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双卿:可能比李清照更天才。凭私塾墙外听来的学问,谱如许篇章

愚鲁说文化 2024-05-24 07:59:24

二者,贺双卿怕是比李清照还要天才。后者生也苦,但好歹被爱过,好歹在早年接受过古今最好的家教;前者却仅凭独倚私塾的篱墙之外——那蹭来的一点点学问,以其神奇的天才,写出了不输《声声慢》的篇章……

女儿忽然问我:“爸爸,天才是什么样的人?你见过天才吗?”这一问,问的我久久愣在那里——吾生也平淡,没什么了不起的见识,但还真的见过一个堪称天才的人。那是我的一个同学,母亲早亡,父亲是残疾人,彼时父女俩仅以每月几百元的补助费为生——一次,学校里办个什么活动,让各自好好打扮一下,唯她还是穿着那件松松垮垮的校服……但她偏又极度热爱钢琴和巴赫,偏又有那种音乐天才——各处蹭着练一会儿琴,专业指导更无从谈起,乐谱亦只能去图书馆抄……

——却弹得好一手《哥德堡变奏曲》!闻者皆惊。迄今仍是我听过的最好的版本。

何必用“偏又”?穷人就不配拥有雅好或身负天才了吗?因:那正取自她的原话。她还对我说过,不合于己身环境的天才何尝不是一种诅咒呢?要是自己的天赋在经商上多好啊;在理科上也好啊,她好学个医去……所以,不合于己身的天才究竟是不是诅咒呢?女儿问。稍一定神,我给她讲了清代词人贺双卿的故事,随且给出了我对这一问题的答案:“不是的,天才就是天才,只是它陪伴一个人的方式不一样。”拿贺氏来说,其一普通农家的儿媳也,又身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又身体不好——“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浣溪沙》)

——是的,家人待她还差,丈夫轻之,婆母虐之。但她的文学天才竟至何等程度?

可看她写给邻居女孩韩西的《凤凰台上忆吹箫·赠邻女韩西》:

寸寸微云,

丝丝残照,

有无明灭难消。

正断魂魂断,

闪闪摇摇。

望望山山水水,

人去去,

隐隐迢迢。

从今后,

酸酸楚楚,

只似今宵。

青遥,

问天不应,

看小小双卿,

袅袅无聊。

更见谁谁见,

谁痛花娇?

谁望欢欢喜喜,

偷素粉,

写写描描?

谁还管,

生生世世,

夜夜朝朝?

全词平白,概无一处用典或任何充门面、抖机灵的句子——“小小双卿”那瘦婷婷的身影,就这么走来……读之虽觉平白、平凡,读者谁又无怜?以平凡笔写非凡情,尽得易安神气。然而,此中的技法更是传奇,全词双字二十余叠,竟还能从容安置如此复杂的声律,回环咏叹已臻极致——慢读则余怨无穷,快读则扣人心弦……是不是又想起了李清照?想起了那阕人尽皆知的《声声慢》?陈廷焯评贺双卿此词,曰:“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叠,亦可谓广大神通矣。易安见之,亦当避席。”(《白雨斋词话》)

——“广大神通”,几乎盖过了《声声慢》。翻译翻译:此清代第一女词人也。

“可是啊,爸爸,这种天才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还是过的很苦很难吗?”——你反过来想想,若没有文学的陪伴,她是不是就更苦更难、更无处倾诉了?孔子曰:“求仁得仁,又何怨乎”,我们今天读得到这样“广大神通”的文字,则九泉之下,贺氏亦稍稍瞑目矣——或稍感快慰于,自己的心弦终有人听,自己的天才终有人懂……“还真是啊。我明白了……你的那个同学,就那个阿姨,也没白白喜欢巴赫。巴赫和钢琴陪伴了她,温暖了她。”——是这样啊,套用一句今天已是最俗的大俗话:“有心人,天不负。”

——“贺双卿还有好词吗?爸爸再说一个?”那么个条件,她留下的词很少……

据清人的笔记,她买不起笔墨纸砚;作为一名普通的农妇,封建礼教之下,也不宜过甚地宣扬自己的作品;于是以粉笔在芦叶上写作——粉字易逝,芦叶易枯,我们今天只能读到十几阕她的词和不多的诗(史震林《西青散记》)……“快说吧!爸爸再说一首!”——咱们再看一阕她的《摸鱼儿》,其还是写给邻居女孩韩西的。这个孩子差不多是日常唯一能带给贺双卿温暖的人了吧?呜呼她也要长大,长大了又远嫁!此一《摸鱼儿》写于她远嫁之后好容易来探望苦命的贺姐姐之时……

喜初晴,

晚霞西现,

寒山烟外青浅。

苔纹干处容香履,

尖印紫泥犹软。

人语乱,

忙去倚、柴扉空负深深愿。

相思一线,

向新月搓圆;

穿愁贯恨,

珠泪总成串。

黄昏后,

残热犹怜细喘。

小窗风射如箭。

春红秋白无情艳,

一朵似侬难选。

重见远,

听说道,

伤心已受殷勤饯。

斜阳刺眼,

休更望天涯,

天涯只是,

几片冷云展。

爸爸姑妄称之为“贺双卿一个人的史诗”。刚才我们读的《凤凰台》平平地绕着写,这阕《摸鱼儿》平平地平着写——平平地写一天里的一件小事,还是不用典,乃至于平淡到也没用什么叠词:好朋友看我来了,不多时却走了……然则真的是小事吗?且不说这是“小小双卿”那“袅袅无聊”的生活中几乎仅有的亮色,于她而言,天大的事了——技术上,她亦给处理成了一种潜藏在平淡无痕底下的灏灏波澜。开头“喜初晴,晚霞西现,寒山烟外青浅”,小小两枚农妇,惹得天地浅笑着陪伴她们的重逢;结尾“斜阳刺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至此,天地的浅笑却转而为冷嘲……

——即此喜又转悲,惆怅迢迢,却概无恣睢的快哉痛哉,都在万物的微表情里……

但,谁又读不到沉甸甸一大块的人生呢?是以名之曰“贺双卿一个人的史诗”……小结道,一者,我们父女都同意的是,天才不是一种诅咒,它以不同的方式陪伴着身负天才的人——有时会把他们亲手送到煌煌国史中去,有时只是陪着他们活下去,让他们在一无可说的人生中不至真的无语凝噎。总之都有意义。二者,贺双卿怕是比李清照还要天才。后者生也苦,但好歹被爱过,好歹在早年接受过古今最好的家教;前者却仅凭独倚私塾的篱墙之外——那蹭来的一点点学问,以其神奇的天才,写出了不输《声声慢》的篇章……

——“爸爸,那个阿姨现在好吗?”挺好的,她现在弹着自己的琴,工作也很好。

写于北京家中

2024年5月23日星期四

【主要参考文献】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引黄韵甫等,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谬荃荪《艺风堂文集》,张毅《词林观止》引刘辰翁、史震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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