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
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
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
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
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
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
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
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
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佩。
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
——李商隐《燕台诗四首·春》
人越年轻,自我疗伤的本领就越强,即使独自舔舐伤口后会留下深浅疤痕,但一切不幸终会随着天际流云、山谷雾霭慢慢消散。李商隐青春正年少,人间亦花正红,实在不必为了落第便一蹶不振。在与厄运相抗衡的过程中,他还有很多机会将此前所失去的一一收回囊中。
况且此时,他已然凭着辞采华茂的骈文,声名鹊起。无论是物阜民丰的长安城,还是有人情味的地方小镇,提及李商隐这个名字,都是一片啧啧赞叹之声。有人追捧,有人惦念,已足够填满他年轻张扬的虚荣心,若再遇见一段你情我愿的爱恋,实乃有幸。
有些邂逅,无法预知;有些脉络,漫漶不清;有些结局,难以释怀。而我们要做的,不过是在遇见之前悉心等待,在相恋时投诸身心赤诚相对,在告别后仍怀感恩。
或许是幸福来得太过迅疾,让他彷徨得不知该如何拥抱这种喜悦;又或是爱得太过深切,深切到自私,自私到不愿分享点滴欢愉,唯恐遭到岁月觊觎,李商隐将这一次的恋爱又织成了没有答案的谜语。
时间是何时,发生于何地,女子为何人,他通通上了锁,像是要独占这段爱情似的,决心要将这一切付诸从不倒流的江河,只是用笔墨营造了一场淅淅沥沥却又不停歇的雨,隔着雨帘,身在其中的人看不清窗外的世界,置身其外的人也无法明晰内在人事。唯有夹在中间的雨,唯有绮丽迷晃的诗,用缄默无语保持着那场爱情的魅力,让好奇的人们去幻想、去猜测,去填补那些留白。
一切看似了无痕迹,却又澄明无比。
即便水滴最终融于沧海,消失不见,亦有存在的意义;飞鸿偶然驻足雪上,总会留下飞过的印迹。线索虽时断时续,被枯枝烂叶深深掩埋,待秋风乍起时,寻觅之人总能发现零星启示。故而,李商隐这场费尽心机抹掉的花事,还是被同样多情的人们牵出了蛛丝马迹。
两人大概于蓼花簇拥、江水碧澈、流云轻浮的湘川一带相识,景致清明如许,现实染了梦境色调,又有佳人携手,当真是人间盛宴。然而,命运的洪流总是将世人卷携至远方,此前的相遇好像生来即是为了此刻的别离。以心相许的恋人在宿命面前终究太过渺小,之后伊人去了岭南,成了锁在水中央的女子。而李商隐只得在蒹葭苍苍中,远远张望。
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
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
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
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
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
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
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
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
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佩。
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
纵然这首诗历来难解,但由于它具有华艳芬芳的辞藻、缠绵悱恻的情采以及热烈的感染力,读者却从未却步,反倒因了它既哀感顽艳又笼罩了一层朦胧神秘的面纱,更让人着迷。犹如人们说不清美是何物,却深深为它倾倒。此诗一经触碰,人们便会为它的惊天辞采所折服,哪里还顾得上探求它所写究竟何事,所咏到底何情,怀念终归是何人。只需知晓,他极力渲染的无非是一个“情”字。
春风送来和着阳光明媚味道的杏花醇香,柳树拂面划下一道道不规则的弧线,偶有蝴蝶翩然飞来俏立枝头,一切都挑不出哪里有丝毫缺憾。但老子有云,“福兮祸之所伏”,正是因为眼前之景太过完满,反而无端牵扯了李商隐的悲伤。
他也曾如《诗经》中痴情的男子,涉水而过,溯洄从之,却始终划不到伊人那片水域,觅不见佳人芳踪。纵然他殷勤似蜜蜂,识尽千条枝桠,遍寻万簇嫩叶,依然一无所获。追寻不到又不忍放手,怕是爱情中最为可怕的诅咒了。颠来倒去万千猜量,反反复复追索企盼,始终无法相信此前生离已如死别——那个在最美时节给他带来最美时光的人,再不会回来。
回眸过往,只觉心灵的原野上已然布满荒草。在这荒烟蔓草般的记忆中,最绮丽最温暖的一幕,当属桃花树下两人的相遇。那一日桃花开得正盛,她梳着高高的发髻站在树下,好似这满树的桃花皆是她的发饰。桃鬓云髻,两两相映,何分彼与此。旁侧的李商隐看着这“人面桃花相映红”之景,亦不知是醒是梦。那扣人心弦的定格,让他们以为相遇即可天荒地老。
若如最好的福气和运气,地老天荒,岂是这样唾手可得的事情?
天各一方时,才知道他不过是一片湖海,而她不过是天上的浮云,一阵风可以让她成为倒映在湖心的云影,亦可让他们丝毫无关。如若狠心舍得遗忘,也不失幸事一桩,却偏偏昔日恩爱情缘如同抹不掉、斩不了、挥不去的眉心朱砂,让留下来的人背负着雄龙雌凤杳远相隔的悲伤,在柳絮翻飞的春暮,内心迷茫无依。
既然醒时日子难挨,索性就在酒中醉一番吧。人生得意时要饮酒,落魄时更要痛饮,豪情满怀时当以酒相佐,郁郁不乐时需借酒相忘。当初竹林七贤就是在酒中飘飘欲仙,做若水清谈,以躲避现实之痛的。李商隐也将自己的惆怅沉在了酒樽中,醉了个无止无休。如若可以这般倾尽一生年华,又有何不可?
但哪有不流的沙漏,哪有不醒来的醉酒,最怕伴着清醒而来的是更为蚀骨的悲伤。李商隐午间酒醉初醒,斜阳斑驳映帘,迷迷糊糊中就错把黄昏之时当作清晨阳光初熹。旧欢难散,断梦难拾,而李商隐却固执地不愿睁开惺忪的睡眼,欲要再一次温习梦中的切切细语。
追求,仿佛是痴情人的天赋使命,无论是寻觅一剪秋风、一轮孤月、一枚红叶,还是一段旧梦,他们都不问结果,不诉艰辛,只遵照心念的驱使,以自己的方式,一意孤行。既然此时已无梦可做,李商隐便又在现实中寻寻觅觅,以期蓦然回首时,她依旧是站在桃花树下等他前来搭讪的女子。
年轻的人,总是不能及时领悟珍惜的意义,待他们懂得深情的珍贵时,却已不再年轻。许是因了愧疚,又许是因了不甘,从古至今总有络绎不绝的人,在回忆中醉生梦死。
琴声已散,弦犹微振;舟已行过,江留波痕;爱已陨殁,犹有余味。中了爱情的毒,李商隐也丢失了那一份天赐的聪慧,将落第的悒郁、崔戎的去世,通通抛诸脑后,只是一门心思地顺着往事遗留下的沉香,痴痴地寻觅。
想东想西,仍寻不到出路时,李商隐竟然想用铁网缠住珊瑚那般,网住佳人身影,无奈海阔浪高,他浸湿衣衫,也未能如愿以偿。
衣带本无情,但宽窄肥瘦里可看出世人情深情浅。李商隐因蚀骨思念而瘦损,衣着在身便也空空荡荡起来。春烟自碧,秋霜自白,黄叶自落,时光自逝,大自然中各有去留,各有等待,全然不顾世人的欢愉或悲伤。而为情自伤的人,却在节序的变换中,惶惶然乱了心神。
爱情中,愈是执拗,愈是情深,也就愈贪心。回忆、相思皆无一破贪心之局,唯有占有方是终结,情到极处,李商隐甚至希望有一座天牢紧紧锁住佳人迷失的魂魄。却道是天难遂人愿,纵然李商隐赤诚之心堪比研丹擘石,终究是追不回过往时光半寸。
所谓相思者,正是可望而不可即,可见而不可求;虽辛劳求之,终不可得。但思念是瘾,无药可解,纵然人们知道兜兜转转后,仍是一无所获,却还是会在月亮升起的晚上,任怀念的笛子吹响。李商隐想着在这暮春时节,她当已脱去夹衣换上单衣,玉佩铮铮正衬得出她的香肌玉骨。
东风留不住春日,深情挽不下伊人,这青春年华终究化作了幽情苦思,随着逝去的春光,沉入西海,日后不要再触碰,不要再想起。
埋葬,或许是装帧往事最稳妥的方式。
王蒙曾说:“李商隐能把哪怕是很悲哀的、很消极的情,或者说是很郁闷、颓废的情绪,经高度充分的审美化后,让人感到很美,把郁闷、颓废的情绪修建成美轮美奂的宫殿,令人叹为观止。”李商隐的笔,似乎有着一种魔力,能化悲哀为唯美,可变惆怅为绮丽。纵然日后西昆诗派循着李商隐的脚步,在典丽精工、深情绵邈的诗歌领域走了一程,不过是学会了堆砌辞藻,落了个东施效颦的下场。
因爱而不得,年轻的李商隐整颗心浸在哀愁中似乎透不过气来。他本想象《子夜四时歌》那般,依着四季相思的格调,吟咏心中的怅然若失。但一落笔,满篇却是龙鳞凤羽之辞、行云流水之意,刻意雕饰却又全无痕迹,这鲜妍缛丽的铺衍,险些将弥漫的忧伤掩盖住了。
泼墨越深时,情也就越浓重。那些繁茂的辞采,正是他恣意的怀想。此时他还不懂为何这一场爱恋像是沙丘上的图案,经不起西风来袭。
相爱之时,世间并没有荒芜,毕竟,从花丛中穿过时,他已落英满身。只是这一切,还待他在时间的漫漫长河中去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