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何其端正的君子,怎就落了个“怪”的名声?怪从何来?

愚鲁说文化 2024-05-28 02:03:44

这里也有历史性的因由,其:清朝这个朝代过于不怪,乃至“无趣”……值此保守因循的衰年,一个“全面变法者”自是显得格格不入——谁让你在诗、书、画上都锐意进取来着?你当这是汉唐北宋年间呐?何不干脆拦一辆时光飞车,终点站:“百家争鸣”,陪庄子他们鼓盆高歌去也?……

郑燮郑板桥,整个清朝最有名的人之一了——连我七八岁的儿子都知道:“这个人嘛,扬州八怪……”然则话又说回来了:“爸爸,郑板桥究竟怪在哪儿了?”是的,以“怪”这个字形容一个人——尤其是形容一个古今罕见的极全能的文化大师,偏而太重。这便不免惹得一些人云亦云者怀疑,郑氏“大师”的层次实至与否?再看儿子的问题,他究竟怪在哪儿了?究竟是“怪”在先还是“大师”在先?是否就是一个傍怪窃名的所谓的“名士”而已?个人的结论,郑氏乃绝对的以其大师的一面立世——“怪”则只是读者们试图走近大师的一方敲门砖。郑板桥怪吗?稍一细看,他的诗、他的字、他的画——尤其是他的人生,何其端方清正啊!

——且不说人尽皆知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还有那两句……

那两句乃仍然是借竹发挥,其:“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技法经典,立意更是经典中的经典,可有任何一抹的怪诞?好吧,诗不算怪,书法呢?他的“六分半书”总归是诡怪卖巧了吧?个人而言,也说不上,只是不同于时所流行的“大人字”而已——古意盎然,波磔憨厚,亦正合于他所孜孜以求的“画到生时是熟时”的美学(《题画竹》)。追求质朴真纯而权且搁置那种秀雅正体,似也不足为怪吧?至于他的画,更正,更不觉怪——肃肃几杆墨竹,人恒爱之,更不须说。人生呢?他的人生就更谈不上怪了——早岁已味世事艰,长大后,一样地汇入科举的大军,四十几岁好容易做上了县官却完全就是孔子要求的“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鞠躬尽瘁,闾里称善。

——如此标准的大师,怎还是让人觉得不那么标准呢?原因是复杂而历史性的。

1、本就没有“标准的大师”这种事。作为大师,哪个不是打破了一些东西又建设了一些东西?他们本就是标准、成法、圭臬之类最大的敌人,其存在本身已是“作怪”。郑板桥的怪异感似主要来自他完美契合了大师这一级人物的“全面性”、“标杆性”——各个方面,实有其事,以其特异之强引起广泛的大惊,而非仅凭几个放荡不羁的段子博得大惊小怪。这一层面上,“八怪”之名连累了他——他应该被放在韩柳东坡之列去讨论,而非总是被当作一个传奇名士或职业艺术家说呀说的。“中正”虽不至,但郑氏也不失为一种“狂正”、“狷正”——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大师带来的文明层面的振作感、蕴化力,与名士、艺术家完全不同。

2、大师的基本原理如此,则他们不免总是棱角有分、出手不凡的——不可能不怪,不可能不晃眼。只是天性使然,天才使然,怪的势所必至,怪的不着痕迹……要之,“大师里的怪人”或“怪人里的大师”之类的句子,撰者自鸣得意,自以为说得太准太精彩了,实则皆是废话。

——3、这里也有历史性的因由,其:清朝这个朝代过于不怪,乃至“无趣”……

值此保守因循的衰年,一个“全面变法者”自是显得格格不入——谁让你在诗、书、画上都锐意进取来着?你当这是汉唐北宋年间呐?何不干脆拦一辆时光飞车,终点站:“百家争鸣”,陪庄子他们鼓盆高歌去也?再而,凡古代王朝至中期,吏治的问题都极严峻,真正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找不出几个——更显出郑氏“格竹”竟格出个“民间疾苦声”的遗世独立……

但,说了那么多,郑氏就没有一点点的古怪在身上吗?全是我们对“大师”一事的误解或历史背景的衬托吗?郑板桥也的确有他怪的地方——不过,不是字不是画,也非他的为人……怪如,他的词。

——可看他的《沁园春·书怀》:

花亦无知,

月亦无聊,

酒亦无灵。

把夭桃斫断,(盛开的桃树)

煞他风景;

鹦哥煮熟,

佐我杯羹。

焚砚烧书,

椎琴裂画,

毁尽文章抹尽名。

荥阳郑,

有慕歌家世,

乞食风情。(典出《李娃传》,喻穷困)

单寒骨相难更,

笑席帽青衫太瘦生。

看蓬门秋草,

年年破巷,

疏窗细雨,

夜夜孤灯。

难道天公,

还箝恨口,

不许长吁一两声?

癫狂甚,

取乌丝百幅,(乌丝栏,墨线格子卷册)

细写凄清。

此词之怪,怪在它是“最穷的词”——鹦鹉、砚台、藏书……凡好东西一律撕碎,毁了,没了,所剩只是蓬门、破巷、天生一副穷相(“单寒骨相难更”)……秋风起,孤灯闪烁——甚少见到这么穷的造景。然而,虽穷不酸——“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我看是谁不让我喊疼来着?“疼!可疼煞我也……”

但,稍细读之,郑氏依旧是不够怪——结尾处:“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我还是要写下去,还是不能辜负这一身天才,不能辜负这一世遭际,还是相信白云千载——悠悠且空,但历史必有铿锵的回声……怪不怪?似也怪的不那么彻底:造景怪而格律形制、技术方案皆不怪;发语怪而字句背后的诚心厚意皆动人,不怪。郑氏的很多词都是这样,初读滋味新奇,读下去,那里面的情诚恳极了——端的又见得到那个正派人、厚道人。前代大师韩柳东坡皆如此,皆只是试着打破成法而坚定于建设人性。——不论作文还是做事,不论古人还是今人,“只此意,最难得”。(郑氏《贺新郎·赠王一姐》)

——八怪仍是他,大名人仍是他,惟此怪字的底下,太多安静又轰然作响的东西。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5月25日星期六

【主要参考文献】《清史稿》,《清史列传》,《扬州府志》,郑燮《郑板桥全集》,张毅《词林观止》引陈廷焯等。

​​​

0 阅读:0

愚鲁说文化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