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大空话吗？我们平凡人也是该讲究之时才讲究；及至走出家门、拼命苦干，世界便进入了乱纪元，便不要再“怀居”……根本上，实事求是，“时”也，“度”也，不可不与之“权”也。好的知识都是自成体系的知识，承重处简洁而清晰，不是你一句我一句——巧言混搭起来的徒有其表的窝棚……

昨天中午，儿子和女儿吵了起来——儿子主张“将就点儿吃”，女儿主张“讲究点儿吃”，且吵着吵着，还抬出了孔子他老人家。儿子说：“下午还一堆正事儿呢，将就将就得了，孔子不是说了那个什么君子食无求饱，也不必住的太好；还说了那个‘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吗……”女儿不干呐：“不对不对！孔子不也说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吗……”久争不下，官司自然上诉到了我这里：“爸爸，这两句都是你教的，你讲吧！我们究竟是该将就还是该讲究？孔子那么厉害，怎么他还能自相矛盾呢？你讲讲吧……”

——一看你们就不够饿，那就用几分钟看看孔子到底怎么说的以及一会儿吃啥……

孔子讲究吗？女儿引用的这一句出自《论语·乡党第十》的一章，完整版比这还讲究呢。孔子不仅“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以至于“食噎而谒，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总之是比你们已知的还要讲究得多；竟至于做的不好看了都不吃，配的酱料不对也不吃……再讲究也讲究不过他了吧？但，夫子又的确也说“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宪问第十四》）——有志青年岂能天天呆在家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这还够资格称“士”吗？

——还有呢，多呢，如“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什么意思？

我可不和所谓的“生活家”论道，玩儿你们的好衣服和大餐去吧（《里仁第四》）。一个卫国的公子（“荆”）知足常乐，“少有，曰：苟完矣”——家里东西不多，但已觉得非常够用了，亦得到了孔子的表扬（《子路第十三》）……太多了。但，就像你们说的，夫子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我们到底是该将就还是讲究？爸爸认为，其一，我们尊敬孔子，但也不必神化孔子，可能他就是在讲究生活品质与否的问题上非常矛盾。类似矛盾的表达，《论语》里并不少，如：“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宪问第十四》）——小人群体里压根儿就没有仁人。

——但，夫子您不还明明说过，小人也可以致力成“士”，是人就可以“为仁”？

孔子说出些自相矛盾的话，本不值得大惊小怪。1、今已无从得知这些话的具体背景，已不足以做到“具体问题具体分析”。2、人是会成长的，“今日之我”总在审问“昨日之我”，这才有“进步”这回事。以较主流的学术意见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盖因孔子当时正做着鲁国的官职——时之礼制使然，个人刻意表现出朴素不拘虚礼，反而不利于朝廷内部的团结或名序礼制的稳定。况且，孔子本就主张士大夫群体要知礼、明礼、守礼——倒映于“吃”，是才有那一番细细密密的讲究。然则到了“士不怀居，不足以为士矣”的阶段，他又重新整理了这一议题——团结、有序重要吗？重要，但须让位于人人身体力行，大有作为的重要性。阅历变了，思之益深，看得更清楚了……

——所以，将就还是讲究？也许孔子自己也没有十分笃定的答案，惟不懈地探索。

其二，也许孔子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至少站在我这样一个见过了更多历史的后学晚生的角度上看，他那表面对立的回答里，实则有着深刻的统一。可不可以讲究？不妨改一改，改成：什么时候讲究？普通的生活场景乃至严肃的政治场景中，可以讲究——国内国际的军国大事中，更必须讲究，否则“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子路第十三》）。要之，有公理、规则可循时，讲究一些，别随便标新立异，动辄不拿规则当回事儿。然则到了礼崩乐坏的“乱纪元”，“士不可以不弘毅”（曾子），不可以再听之任之——要主动担担子，积极有为，有时只得是“有国无家”……

——“以天下为己任”、“匈奴不灭，何以家为”……这才是“不讲究”的真义。

假大空话吗？我们平凡人也是该讲究之时才讲究；及至走出家门、拼命苦干，世界便进入了乱纪元，便不要再“怀居”……根本上，实事求是，“时”也，“度”也，不可不与之“权”也。好的知识都是自成体系的知识，承重处简洁而清晰，不是你一句我一句——巧言混搭起来的徒有其表的窝棚……好了，以此一番梳理，我们一会儿吃啥？先看看……儿子抢过话头：“爸爸，好像也可以吃点儿好的，下午那些事儿都是走流程的事儿……”女儿反倒站上了哥哥原本的立场：“爸爸，我觉得可以不费那事儿。虽然下午是去走流程，你之前不是也没办过那些东西吗？不是也第一次去办吗？咱们还是专心办正事儿，晚上再吃好的……”儿子亦认可。所以，孔子究竟是自相矛盾还是别有深察？

——似也不必强求。好老师很少拖堂，其已教会了学生们课后继续给自己上课。

写于北京家中

2024年5月27日星期一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康有为《论语注》，程树德《论语集释》，李泽厚《论语今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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