道:“她不向我笑,我怎么会痴想?你既然在她家走动,这件事就要赖在你身上了。”

张媒婆道:“元公子,这倒奇了,你的事怎么赖到我身上呢?”

元晏道:“我也不白赖你。我送你十两白银,烦你假借卖翠花,见了庄小姐后,说我在楼下看见过她并有一片相思之情。她若不肯应承,我也死了心。她若当真有意,你能设法让我与她会上一会,我就再谢你五十两银子。我元公子说话从来算数,决不会食言。”

张媒婆道:“这件事,实在太难了!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叫我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元晏很不高兴地说:“张婆婆,你可知道,正是因为她庄小姐心中已是一百个愿意了,我才来央求你牵根线儿。我如果没有几分把握,怎肯白白地将银子送给你?”

张媒婆只得说:“她如果真的有意,当然最好。为了你元公子的嘱托,我也只得老着脸皮替你走一趟了。”

元晏大喜,立即从怀里摸出十两银子递给她。张媒婆稍一推辞,就笑眯眯地收下了。

第二天午后,张媒婆便收拾了些奇巧珠花,来到庄宅,对庄小姐道:“昨天的翠花不太好,我今天又寻了几朵奇巧的来给小姐看看。”说着便打开盒盖,取了出来。

庄小姐名叫玉燕,她将珠花细细一看,道:“果然比昨天的好些,只是有劳你又跑一趟。”

张媒婆道:“我今天一为送珠花来 ,二为你昨天说楼下菊花开得好看,可是因为老爷正陪着客人吃酒,不曾看得。今天小姐可领我去看看。”

玉燕道:“这个容易。”便领着她上了楼。

张媒婆见了许多菊花,满口称赞道:“果然开得好看,怪不得人人要来观赏。”

玉燕道:“我平时不大上楼,只有每年菊花盛开的时候,才上来看看。 ”

张媒婆笑道:“菊花虽然被小姐看得好,只怕小姐又被墙外游人看得好哩。 ”

玉燕一惊:“婆婆说得对,我们下楼去吧,我以后也不上来看了。”

张媒婆笑道:“我是说句笑话,小姐怎么当起真来了? ”

玉燕道:“我不是当真。婆婆说的虽是笑话,仔细想想却确实有理。我一个女孩儿家,如果被轻薄少年看到了,在背后说长道短,成何体统?”

她一面说,一面转身离开了窗口。张媒婆道:“小姐这么谨慎,未必有人看得见。我且问你:城里有个元公子,昨天从你楼下经过,不知小姐可曾看见?”

玉燕正色回道:“婆婆这话就没道理了!我一个闺中女子,晓得什么圆公子、方公子的?你怎么忽然问起这种话来?”

张媒婆连忙分辩道:“我是闲话儿问问,小姐千万不要多心。”

玉燕道:“你虽然是闲话,倘若被丫环听到了,传到老爷耳朵里,就大家没趣了。”

张媒婆吐舌道:“小姐面前原来是说不得戏话的,这是我老婆子的不是了。 ”

玉燕道:“不是我敢唐突你,只是我家老爷与太太的家教一向很严,这方面是含糊不得的! ”

张媒婆哪敢再开口,下楼吃了些点心茶,便告辞出来。

走到自家门前,一个家丁坐在家中等候,见了她便说:“张婆婆,我家太太请你去说话。”

张媒婆认得是花家的仆人,便问:“花太太寻我做什么?”

那仆人道:“我不知道。你跟我一去就明白了。”

张媒婆只得跟着到了花家,原来花太太的女儿名叫素英,就是许配给元晏的那位。

花太太见了张媒婆,便道:“昨天我带着素英小姐到虎丘看菊花 ,哪知道她在船上将一对珠花失落了一枝,懊恼万分,婆婆快到房中去见她,替她配全了,我会重重地谢你。”

张媒婆一口应诺,便到后楼见了小姐,问道:“花小姐,你怎么将一对珠花失落了一枝?”

花素英道:“我也不知道怎生失落的。”

张媒婆又问:“那未失落的一枝是什么样的,快拿来我看看,好设法替你配对。”

素英踌躇半晌,见身边没人,便低声对张媒婆道:“我的珠花并没有失落,只是有件事情想求你,才假说配珠花,把你请进来的啊。”

张媒婆微微一惊,问“不知小姐有什么事求我? ”

素英道:“我昨天在虎丘看菊花 ,船泊在一个酒楼对面,见酒楼上有个少年在饮酒,风流标致极了。 他看见我也十分留意,我问船上人,有人认得,他叫唐季龙,是有名的秀才。张婆婆,你是心腹之人,我才不敢瞒你。 我如今非常挂念他,央请你替我寻到唐秀才,约他在哪里会上一会,我定然重重地酬谢你。”

张媒婆道:“小姐,唐秀才果然是个风流英俊的才子,怪不得小姐动情。”

素英忙问:“原来婆婆也认得他? ”

张媒婆道:“我怎么不认得?只是他虽然少年风流,性子却有点古怪,不大好说话。我替他说了好几门亲事,他赚好道丑,再也不肯应承。今天小姐既然吩咐我,我自然留心去说。只是小姐倒要细心些,如若有什么风儿吹到元公子耳朵里面,他要恼我个死哩!”

素英道:“这桩亲事,原是爹爹替我错配了。我听说他整天在外面晃荡,不是酗酒赌博逛妓院,就是纠缠人家良家妇女,你提他做什么!”说着,从妆盒内取出二两银子,递给张媒婆道:“这点银子给婆婆买果子吃。央你的事千万留心。 ”

张媒婆接过银子道:“我自然留心,不消小姐吩咐。”

辞别出来,心中暗笑道:“嘿,这夫妻两个倒也少有,男的央我搭桥偷婆娘,女的求我设法养汉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夫妻。

财发精神动,第二天一早,张媒婆来到唐家,对唐季龙道:“唐相公,我前些日子替你说的几家大亲事,你都不肯答应,今天有一个极巧极好的小亲事,还是由我来做媒,你肯重重地酬谢我么?”

季龙笑道:“张婆婆,你这话好奇怪,亲事就是亲事,难道还分什么大亲事、小亲事么?”

张媒婆一本正经地说:“当然要分,唐相公书虽然读得多,这里面的奥妙却未必弄得清,娶来做一世夫妻的,是大亲事;一时遇着了,你贪我爱,便是小亲事。”

季龙道:“如此说来,是奸淫之事了。我唐季龙知书知礼,怎肯做这种禽兽之事?”

张媒婆笑道:“唐相公不要假正经,你的来踪去迹,我已经知道了。”

季龙更加奇怪道:“咦,我唐季龙堂堂正正,从来没有钻穴逾墙,做那偷鸡摸狗、拈花惹草的勾当,有什么来踪去迹?”

张媒婆道:“唐相公不要嘴硬,你在虎丘赏菊饮酒的事发了,还假惺惺地想瞒我么?”

季龙越发不解道:“我前确实在虎丘赏菊,并与庄老爷在楼上饮酒。这都是斯斯文文的事情,什么事发不事发的?”

张媒婆道:“赏菊饮酒,固然是斯斯文文的事情。但饮酒之时,有没有一只大船泊在楼下?”

季龙想了一想,道:“是有一只大船泊在楼下。”

张媒婆道:“唐相公曾对着那个女子笑么?”

季龙笑道:“这倒未曾。”

张媒婆再问:“你知道那女子是谁家的?”

季龙摇头道:“不知道。”

张婆婆又问:“船中帘下,有个美貌女子,你可看见了?”

季龙又想了想道:“是一个女子在帘下。”

张媒婆道:“她是花知州的千金,亲口对我说,那天看见唐相公有意于她,还对着她笑。她见唐相公英俊风流,也十分动来做假道学了,这样送上门来的风流事儿,人生难得碰上回,可不要白白错过啊!”

季龙道:“奸淫人家的妻女,玷污人家的闺门,我唐季龙即使一世讨不到老婆,也断然不会做这种事情!”

张媒婆见季龙说得斩钉截铁,知道事情难成,便转嘴道:“我是说戏话,唐相公不要认真。”便告辞而去。

一路上肚子还直嘀咕:“我连日来着实晦气,不是碰到了节妇,就是遇到了义夫。若是个个如此,我们做媒人的只好喝西北风了。咳,花小姐送我的二两银子已经收下了,如今却怎么回她?”

且说张媒婆因为两桩事情一桩也没办成,便在家中躲了两天,不敢出门。那元、花两家却不时地派人来寻。张媒婆左思右想,忽然一拍脑门,高兴地跑去见元晏:“元公子,我为你这桩事情,脚都跑坏了。公子你说她曾对着你笑,她却说未曾。这件事情便不得成了。”

元晏道:“成不得,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张媒婆道:“这件事虽然成不得,却有一个巧机会,由我来成全了你罢。那庄小姐看中了唐季龙相公,叫我替她穿针引钱。我如今既受了元公子的嘱托,也不去找什么唐相公了,就将元公子假充唐相公,约个地方与她会上一会,岂不是一个巧机会么?”

元晏大喜:“妙极,妙极!只要能与她会上一会,我许你的五十两银子一厘也不会少。我元公子说话向来算数,你快去约个日子,让我们相会吧。”

张媒婆道:“公子别急,我这就去约。”

张媒婆又来到花家,见了素英小姐道:“我为了小姐,真是用尽了心机啊!”

花素英问:“你为我费了心,我自然还会再报答你。只是怎样用尽了心机呢?”

张媒婆说:“你一个千金小姐,况且又受过元公子的聘礼,我如果报出你的姓名,那唐相公如果嘴稳点倒还好,倘若嘴不稳泄漏出去,日后让元公子知道了,不但我这牵头人是个死,你们小夫妻又怎么做人?”

素英不高兴地说:“婆婆考虑得固然周到,但是不报出我的姓名,如何与他会面呢?”

张媒婆笑道:“我已经替小姐选了个好机会了。唐相公如今与庄老爷来往密切,并指望娶庄老爷的女儿为妻。我打听到这个消息,便瞒着他,不说是你花小姐,只说是庄小姐央我约他相会,他自然欢喜应允。嘿,这么一来,小姐不但能与他相会,就是日后有些败露,也不会坏了小姐的名声。你说,这是不是多亏了我?”

素英也欢喜地说:“果然多亏了你。只是约在哪里相会呢?”

张媒婆道:“那庄小姐住在城外,必须到城外,才能瞒住那唐相公。”

素英皱着眉道:“城外怎能过夜呢?”

张媒婆道:“除非叫只船,只说到城外烧香,晚间就不回来了。”

素英道:“烧香都是大清早动身,怎么捱得到晚?”

她沉思一阵,忽然说:“有了,有了!我有个舅舅住在枫桥。十月初七是舅母生日,少不得母亲要同我去拜寿,舅母必然会留我们过夜。到晚间我只推有病,叫船送我回家,路上就可以耽搁做事了。”

张媒婆拍掌道:“这个主意好。我这就去约唐相公,十月初七夜晚,在半塘湾船上相会吧。”

十月初六这天,张媒婆笑吟吟地来见元晏道:“已经与庄小姐约定了,明天初七,庄老爷夫妇有事要回湖州去,庄小姐说家中人多嘴杂不方便,约你夜间到船上来相会。”

元晏听了满心欢喜,张媒婆又叮嘱道:“庄小姐以为你是唐相公,你到了快活时候,千万不要说漏嘴是元公子。”

元晏笑道:“张婆婆,你难道不了解我元公子?这种事情我已做过多少回了,怎会出错?”

十月初七那天,花太太果然带着女儿,到枫桥替弟媳祝寿。花素英已暗暗约下张媒婆,在城门外等候自己。捱到傍晚,素英假说头痛,身子不舒服,要先回去。其舅母留她不住,花太太也着了忙,只好叫什人雇只小船,先送她回去。于是素英带着个贴身丫环,陪仆人上了船。

摇到城门外时,只见张媒婆坐在一只大船中,正在前边摇。素英见了,便叫道:“张婆婆,你从哪里回来?”

张媒婆道:“陪城里一个大户人家出城相亲,那边留酒留饭,回来晚了。大户人家的眷属们都已先坐轿进了城,因为船里还有些东西,叫我押着回去。花小姐从哪儿来?怎么坐这么小的船?”

素英答道:“今天我住在枫桥的舅母过四十岁生日,我陪母亲去祝寿,原来要在那儿过夜,不料我突然头痛,想早些回去,所以便乘上了这只小船。”

张媒婆道:“小姐既要回去,我们的大船恰好顺路,从你家后门口经过。小姐何不上我的大船?这儿还有好茶招待你呢。

素英道:“如此最好,我正觉得坐小船不自在呢。”

于是两船靠拢,张媒婆扶着素英及小丫环上了大船,素英便吩咐仆人道:“离城不远了,我如今有张婆婆作伴,不消你送了。回去禀告太太,说我头痛已经好些了,免得她挂念。”

仆人眼看着船已到了吊桥边,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便掉转船头,回枫桥而去。

张媒婆见小船去得远了,便打了个暗号,船家会意悄悄地将船摇到半塘湾泊下。张媒婆又叮嘱道:“花小姐,唐相公只将你认作庄小姐,你可千万要小心, 不要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

花素英点头道:“晓得了。”

张媒婆便上了岸,只在半塘桥头等候。元晏已经到了,正在那里东张西里,见 了张媒婆,连忙过来问道:“那人出来了么? ”

张媒婆低声道:“船已到了,泊在横头湾里。只是此时还不便上船,等月亮落了,我就在船头用手招你。你先找个僻静地方歇歇,不可出来张望,惹人疑心。”

元晏只得离开,一直守到月落,天已黑透,才又走到湾头船边。张媒婆轻轻咳嗽一声,将他领上船,走到中舱外,低声说: “那人已经睡了,你务须轻手轻脚地上床。”

元晏也不答应,脱去衣巾,悄悄地揭开帐子,上床钻进了被窝。一番欢爱,男的道:“庄小姐,想煞我了!”

女的道:“唐相公,奴家久有爱慕之心。”

双方都暗暗好笑,以为只有对方认错了人。元晏在花素英身上细细摩挲,忽然从腰间摸到一个小小的肉疙瘩,吃惊地问:“庄小姐为什么也有这个东西?”

花素英道:“这是生下来就有的,父母亲爱我,说这是肉鸳鸯。”

元晏道:“巧了 ,我腰间也有一个。”

便牵着素英的手,在自己腰间一摸,果然不差。

素英也高兴地说:“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鸳鸯了,因此今天的欢会也许是天意啊,只可惜以后难有机会了。 ”

元晏道:“只要我们彼此有情有意,又有张婆婆帮忙,总能找到机会的。”

正说着,张媒婆进来催促道:“唐相公,天快亮了,快快起来吧。 ”

元晏与素英都恋恋不舍,却又不能不分手。张媒婆看着元晏穿衣起床上岸而去,便吩咐船家开船,直将花素英送回家中,果然是神不知,鬼不觉,连素英的贴身小丫环也因不在同一舱中 ,毫不知情。

自从那夜舱中幽会后,元晏不知对方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花素英,却认为是令自己神魂颠倒的庄玉燕。既然有了初一,自然巴望着再有十五,于是过不几天就又三番五次地来寻找张媒婆,请她再约后会之期。起先答应的五十两谢银,自然毫厘不少,另外每去一回,还带上珠翠钏环等物,请她转送给庄小姐。

张媒婆乐得自己收下,又暗想:“来而不往非礼也,如果只有去礼而没有回礼,只怕那个呆公子也会疑心。我今天买几尺素绫,求庄小姐绣上一对鸳鸯,不怕哄不了那呆子么?”

便买了五尺素绫,又买了些果品,出城来到庄家。

庄玉燕正与母亲在房里说话,见了张媒婆,庄太太便问:“张婆婆怎么好多时不来走走?”

张媒婆道:“这两天事忙,今天才得空,便买了些果品,前来孝顺太太与小姐。”

庄太太谢了,闲谈了几句,忽然问:“你好几天没来,可知我家小姐有了人家么?”

张媒婆问:“是哪家?”

庄太太道:“就是唐季龙秀才。”

张媒婆夸道:“唐相公果然好人品,文才又高,与小姐正是天生的一对。不知几时做亲?”

庄太太说:“大约在明年春天。”

庄媒婆说:“我媒虽然没做,这喜酒却是要喝的。”

庄太太道:“这个自然,张婆婆是我们家的常客,怎会忘了你老人家?”

张媒婆乘机说:“我今天有件事要麻烦小姐,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庄太太问:“什么事?你只管说,不要见外。”

张媒婆道:“城里有个官宦人家的小姐,才十二三岁,与我最亲密。她要学刺绣,却四处寻求,没个好样儿。我前天偶然在她面前夸赞说,庄小姐的刺绣四郡闻名。哪知她便赖在我身上,要我替她求一幅。不知小姐可肯给我个面子?”

庄太太道:“她反正整天闲着,这拈针弄线的事情,有什么不可以。”

又扭头对女儿道:“你便替婆婆绣一幅吧。”

玉燕问:“不知她要绣些什么?”

张媒婆道:“她一个小孩子,绣仙绣佛只怕还嫌早些不如绣对鸳鸯,让她做样品吧。”

玉燕道:“也好,请婆婆十天后来取。”

张媒婆大喜,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出来。

十天之后,张媒婆又来到庄家,庄玉燕果然已绣得端端正正,只是没有落款。张媒婆道:“小姐如果不落款,她知道是谁绣的?”

玉燕被她缠不过,只得在下面绣上“庄玉燕制”四个小字,张媒婆千恩万谢地去了。

原来,张媒婆前几天已在元晏面前卖弄说:“庄小姐收了公子许多首饰,非常欢喜,要亲手绣一幅鸳鸯作回报。”

这天,她已先约好元晏在半塘湾前远远地等候。到了约定的时间,元晏果然看见张媒婆捧着刺绣大模大样地从庄家出来了,走到没人的地方,就递给了元晏。元晏打开一看,不但绣工精巧绝伦,而且还有“庄玉燕制”四个字,好不欢喜。于是又缠着她再去约后会之期。

张媒婆一脸严肃地说:“这事儿如今做不得了!”

元晏急问:“为什么?”张媒婆道:“前些日子她尚待字闺中,指望着与公子会一会,我才乘机设法成全了你们。如今唐相公已经下了聘礼,早晚便要成亲,她怎肯担惊受怕地再做这种事?”

元晏哭丧着脸问:“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张媒婆道:“我也没有办法。元公子不如选个好日子将花小姐娶回来,不是一样地受用么?”

元晏急了:“花小姐是我自己的妻子,庄小姐却是别人的妻子,怎能说一样受用呢?”

张媒婆沉下脸道:“我说的是老实话。公子既然不听,我也顾不得了。”说完,便自顾自地走了。

元晏呆呆地看着张媒婆走了,越想越恼火,想想前日她与我交欢之时,何等地有情有愿,我如果当时就直接说出来我是元公子,庄小姐自然思量着要嫁给我,可惜当时不曾说明,她还以为我就是那个唐呆子呢。过几天她嫁过去了,知道错了时再想起我元公子,岂不是迟了么?

为今之计,要想得到庄小姐,只有将我曾经与她私会的事情透点风声给唐呆子。那唐呆子最看重名誉,知道未过门的妻子有丑事,怕人家笑话,必然去退亲。嘿,他退了亲,我再找机会去求,还怕那庄小姐不能到手么?妙!这个主意太妙了!不过,风声怎样才能传到唐呆子的耳中呢?

这天,元晏忽然遇到王野云。野云问道:“元兄要往哪里去?”

元晏道:“小弟听说虎丘有个裱褙的高手,我有一幅心爱的画儿,要去请他替我裱褙。”

野云问:“什么名笔妙墨,可以借给我看看么?”

元晏笑道:“虽然算不上名笔妙墨,价值却比名笔妙墨珍贵万倍。本该请王兄鉴赏,然而其中有许多难以向人透露的秘密还望王兄见谅。”

野云道:“既然看不得,小弟告辞了。”

元晏却一把拉住他道:“画虽然看不得,难道我们朋友的情分就这么生疏了么?我与王兄多日不会,今天既然遇到了,怎能匆匆就去?来来来,我陪兄饮上三杯吧。”说完,不由分说地将野云拉到一座酒楼里坐下,二人相对而饮。

饮至半酣,那元晏一会儿低头微笑,一会儿又深深长叹,弄得王野云不知所措,忍不住询问缘故。元晏皱着双眉道:“小弟胸中既有无限之乐,又有无限之苦,只可惜说不得啊!”

野云道:“既然是朋友,有什么说不得呢?”

元晏又长叹一声:“一来是儿女私情,二来关系着闺中女孩儿名誉,三来事情已经不能成功了,四来怕王兄泄漏出去,所以小弟实在不敢说啊!”

野云道:“小弟的嘴向来很稳,元兄尽管放心说吧。”

元晏道:“王兄当真要小弟说么?小弟实在难以启齿。如今只将这幅画儿借给王兄看看,王兄是个聪明人,自然一看就明白了。”说着,打开一只长方形的小木厘,取出那幅绣鸳鸯,递给野云。

野云展开一看,不禁脱口赞道:“好精巧的绣工,栩栩如生,果然妙极了!”再细看下面,有“庄玉燕制”四个大字,不由暗暗吃惊地说:“怪了,这是怎么回事?”

便不露声色地问:“这庄玉燕是谁家的女子?”

元晏跌脚叹道:“王兄先不要问是谁家的,说出来也太伤心了!这女子与我百分恩爱,万种柔情。只恨我元晏三生缘浅,与她只有一宿风流,却难结百年姻缘,咳,咳,真是苦杀我了!”

野云问: “她既然对元兄如此相好,元兄为何不将她娶回家中呢? ”

元晏带着哭腔道:“我与她是儿女私情,两家父母都不知道。如今她的父母又将她许给别人了 ,她一个闺中弱女子,如何能够争执呢?所以她绣了这幅鸳鸯赠我 ,说是只有结来世姻缘了。 ”

野云微微点头道:“既然有这种奇遇,也难怪元兄要害相思病了。”

元晏道:“小弟与王兄是知己 ,才壮着胆子向王兄倾诉,王兄千万不要泄漏出去。”

野云道:“这个自然。”二人又吃了几杯,野云就告别而去。

王野云回到家中,暗想:“庄玉燕分明是庄临的女儿,却不料有这种丑事。唐季龙是个名士,如果娶了她,日后有人传了出去,不是一辈子惹人耻笑么?唉, 照说我已答应了元晏不说,可我与季龙是情同手足的知已,我既然已经知道了,却不明说,不是害了他么?再说我与那元呆子交情平平,他就将隐情向我和盘托出了,怎保他不向别人说呢?”

想到这儿,他就去找唐季龙,将遇到元晏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 急得季龙抓耳挠腮,心如火焚,呆了半晌才说:“她既然如此,即使美如西施,我也不能要了。但是难得庄老先生一番真诚与一片好心 ,这‘退亲’二字,我唐季龙如何说得出口呢?”

野云也连连搓手道:“是啊,如果明说了元晏的事,就伤了庄老先生的脸面;如果不说,想退亲也没有由头啊。”

季龙沉思良久,道:“元晏的事,是万万不能当面说出的 ,只要问他的女儿有没有绣鸳鸯赠人,他心中惭愧,自然不再提结亲的事了。”

野云道:“也只有这么做了。”

季龙道:“那就还要烦王兄替我跑一趟了。”

野云道:“我这就去。”

王野云来到庄家,庄临陪他喝了杯茶,野云便道:“晚生有句不识进退的话,不知能不能告诉老先生?”

庄临笑道:“我们已是至交了,野云兄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呢?”

野云便道:“承蒙老先生见爱,将掌上明珠许配给我的朋友唐季龙。不料近日偶然听到一些暖昧之言,唐季龙是最爱面子的,生怕传出去不雅观,因此托晚生来辞掉这门亲,还望老先生千万原谅。”

庄临大惊道:“野云兄,你这话是从何说起? 我的家教一向很严,而且我那女儿最为娴淑贞静 ,怎么竟出现这种污蔑的语言?一定是奸人凭空捏造,烦野云兄转告季龙兄,这件事关系重大,还须细细辨察,怎能轻易说这些不尴不尬的话呢?”

王野云道:“唐季龙已经再三辨察,可是事出有因,才不得不托我前来啊。”

庄临道:“既然事出有因,何不细细说明呢?”

王野云道:“老先生只需问问令爱,有没有绣一幅鸳鸯赠送给人,就可以看出些根由了。”

庄临忙说:“既有证据,这事情就不难说清了。野云兄请稍微坐会儿,我进去问问。”

便起身人内,问妻子道:“前日里玉燕有没有替人绣一幅鸳鸯?”

庄太太道:“大约一个月前,张媒婆拿着一幅素绫来,说是有个官宦人家的小姐要学刺绣,听说玉燕刺得好,求她绣一幅去做样品。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

庄临就将王野云的话说了一遍, 埋怨道:“闺阁中的针线,怎能轻易传与外人?如今已惹出是非来了! ”便一边吩咐家人,立刻唤张媒婆来说话,一边摆下酒筵,陪野云对酌,以等候信息。

直到傍晚时分,家人才将张媒婆寻来了。庄临板着脸问:“你求我家小姐绣了幅鸳鸯,究竟拿了送给什么人了,必须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如果不说明白了,我就将你送到官府查究惩治!”

张媒婆道:“这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要学刺绣,来求庄小姐绣了给她作样品的,我也曾经对太太说明了的,又不是什么暖昧私情,老爷只要问问太太,就知道了。”

庄临道:“太太我已经问过了。如今只是问你,你究竟拿去给了谁? ”

张媒婆道:“我刚才也已说过了,拿给城里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

庄临道:“这是我家小姐亲手制作的,你怎么轻易给了外人?你只用拿来还给我,什么话都不说了;如若推三阻四,我绝不饶你!”

张媒婆道:“今日天晚来不及了 ,明天一早我就去拿来。老爷何必发怒呢?”

庄临道:“既然如此,你明天早早地给我取回来,别的事不要你管。”

张媒婆应诺去了,庄临便对王野云道: 野云兄,你都亲眼看见了,这就是绣鸳鸯的始末,有什么暧昧事呢,唐季龙竟然大惊小怪的?”

野云道:“晚生今晚告退,待张媒婆取回来了再商议吧。”

且说张媒婆回到家中,暗想:“这一定是那个呆公子不谨慎,把绣鸳鸯给人看见了,又惹出什么闲言碎语,庄老头子才发急追索。明天如果能够讨回来,倒也罢了;若讨不回来,只怕还要受不少夹板气哩!”

好容易捱到天亮,她就去见元晏:“元公子,你也是个在行的人,怎么将庄小姐的绣鸳鸯露在别人眼中?如今已经传到庄老爷耳朵里去了,庄老爷大发雷霆,立即叫家人寻我去,要摆布我。亏我说得巧,说是宦家小姐拿去作样的,庄老爷才信了,只是要我取回去。”

元晏一听,知道唐季龙已经中计,满心欢喜,嘴上却说: “这倒奇了,我送了她许多首饰,她只送了我这幅刺绣 ,怎么还要来取?”

张媒婆道:“这是庄老爷来取,与庄小姐无干。”

元晏不屑地说:“岂有此理!我又没有从他庄老爷手上拿,他凭什么来取?再说,这幅绣鸳鸯是我的命根子,别说庄老爷,就是皇帝老爷来取,也没得给他!”

张媒婆威胁道:“元公子如果不还给他,他明天为难我,我就将原委说出来,公子也撇不干净!”

元晏冷笑道:“嘿嘿,你休要诈我,说出来只怕会败坏他庄家的闺门,我有什么不干净?我一个公子哥儿,偷把女人算得了什么?况且俗话说,撒手不为奸,只要不是当场被捉,谁敢来奈何我!”

张媒婆见他当真不还,这才慌作一团,软语哀求道 :“元公子,你这就是害死我了!你想,我如果不把绣鸳鸯取回去,庄老爷一定会将我送进官府,我一个老太婆如何承受得起? ”

元晏却冷冷地说:“他如果将你送进了官府,我可以出面替你说情,也可以拿出银子替你上下打点。只是想要这绣鸳鸯是万万不能的。你就是死,我也顾你不得! ”

张媒婆急得哭道:“元公子,你怎么这样忍心?我为了你的事弄到这步田地,你不顾我,教谁来顾我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婆呢?”

元晏想了一想,道:“你要我顾你,我倒想了个办法。你快快回家收拾了细软,躲到我家来。我们官宦人家,谁敢上门来寻你? 等我把事情办妥了,你再出来,就不碍事了。”

张媒婆想想也只有这样了,便回到家中,将值钱的东西收拾成一个包袱挎着,锁了门,俏悄地躲进了元家。

这边庄临第二天一直等到午后,也不见张媒婆上门,便叫家人再去追寻。家人到傍晚才回家禀报说:“庄媒婆家门锁着,人不知往哪儿去了。访问其左邻右舍,都说她早间便挎着个包状走了。”

庄临大怒,立即写了张状子,送进县衙。长汀县令准了诉状,出签票拿人。差役们寻了好几天,哪有张媒婆的踪影。庄、唐两家见事情尚未弄明白,也都不再提起。

元晏见两家亲事不成,满心欢喜,正盘算着请个合适的人到庄家去钻营,不料父亲元华被提升为福建邵武知府,上任途中顺路回家来看看。见元晏整天东游西荡,便选了个好日子,又通知了花家,立即替他们完婚。花家自然高兴,将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送了过来。那花素英虽然比不上庄玉燕,却也有六七分姿色,再经过一番细细的装扮,倒也娇媚可人。

洞房花烛之夜,她因为心中有病,只怕被新郎看出,就低着头,做出许多娇羞之态。饮完合卺酒后,丫环与伴娘请她去睡,并替她解去衣裳,可里面的贴身衣服却死也不肯脱。元晏见新娘上了床,也脱掉衣服钻进了被窝,见新娘脸朝里而睡,便百般温存。那花素英死也不肯转过身来。此时夜已深了,元晏见她如此害羞,只得由她。

第二天,元华起身上任。元晏送父亲上船,天黑了才回到家中。上床后新娘依然和衣向里而眠,元晏便低低地劝她道:“你我既然做了夫妻,就要如鱼似水,何必害羞呢?”

他三番五次地将她拨转身子,好容易脱掉其内衣,在她身上稍稍一触,新娘便痛楚难熬,悲啼不止。元晏倒也有几分怜香惜玉之心,又没有再逼迫她。直到第三夜,新娘推推扯扯之间,那尖尖的指甲已划破新郎身上的皮肉。元晏见她这般模样,便草草完事。然后起来掌灯一看:鲛绡之上点点殷红,不知是自己皮破血流,却暗暗欢喜:妙,果然是个黄花闺女!

不知不觉地过了半个月,一直低头不语的新娘也渐渐地开了金口。元晏一听,觉得声音有点熟,顿时起了疑心。夜间上了床,元晏在新娘身上抚摸,忽然触到腰间那个肉疙瘩,不由大惊失色道:“你身上怎么有这个肉鸳鸯?莫非庄小姐就是你?”

花素英一听,暗暗惊骇:我这个肉鸳鸯的事,他怎么知道?忙用手在元晏腰间一摸,也有个肉疙瘩,心中已经明白了:张媒婆该死,竟然欺骗我,用这个蠢货冒充唐秀才!不消说,定是用我冒充庄小姐来骗这个蠢货了。她心中虽然明白,嘴上却不能明说,便道:“这是一个疮疤,什么肉鸳鸯、庄小姐的,这等大惊小怪?”

元晏气得叫道:“你既然不知什么肉鸳鸯,怎么知道我腰间也有,却来摸我?罢了!罢了!我费了多少心机去骗人家女孩儿,不料竟是自己的妻子,真是气死我了!”

花素英明知已被戳穿,也不能输了面子,便道:“你在外面勾引妇女,却怎么疑心起我来?”

元晏吼道:“贱人!你也不要狡辩,如今有肉鸳鸯为证,却是你瞒不了我,我也瞒不了你!我元公子风月场中也见识过不少闺中处女,就是有些痛楚,也从没像你这般畏畏缩缩的。原来你心里有病,才做出这种娇羞之态,想掩饰过去。罢了!罢了!一个破罐子,却让我空费了两夜的精力,气死我了!”

花素英知道瞒不住了,索性撒娇大哭道:“你这么冤枉我,我倒不如死了罢!你也别神气,我的父母自然会来向你要人!”说完,哭哭啼啼地爬下床来,寻死觅活。元晏见她这副模样,只得叫几个丫环进来看着她。吵吵闹闹之间,不觉天已亮了。

元府里闹成了一锅粥,别人倒没什么,只有在府中躲藏的张媒婆吓坏了。新郎新娘成亲的那夜,她心里就像揣着个小兔子,扑楞扑楞地不得安宁:万一那元呆子看破行藏,吵闹起来怎么办?幸好那夜没有声息,接连几天也没有动静,心中才暗暗松了口气。可是谁能想到,恩爱夫妻过了半个月,竟然闹得沸反盈天!

张媒婆在房门外听清了吵闹的内容,暗自思忖:这呆公子不是好人,他没本事奈何花小姐,一定会将气出在我老太婆身上。看来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于是连夜收拾了首饰银子等,早晨府门一开,就挎着包袱悄悄地溜出去了。

不料天网恢恢,走不多远,就被衙门里的差役撞到了,一个脸熟的差役上前一把扯住她道:“张婆婆哪里去?我们正在到处寻你!”

张媒婆不知道庄家已经告了他,还问:“差役大哥,你寻我做什么?我从今以后,可是再也不敢做媒了。你想讨老婆来求我,可真是认错人了。”

差役啐道:“哪个要你做媒?庄老爷已经告了你,县太爷在公堂上等你回话呢,有什么要分辩的,你到公堂上去说吧!”

却说长汀县令见捉到了张媒婆,忙派人告知庄临。庄临便通知王野云与唐季龙同到县衙听审。县令唤张媒婆问道:“你既然做媒,就该老老实实,怎么拐骗了庄家小姐的绣鸳鸳,又送给什么人了?”

张媒婆道:“小妇人做媒从来老实。这绣鸳鸯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要学刺绣,叫我去求庄小姐的,庄太太也知道的。怎能说是拐骗呢?”

县令道:“既不是拐骗,本官问你,你如实说,那官宦人家究竟是哪家?”

张媒婆道:“是一个大官宦人家,小妇人不好说。”

县令怒道:“学刺绣是好事,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这个奸婆,必然是做了什么暖昧之事。左右,快将她抓起来!”

左右一声吆喝,就要动手。

张媒婆慌了,连连磕头道:“小妇人愿招,是元主事家的小姐,就是刚刚升为邵武知府的元老爷。”

话未说完,忽然有个管家模样的人,手持状纸,跪在阶下禀告道:“小人是元主事家的仆人。我家老爷到福建上任去了,这个张媒婆假借庄小姐的私情,骗了我家公子许多金银首饰,只将一幅绣鸳鸯来抵塞。如今我家公子已识破了她的奸谋,特地写了诉状,请老爷拿住张媒婆重重惩治。”

原来,元晏痛恨中了张媒婆的圈套,本想将她痛打一顿出气。哪知早上起来到处寻找不着,就一张诉状送到县衙。管家在前面跪呈诉状,他自己则站在外面,看看县官究竟如何处置。

县令接过诉状一看,斥责张媒婆道:“你这个奸婆,我只以为你单单拐了庄家的绣鸳鸯去骗人,谁知你还骗了元公子许多金银首饰。既骗人东西,又坏人名节,实在可恶,快与我捆起来!”

差役用五根细麻绳穿的小棍套上张媒婆的手指,再用力将绳紧,张媒婆便杀猪般地叫道:“哎哟哟,痛煞我了!老爷住手,容小妇人细说!这事都是元公子起的祸根,不关小妇人的事。”

县令命人松了刑,张媒婆就将元公子如何思慕庄小姐,花小姐如何思慕唐秀才,自己万不得已,才以假作真,让元、花二人在舟中相会等情节,细细说了一遍。

县令听了,不觉笑道:“将计就计,将错就错,奸婆的伎俩,果然鬼神难测。这也罢了,你却如何既骗了元公子许多金银首饰,又去骗庄小姐的绣鸳鸯? ”

张媒婆道:“小妇人何曾骗他金银首饰?是他自愿托我送给庄小姐的,可是庄小姐毫不知情,我怎敢送过去?要退还元公子吧,元公子又要起疑心。小妇人没奈何,只得权且收下了。又想想如果没有东西作答,元公子仍然会疑心,只得买了素绫,明明白白,当着庄太太的面,求庄小姐绣的,怎能说是骗呢?”

县令又问:“你既然是明明白白求得的, 庄老爷为什么又要告你?”

张媒婆道:“老爷,这里面有个缘故。元公子不晓得庄小姐是假的,打听到庄小姐已许嫁给唐秀才,只在早晚便要做亲。他急了,便故意将这绣鸳鸯露在唐秀才面前,使唐秀才动了疑心去退亲。唐秀才果然不明就里中了计,庄老爷便找到小妇人,要讨这绣鸳鸯;见小妇人没的给他, 便告到衙门来了。”

县令又问:“那元公子为什么也告你?”

张媒婆道:“老爷,这里面也有个缘故。老妇人找元公子索要鸳鸯,可是元公子指望拿这绣鸳鸯作证据,诱迫唐秀才退亲,他好从中再做手脚,因此死活不肯给我。哪知道前几天元老爷回来了,见元公子不学好,立刻逼着儿子早早办了亲事,将花小姐娶回家来。元公子与花小姐在被窝中认出了前日幽会的原来不是什么唐相公与庄小姐,而是自家一对夫妻,彼此都觉得没趣。可是他元公子不怨自家做事不上路子,却转过来怪罪于小妇人,因此也告到老爷台下。”

县令大怒道:“你这个奸婆,既骗了元公子许多财物,又勾引花小姐失了节。庄小姐是闺中贞女,也被你暗损名誉;唐秀才文坛名儒,因你而生疑虑。如此神奸,人伦风化都几乎让你败坏尽了!快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

于是差役们拽过张媒婆,噼里啪拉一顿板子,打得她连连嚎叫。县令又将元晏送给张媒婆的金银首饰等尽数没入官库,再吩咐元家的仆人回去将那绣鸳鸯拿出,当堂还给了庄家。

庄临、王野云、唐季龙等见审得明明白白,无不连声称奇,只有那元晏满面羞惭悄悄溜了回去。

元晏回到家中,气得目瞪口呆,不住地长吁短叹道:“咳咳,想不到我们堂堂元府,竟然出了如此丑事!若爹爹回来后知道了,如何是好?”

花素英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恼羞成怒,骂道:“我一个官宦人家的闺女,许嫁给你,以为有了终身之托。谁知你竟然坏了心肠,叫张媒婆出来,改名换姓地引诱我。幸亏老天有眼,不曾失身于别人。如今既然已经做了夫妻,就是有些差池,你这个做丈夫的也该为我包涵包涵,怎么送那张媒婆到官,出我的丑?你怎么不想想,出了我的丑,也就是出了你自己的丑!你这么无情无义,我还与你做什么夫妻,不如死了罢!”说完大哭一场,取出一绫帕,要去上吊。

元晏慌了,连忙赔罪,又再三劝慰,素英这才收了泪,不再闹了,夫妇俩算是和解了。只有那些奴仆丫环们都暗暗好笑:我们家的少爷与奶奶,真是一对活宝!

再说唐季龙,见已审出情由,才知道庄小姐冰清玉洁,便央求王野云,一齐到庄临家请罪。庄临见唐季龙不但才貌双全,而且端庄正直,也很欢喜,就选择了个吉日良辰,为小两口完了婚。婚后,季龙与玉燕恩恩爱爱。

后来,唐季龙参加科考,虽然榜上有名,却因性情高逸,看不惯官场的肮脏习气,不多久就辞官而归,教读为生,与岳父岳母、娇妻弱子等享受天伦之乐。闲暇之时,便与王野云等朋友徜徉于山水之间。一班朋友欢聚饮宴时,每当提起这段因一幅绣鸳鸯而引起的姻缘纠葛,则人人鼓掌,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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