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僧俗苦恋

言字语 2023-01-01 22:04:18

西关大街往南二里有片低洼地,人称西下洼。老早是垃圾场乱坟地,后来成了穷人的栖身地。 低矮破烂的泥草房,七拐八岔的窄街巷,房前屋后堆满锈铁破布碎玻璃,阴沟明渠淌着臭水青泥。

西下洼有三多:孩子多,寡妇多,焐臭脚的多。这里的汉子都是在乡下混不下去才来城里讨活路的。白天下死力气干活挣饭钱 ,夜里下死力气睡老婆生孩子。白天黑夜地下死力气,久而久之就气血两亏死得早,撇下寡妇孩子成了两多。而所谓焐臭脚,则是西下洼的专用语。

西下洼南邻草绳河。这河是府河的一条支岔,确实像条烂草绳,水大四处流,水小烂泥沟。官家不管,富人不理,也无人修桥。

隔河南岸有座庙,叫普济寺,香火盛和尚多。岸南和尚有心普济,岸北寡妇可怜兮兮,一条烂草绳岂能阻拦。偷情幽会,送粮济柴,和尚们都是背鞋赤足踩泥趟河,天暖还好,到了寒风刺骨坚冰割肉季节,和尚们的脚都冻成紫萝卜。就有那痴情寡妇揽脚入怀,用心窝窝焐暖和尚的冰脚。焐得多了,寒气归内落下病根。西下洼的寡妇,最常见的病是心口疼,最恶毒的骂是“焐臭脚”。

民国初年,保定府城西有座兵营 ,驻扎着曹锟的一个旅。旅长的勤务兵肖贵三岁上死了娘,寡母把他拉扯大不容易。如今,自己当兵吃粮能孝敬娘了,娘却死了,还没见上最后一面。想到这些,肖贵鼻子就冒酸水,恨不得一步奔回家,在娘的灵前好生哭一场。

远远望见自家门口的白纸灯笼, 肖贵的眼泪就淌了下来,一声声哽咽拱着嗓子眼,趔趄着奔到娘的灵前,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肖贵是有名的孝子,自小就知道疼娘。娘儿俩相依为命,常为半块饼子一碗菜粥推来让去。娘的话,没有不听的;别人说娘的坏话,肖贵没有不急的。人小力薄,就仗着亡命劲儿。肖贵自小就天不怕地不怕,打架敢拍砖头动刀子。这样一来,孤儿寡母的倒也少受些欺辱。

娘为肖贵活,肖贵为娘长,好不容易长成七尺高的汉子,娘却死了。肖贵心中的天塌了。哭了好大一会儿,肖贵已是哭不出声了,邻居王奶奶一挥手,几个后生连拉带劝把肖贵弄进里间屋。

王奶奶扯过孝袍,哀声说: “贵儿呀,给你娘穿上孝吧。”

一句话又招得肖贵痛哭起来。

头年儿肖贵当兵走后,他娘就大病了一场。此后,一直病病歪歪地不见结实。前些日子,娘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还添了哮喘,睡觉躺不平身子,整夜靠着被垛咳喘不止。找李一针扎扎吧,可巧人家回河南老家,走了两个月还没回来。进城看医生吧,肖贵娘舍不得钱。硬撑了些日子,病势倒减轻了。这阵子,王奶奶一直都陪肖贵娘过夜 ,昨儿见她精神头不赖,还多吃了半碗杂面疙瘩汤,就放心回自家睡个囫囵觉。准能想到,今儿早起过来,硬是敲不开门,慌忙叫人搬掉门板一看,肖贵娘夜里已咽了气。

听到这里,肖贵呜呜哭着问:“俺娘可留下啥话?”

王奶奶撩起衣襟抹抹眼:“头晚好好的,半夜挺了尸,没人在身边,能留下啥话?许是惦记着你,咽了气,心窝子总不肯凉啊。”

肖贵惊愣下,跟跄奔到灵前,跪下磕了个响头:“娘啊,你放心去吧,俺会照料好自个儿的。”

王奶奶烧了把上路纸,念叨说:“他婶子,你瞧,贵儿回来了,高了,胖了,出息了,你还有啥不放心的?走吧,把心放下走吧。”

过了好大一阵,王奶奶到灵床上去摸,惊诧道:“这老蔫婆子,心窝子还是温温的。她还有啥事松不下心来?”

肖贵一听,那脸就泛了青,恨声道:“娘,俺知道你等谁了,俺这就叫他去。”

肖贵忽地站起身,脱下孝袍,捋下孝帽,团了团,往炕上一扔,揣上把菜刀冲出门去……

爹死后,肖家就靠娘在城门洞缝补,讨几个大子儿过日子。每大早上,娘一手牵着肖贵,一手挎着针线篮子去蹲城门洞,天黑才回来,生火弄点热汤稀饭喝。门洞风硬,肖贵五岁时被风扇着了,得了场重病,两天两夜不睁眼,身子烧得像火炭,手脚都软了,脑袋也耷拉了,眼瞧着小命就像阵风,一吹就要过去了。

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哪有钱看医生。娘去求神,心急腿慌,被普济寺的高门槛一绊,摔昏了过去。碰巧智仁和尚化缘回来,扶她起来,喂些汤水,雇了辆人力车送回家来。孤儿寡母病倒一双。智仁慈悲,留下自己的两块大洋和化缘来的半布袋杂合面。 这才将娘儿俩从阎王鼻子下拉了回来。

智仁是好人家出身,自幼知书达理。家遇不幸,父亲遭陷害屈死狱里,母亲蒙辱自尽,单剩下小智仁万念俱灰,飘泊到保定府,在普济寺落发为僧。

智仁当了几年清净和尚就有些凡心思动,那一日巧遇昏倒的肖贵娘,两眼就没法从肖贵娘身上挪开了。送肖贵娘回家后,智仁觉得自己的俗魂,也留在了那两间土坯房里。此后的日子,智仁心神恍惚,化缘总要绕去西下洼。 寻些因由与肖贵娘说上几句话。夜色里常伫立草绳河南岸,跳望黑茫茫的西下注,寻那温柔昏黄的小窗。

当时,肖贵娘还不到三十岁,虽日子穷困,岁月如刀,肖贵娘的额头眼角过早地布上了皱纹,但依然掩盖不住青春的姿色和对异性抚慰的饥渴。一来二去,眉眼传情,孤男寡女,烈火干柴,终于在一个月黑夜里战战兢兢成就了好事。

入冬后,智仁夜过草绳河,趟水踩泥,两脚冻裂浸出血丝。肖贵娘知冷疼热,揽脚入怀。每当此时,智仁便泪流满面,指天盟誓:生同衾,死同穴,生死相随,勿忘你我。

肖贵那时还小,半夜常被动静扰醒,也不在意,撒个迷怔又扭身睡去。智仁来,从不空手,半块饽饽,一两个草果,木头削的小刀,皮筋绑的弹弓。肖贵早起,总要先摸枕下。常有惊喜发现。肖贵特喜欢智仁,可娘却不叫对外人说,外人偏偏又爱打听他家的光头叔叔。

长大一些,肖贵懂了些事理。见娘喜欢智仁,几天不见就愣神发呆,智仁来了便高兴得像小孩子过年。肖贵不解,就问娘。娘不言声,泪珠子早掉到肖贵脸上,痒痒的,像虫儿爬,爬到嘴里又涩又咸。肖贵就不再问了,只要娘高兴就行。智仁再来,肖贵就使劲睡觉,眼皮闭得紧紧的。外人说娘焐臭脚,他就跟人家急,又踢又咬,像红了眼的小豹子。

娘落下了心口疼的病根。热天还好,冷天就爱犯病,疼起来要命,手抵心窝,脸色焦黄,冒出的冷汗湿透前胸后背。轻时,冲碗滚烫的姜汤灌下去,暖暖胃,捂上被子发发汗就能缓过劲。重时,只好去请李一针。

李一针是河南来的穷郎中,家乡闹黄水,流浪到西下洼注落了户。李一针是个侏儒,不足一米的个子,头和身子占了大半,看人仰脸,上炕蹬板凳。自称有祖传针灸绝技,刚来时,谁看得上这么个三寸丁?

一次,李一针挤在人群里看出殡发送人。棺材抬过有血滴落地,他凑过去看了看,打听到死者是位难产孕妇,就上前挡住引魂幡,说要开棺看看。闹丧开棺,这还了得!一句话惹恼了丧家和主事,呼啦啦围住三寸丁,早有愣后生抽出棺材杠,要生吞活剥这个不识相的废人。

亏了死者的丈夫极重感情,早已哭昏了头,谁都不信的话,他信,爬着跪着转着圈地向众人求情。可叹这份情景,众人让了步,死马权当活马治吧。于是搭棚启棺。李一针踩着高脚凳探身棺内看了看,打开蓝布医包,一针下去,一会儿后,那孕妇便哼出声来。原来,死人血与活人血落地洇透的情形不同,李一针看得仔细,断定孕妇是种假死现象,这才如此胆大。

死人扎活,李一针出了名,人们头疼脑热的都愿找他扎扎。李一针在西下注行医,看得最多的病,是心口疼。虽然他技高胆大,但对这种寒气侵内的病却除不了根,一来祖上没传下治这病的秘决,二来白天扎针夜里又去焙冰脚,神医也没法治。

李一针住的地方离肖家不远,常去给肖贵娘扎针,虽去不了根,当下也能止疼,顶个三五天的。

肖贵越长越大,智仁越去越少。见娘常常隔窗望着草绳河发呆,肖贵心里就不好受。他主动在外间屋搭了自己的床,还常常到外边找宿。长到一十七岁,已囫囵成个大人样。上秋,南关外搭起了招兵棚,肖贵报了名,领了八块大洋就当了兵。临走前肖贵砍了两天柴,又买了些檩木条子,雇车拉了回来,肖贵最不放心的还是娘的心口疼病,又没法阻止娘焐智仁的冰脚,就在草绳河上架了座小桥。桥挺窄,也不结实,一个人走上去都打晃,但这毕竟省得智仁光脚趟河了。修好桥,肖贵高高兴兴地去当了兵。

谁想,肖贵修桥招来了闲话——为了娘偷和尚。

一时间,肖贵娘和智仁的事成了人们的笑谈,吓得智仁再不敢来西下洼,羞得肖贵娘不敢出屋,真可谓桥通路断人言可畏。

肖贵娘大病了一场,稍好些的一天夜里,挣扎着弱身子点燃了柴桥。 那桥烧得好惨烈,映着河水像上下两条火蛇,首尾并蒂,情意缠绵,直烧了半个时辰,才烟消火灭。

人们正念叨着,肖贵带着智仁来了。一年多没见到智仁,今日一见,却是老了许多。秃头皮上添了不少白发茬,像染着层霜,又缩肩垂脑,步履蹒跚珊,分明成了老僧老衲样儿。

智仁缓步走到肖贵娘灵前,微微一怔,低眉顺目双手合十,道句:“阿弥陀佛。”

恰这时,棺材铺老掌柜吆喝着伙计送棺进院,见了肖贵忙递烟打躬。肖贵阴阳地说了声:“再送一具来。”

老掌柜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啥? ”

肖贵不耐烦地塞过一把大洋:“你那儿能有啥?棺材!要一样的,马上送来。”

肖贵的话惊呆了众街邻。智仁的身子也晃了一晃。大家猜到,今夜院里要出人命。

肖贵让智仁和王奶奶进了里间屋。里间屋是智仁最熟悉的地方,摸黑闭眼也碰不着鼻子绊不到脚。在这里,他第一次打开了一个女人的身体、双手和热唇,游遍了峰巅、峡谷。在这里他成为了真正的男人,获得了刻骨铭心的情爱。在这里,他的双脚无数次被女人捧进了怀里,融融暖流激动得他发颤。这里是智仁的温柔乡,空气里都散发着甜蜜的气息。可现在,这里显得那么阴森可怖,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肖贵瞪着油灯,却对智仁恶恶地说道,“俺娘对你不薄,现在,俺娘死了,心窝子却凉不下来,是等你呢!你说过的,生同衾,死同穴,生死相随,莫忘你我。你说的话,要算数。你要自个儿随了俺娘去,俺披麻戴孝给你二老送终。若贪生不肯,俺今儿就替父报仇雪耻。”

肖贵说罢,将菜刀拍在炕桌上,震得满屋黑影好一阵颤动。

见多识广的王奶奶,也是头回经历这种事,老脸吓成黄核桃,失声喊句“贵儿——”就只剩下哆嗦的份了。

智仁不愧佛门弟子,真有修行,自进屋后,始终低头垂手而立,泥塑木雕般,听肖贵恨恨地说完,长出口气,道句“阿弥陀佛”,偷眼望下肖贵的脸。前些年,他曾无数次抚摸亲吻过,现在这张脸,却狰狞地充满杀气。

“甭磨时间,说吧,咋办?”

今晚见肖贵来唤,智仁就感到不测。来到小院听肖贵说再要一具棺材,就明白了,自己绝难立着出去了。智仁拿定了主意,惨然一笑,平心静气道:“贫僧虽是落发之人,却也晓情知理。既立当初之盟,就不畏今日之死。小施主所言,正合我意。只有两件事,不知可依否?”

肖贵挺吃惊,没想到这和尚竟如此有情有义,看来男女之事远非自己所能懂,便偷眼看下智仁,见他一脸安详,透着几分慈爱,心头有些发紧。爹死得早,说到爹时,肖贵脑子里就浮出智仁的模样,赶都赶不走,好像专来补缺的。

肖贵缓了口气:“你说吧。”

智仁道:“第一件,给我找套俗衣。殡葬之时,僧衣俗服不能同穴,何况我的心和身子早已还俗了。”

肖贵说:“成。”

“这第二件事,”

智仁向王奶奶深施一礼,恳切道,“求您老人家给正个名分,也好让活的死的相安无怨。”

王奶奶的魂魄早已吓飞,听了智仁的话,怔怔地,硬是没明白是啥意思。

智仁就有些急,解释道:“名不正,言不顺,没个名分,如何与他娘同葬一穴?肖贵也不好灵前行孝。”

王奶奶终于明白了,心里真为肖贵他娘高兴,智仁如此痴情,肖贵他娘也没白爱他一场,忙连声答应下来:“是这么个理,俺正,俺正。”

智仁舍身取情,感动得肖贵差点变了主意。此时此刻,肖贵的脑子里尽翻腾出智仁的好处。夜里,智仁蒙头背鞋闪进家门,半袋粮食,几枚铜子,一块烤山药,半块菜饼子……从没空手进门,除了枕边塞东西,常吻假装熟睡的小肖贵,喃喃自语让他喊爹。娘在一旁则嗔怪地拍他的秃头,智仁假装打疼偎到娘的怀里。两人焐脚铺被,喁喁细语,小屋里充满亲情之乐。

王奶奶捅了下肖贵:“行还是不行,你倒是说个话哟?”

肖贵硬硬地说:“俺娘没了,您老就作主吧。”

智仁擦净了身子,穿上当年肖贵爹的一套衣裳,长短肥瘦还凑合,又找出顶破了沿的黑毡帽戴上。

王奶奶喜不自禁道:“活脱脱个肖贵爹呢。”

肖贵冷眼瞧瞧,心里也热乎乎的。

收拾停当,王奶奶拉智仁坐了,让肖贵拜认。肖贵身着孝袍,双膝跪地,磕了个头,闷声叫道:“爹。”

智仁惨然一笑,两行泪水便淌了下来。他明白,这一个“爹”字便要了自己的命。智仁将换下的僧衣包好交给王奶奶,嘱咐道:“把这交还普济寺住持,里面有我的绝笔书信,可洗脱贵儿的干系,千万别弄丢了。”

这时,东边天际已显出鱼肚白,映出城墙头巨大的马齿状。智仁缓步走到院里,朝老家方向遥遥一拜。转过身来,冲肖贵娘灵前浅浅施了个躬:“贤妻慢走,等我,拙夫来了。”说罢,端起泡了砒霜的酒碗,仰脖灌下。尖鼓的喉结,憋颠了好几下,终于往上一滚,咽下一大口,接着便咕咚咕咚一气喝完。待摔碗拂袖时,智仁已是满脸濡湿,分不清是酒是泪。

他仰天狂笑,扯开嗓子吼道:“肖贵,我的儿,天地良心,我对得起你娘吧?啊——哈哈……”

一院人惊得泥塑木雕般。

普济寺响起悠长的钟声……

智仁死了,天已放亮。王奶奶指挥着几个后生,给智仁擦净脸,掸净身,搭上灵床,与肖贵娘并放在一起,再设个灵牌,烧上追魂香。

刚收拾停当,李一针来了。

李一针是昨夜里回来的,听说肖贵娘死了,起早过来拜祭。猛见灵牌一对、灵床一双,很是吃了一惊。

听王奶奶说罢智仁殉情的经过,李一针直点头:“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和尚。”再问肖贵娘的心窝可凉下来,肖贵说,肯定凉了。

说话间,早有人搬来板凳,李一针踩上去掀开盖单,先望了眼智仁,微微点点头,再打量肖贵娘的面容。他俯身细看,掰眼皮,试鼻息,摸胸口,把手腕,还用针屁股划划心口,折腾了好大一阵子,对跪着的肖贵说道:“你娘可能是痰阻,假死,我扎两针试试。”

肖贵傻了。王奶奶瘫在地上尿了裤子。

肖贵娘果然就被扎活过来。还是李一针想得周全,见她起了脉息,忙叫人抬到对门王奶奶家去,怕她见到死了的智仁受不了。

肖贵娘喝了点汤水,歇息了半日,有了点精神,非要回自己家去。人们死说活劝都不行。看来雪里是埋不住人的。

肖贵娘终于知道了一切。知道了又死了过去。李一针忙又扎转过来。活了,就哭闹不止,捶胸砸炕,抓剪子摸绳子,没办法,李一针只好把她扎成半死不活。肖贵娘半昏半醒。紧闭着眼淌泪不止,谁唤也不理。

肖贵无奈,对王奶奶说:“俺不能逼死智仁,再逼死娘。不如我先死了算啦。”说罢,抓起菜刀就要抹脖子。人们大呼小叫,下死力气才拦了下来。

这一闹,肖贵娘倒哭出声来。

肖家出了人命,惊了官,来了两个警察捆走了肖贵。

旅长知道了,直叫好:“妈拉个巴子,够儿子!”于是就全身披挂带着卫兵进城见官。

普济寺住持看了智仁的绝笔,知是殉情自裁,张扬起来有损寺里的脸面,便不再追究。地方官员见没有苦主纠缠,也就送了旅长的人情,放了肖贵,让其厚葬智仁。

往哪儿埋智仁成了难题。依王奶奶和肖贵的主意,就葬到西下洼南边的乱岗子。墓坑都挖好了,临埋却来了事。

西下洼的几十个老少寡妇挡住墓坑,说这里要埋了野和尚,死了的和活着的女人都没 了脸面。哭喊吵嚷闹翻了天,惊动了普济寺的老住持。

住持道句“阿弥陀佛”,派人传话将智仁抬过草绳河。

智仁是穿着肖贵爹的衣服入殓的,僧不僧,俗不俗,如何进得寺院墓地?住持说,有一处地方可容智仁。 随即引到寺后临河的一片荒地。这里俗称“花和尚坟”,埋着暴死的一些风流和尚。

李一针说,人们只知道西下洼的寡妇心口疼,却不知道普济寺和尚的暴死症。那些偷情采花的和尚,热窝热身地出来便趟水踩泥,激了身子闭了经脉,寒气归心病入膏肓,又不敢求医,常有暴死,乱葬于此。

智仁总算人土为安。

智仁死后,肖贵娘像丢了魂魄,神情恍惚。 肖贵回了兵营,家里静得吓人,在里屋就听外屋有响动,到外尽又觉里屋不安定。晚上睡觉,一闭眼就是智仁。 智仁穿着肖贵爹的衣裳,戴着破毡帽,站在草绳河南岸向北眺望,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肖贵娘问,咋不来家?智仁凄苦地说,过不了河。肖贵娘说,笨货,趟河过来呀,你以前不都是趟河的吗?智仁摇摇头。肖贵娘低头一瞧,草绳河不知啥时水满槽平,黑浪翻卷舔着脚面,吓得忙往后退。待早起去看,阳光下的草绳河依然泥肥水瘦深不过膝。可到了梦里,却是恶浪拍岸,阴森可怕。

肖贵娘不解,去问王奶奶。王奶奶说,那满槽的河水怕是造下的罪孽吧。肖贵娘一听,怕得不行。想来也是,这么多年失节与智仁私通,最后又逼死智仁,该是多大的罪孽哟。肖贵娘就问,有啥法子赎罪。王奶奶说,只有修桥铺路。修了桥铺了路,就好比把自己搁在上边,让千人踩万人踏,到了阴间就可以免受折磨。肖贵娘没再问,默默回了家。

此后,保定府的四街八道七十二条胡同,每天都会响起四轮木板车“吱吱呀呀”刺耳的声音。

一位蓬头垢面、衣衫槛楼的妇人,虾公般推着小车,拣拾破布、烂纸、废铁、碎玻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雨无阻。这拾荒的妇人就是肖贵娘。

五年后,肖贵娘病瘫,再也无法推车拣破烂了,就把积攒的钱和肖贵捎回的钱,尽数取出,央人在草绳河上修座石桥。那时,肖贵已当上了连长,手头有些钱,再加上旅长相助,就帮助老娘修桥还了愿。

修桥时,肖贵娘说,夜里过桥黑灯瞎火容易绊脚,那桥就用了汉白玉石。肖贵娘说,河里水大浪高怕溅湿鞋,那桥就起拱加了挡浪板。

石桥建成,肖贵娘也咽了气。照她的嘱咐,葬在石桥北侧,隔桥与智仁的坟遥遥相望。

石桥方便了河两岸的人们,可却留下了骂名。说到石桥,就想起肖贵娘偷和尚的事,所以,过河走桥的人就心虚。和尚们除了晚上,白天断不敢接近石桥。女人们既想图便利又要顾名声,过桥时高声大嗓“呸、呸”大吐几口浓痰,以示自身洁净。久而久之,洁白的桥面布满黑黄的唾沫,肮脏难耐,不想吐唾沫的人见此也不禁捂鼻呕吐。于是这桥俗称“唾沫桥”。

后来,“唾沫桥”的事传进肖贵耳朵。肖贵怒不可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带上几个弟兄炸塌了石桥。

0 阅读: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