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墓》这名字还挺吉利,不但破了墓,还在韩国破了千万观影人次,过了这个数字基本上就相当于全民观影了。在咱们这边的网络上热度也还可以,毕竟由于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咱们电影人拍不了这个题材,再加上港片产量大减,鬼片也越来越罕见,所以韩国或日本的同类片子就成了代餐。去年《电锯惊魂》系列出了第10部,这是比较典型的美式恐怖片。它所提供的一些感官刺激,大多是基于人类共有的生理痛感。
而《破墓》这种鬼神系的片子基于一套地域文化体系,可以在东亚地区形成不同程度的文化连接,可能是更适合东亚宝宝体质的鬼片。不过票房这么高的恐怖片在韩国也挺少见的。所以它肯定不会像过去某些单一类型片那样,只服务一群固定的受众。看完之后稍微能理解为什么卖得这么好,还是和许多爆款一样,抓住了民族情绪。自90年代以来,韩国电影人不断学习好莱坞类型片经验,然后再往好莱坞外壳里注入本土情怀,完成对民族“积恨”的情绪释放。“恨”文化是韩国由来已久的民族基因。《破墓》被网友戏称为“真·打鬼子”的抗日神片,听着像梗,但其实还挺形象,片中日本人是最大的一只厉鬼,并且被一根木棍直接劈开,跟手撕鬼子也差不多。不过因为本身就是神神叨叨的片子,所以不会觉得违和。这个大背景一放进去,使得影片在恐惧之外,又加入了愤恨情绪,并且前面的恐惧是为最后的愤恨积攒能量。影片的故事从美国开始,然后又回到韩国,前一个小时都是在讲几代韩国人的事情,后面一小时日本boss才慢慢浮出水面。不过日本元素早已穿插在前面一小时的各处细节里。比如影片的第一场戏是华林和奉吉坐飞机去美国出差。飞机上的乘务员讲的是日语,即使离开了韩国的土地,在空中飞越时区,日本的影响仍然无法摆脱。到了美国之后,我们看到中邪的婴儿被放在一个长方形的箱子里,就像棺材一样。婴儿是新生代,代表的是时间。美国代表的是空间,无不跟那个墓拉开极大的距离。但鬼魂瞬间就可以来到婴儿身边,这种怨恨可以说是刻进了DNA里。此外还有当年那个选墓地的僧人,法号的发音跟日语中的狐狸很接近,捉鬼四人团的名字,全都来源于韩国史上的抗日志士。甚至他们的车牌号码都是0815,8月15日这个日期,中国人也相当熟悉。总之影片先用各种细节去把观众的“恨”勾出来,最后再通过高潮戏一次性释放掉。看到有网友把《破墓》称为韩国的抗日主旋律,我不清楚韩国是否有这种说法,个人认为《破墓》跟咱们这边的主旋律还是有区别的。我们通常看的主旋律片子是官方直接或间接指派下放的任务,总之必须受到官方认可,抗日题材未必就是主旋律。比如《鬼子来了》就没有得到官方认可,很难说是主旋律,姜文还因为带着它去参加戛纳电影节而被禁拍5年。从生产机制来说,咱们这边的主旋律是自上而下来运作的,而韩国政府对电影的政策强调“一臂之距”,也就是支持但不干涉。他们的生产机制是制片人与导演双线并行,制片人做好市场调查,了解观众喜好,规划好创作方向。导演在此基础上加入个人表达,在“观众爱看什么”与“导演想拍什么”之间寻找平衡点,导演的个人意志需要对抗的力量只来源于市场需求。《破墓》中的抗日情结当然有可能是导演自己的真实想法,但即便这样,他也肯定不是头脑一热就拍了,而是制片团队经过市场评估的结果,粗暴点说就是,拍这个能赚钱。最后的情绪释放是能让观众给出好口碑的关键,把他们吸引进电影院的,应该就是包含风水、鬼神、萨满仪式的恐怖类型片元素。这些东西在东亚各地的观众看来都是既熟悉又陌生,在具体的仪式细节上差异非常大,可能不只我们这些外国观众,就连韩国大城市里长大的孩子看到这些东西都有猎奇的感觉吧。但与此同时又隐隐觉得,这些元素的内在所蕴含的东西,似乎能跟自己的文化呼应上。片中对这种文化最极致的展现应该就是华林那段跳大神了。这也让许多观众想起8年前《哭声》里面黄政民演的那段。不过二者无论摄影风格还是叙事方式都有很大的不同。《哭声》那段是夜戏,在整个场景的核心位置一直有两团火在烧着,对观众的情绪起到很强的煽动作用,火光映照在人物的脸上也增加更多的动态变化。单论冲击力的话个人认为《哭声》更胜一筹。另外《哭声》这段还穿插了小女孩的反应,以及另一边日本人的作法现场,双方一直在斗法拉扯,戏剧张力也非常足。《破墓》这场戏是日戏,但用了很多中景镜头,对环境的展示相对较少,似乎是想让观众把注意力放在演员身上。据说扮演华林的金高银跟现实中真正的萨满学了一整套的动作,她还一度担心自己会不会真的通灵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学的比较纯正,所以选择这种拍法。看完之后我忽然又萌生出另一种想法,既然已经减少环境的比重,何不走一条跟《哭声》那种多线叙事完全相反的路子?干脆不给其他角色镜头,加强影像的私密性,让观众不再当旁观者,更加专注地看华林,并随着她动作越来越剧烈,代入感越来越强。萨满仪式就是要让灵魂上身,当代入感达到极致的时候,或许会出现一种效果,就是华林在请神活动中请到的灵魂,竟然是观众自己。我们的意识上了华林的身,这样既能给观众一个更加超乎寻常的体验,还能拍出电影那种近乎灵媒的特质。有了琳琅满目的外在卖点,又有强烈的内在情绪驱动,作为商业片,还需要用叙事技巧将他们逐步呈现出来。这方面我认为《破墓》存在一定的问题。有时这些问题还出现在片中一些难得的佳句中,比如崔岷植演的尚德赶去富人家阻止鬼魂索命那场戏。分别设计了电话和门外两个场景,让他声音登场,人却不入画,然后再以此制造真假反转,是个还不错的恐怖片类型元素。但揭晓真相后再回过头来看,相当于一个好几代人以前的鬼在用智能手机吓人,总觉得有点违和,设定做得不够详细。重点是影片一直强调历史创伤,这种违和感就会起反作用。还有一个佳句自然就是影片的反转了,发生在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当然如果在电影院看可能时间概念没这么清晰。流媒体上有进度条的存在,对悬疑感是不小的打击。这一段讲的是尚德重新来到那座坟墓,发现了另一个棺材。看到这里我就想起了张艺谋的《坚如磐石》那句宣传词,官上还有官,《破墓》这是“棺上还有棺”。为了达成这个反转,影片还专门设计了一条小支线,就是在第一次迁坟的时候,有个人杀死了一条蛇身人面兽,之后就被恶灵缠上了。尚德为了救他才二度上山,这场戏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让尚德发现棺上还有棺,但前面铺垫还算足够,衔接起来没那么生硬,尤其跟《坚如磐石》比起来可以说是丝滑了。《坚如磐石》也是在一个小时左右,忽然就在墙壁里发现了尸体,转折非常突兀,至于是不是删改的缘故就不知道了。自从隐藏的日本大boss的真身登场,我个人的观感就一直往下降了。前面的跳大神、迁坟和捉鬼营造的氛围感越来越淡。就感觉后半段越来越“电锯惊魂”化,包括那些掏肝的动作。而且放在“电锯惊魂”类型中它的美术和动作设计也并不突出,更显得想象力比较匮乏。韩国电影评论家许文暎将21世纪的韩国电影美学分为四大板块,分别是以李沧东为代表的民族现实主义,以洪常秀为代表的欧洲现代主义,以朴赞郁、奉俊昊为代表的类型革新派。最后是以姜帝圭为代表的主流电影。《破墓》出来后就一直被拿来跟《哭声》比较,看过《哭声》就能明显感觉出它跟普通类型片还是很不一样的。导演罗泓轸也被归入类型革新派,个人认为《破墓》的张在现导演应该属于主流电影那一卦。这部电影基本上没有跳出主流类型片的框架。90年代韩国对好莱坞全面开放市场后,本土电影人受到很大的打击,然后就开始“师夷长技以制夷”,全面学习好莱坞,用他们的方式来拍本土文化和民族情怀。当时还有个梗,说他们连反美意识都是在美国电影里学来的。类型革新派和主流电影都是从这条路走出来的,但类型革新派的个人风格会强很多。朴赞郁的片子明显跟好莱坞主流商业片区别很大。他们也在国际上闯出了知名度。主流电影的主战场在他们国内,学了好莱坞后,在市场上跟好莱坞抗衡。看到《破墓》的火爆,有些中国观众也在感慨,明明咱们有那么丰富的文化,那么多元的题材,怎么电影人都拍不出这种片子呢?个人认为这么比的话并不现实。一个穿运动服的人,跟一个腿上绑着沙袋的人,强行放到一个赛道上赛跑,多少有点不公平。有的人知道比赛还要绑沙袋,直接转行,人才也就流失掉了,也有人自己不使全力去跑,反正成绩不好总有沙袋作为理由。归根结底还是要把沙袋拆掉,我们才知道你是骡子还是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