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之，问之，行之，改之，复以学之……不要炫耀，不要好为人师。——总之是既不惮于“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百折不挠，积极果敢地行动；又时时刻刻以自己的这张嘴为敌。此非生活层面的“危行言孙”欤？

经典中的一些话，初读总觉平常，仿佛“没什么了不起啊”——此如孔子的“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论语·宪问第十四》）竟是何故？其一，既为经典，便已成了潜行于大多数人思想底层的常识——就像我们今天不会觉得那些脱口而出“万有引力”的人有多么的了不起。其二，常识本身其实是极其深邃的——引力因何发生？究竟有没有“引力子”……视此孔子之教，一样的，问问自己，大抵一问一个挠头不已：什么是“危行言孙”？有道或无道，从何判断？孔子怎就会倡导如此退避无勇的道路……

——其三，之所以觉得这话说的平常，也有阅世不足的因素，耳朵懂了但心没懂。

总之是不得不从个人、训诂、历史等多方面反复地下功夫，否则便不免地暂时错过一些重要的智慧——而暂时接着暂时，惜哉就永远错过了。那，孔子的这段话大约说的是什么？意译之，确也不甚复杂：在国家好的时段，尽可大胆去说，大胆去做（“危”如积极有为）；及至末世、危世，更需要大胆去做，积极去做，但在说话上就要小心了（“孙”通“逊”）。看似简单，但其中包含着基本的道义责任、重要的斗争战略乃至生活小妙招。什么样的道义责任？孔子一向主张，作为君子、士人、读书人……便不能再像普通百姓似的自行其是、自扫门前雪——要之，君子“以天下为己任”，虽处江湖之远、有限的远方，依然看得见“无数的人们”……

——这样的责任是不容商榷、不容抖机灵的，这是文明社会最最基础的支柱之一。

是故以卵击石式的牺牲是无益的——仅凭个人的血气之勇，改变不了一个时代或一个国家。显然，鲁迅先生非常同意这一斗争策略，是以有《记念刘和珍君》里搜尽衷肠的教诲：“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言孙”非畏祸也，贾祸而无益，君子不宜为之（汪烜）。鲁迅先生既为了刘和珍等几个好孩子而悲恸，抑且痛惜于国家竟动辄失此良材——大好诸君既没，当用人时又用何人？孩子们啊，怎就不待那真正改变时代的伟力依稀得见，再加入他们呢……当然，“邦即将有道”比“邦有道”要难以看清得多。烈士不分先后，皆伟大。

但，话说回来，为了胜利，为了不浪费烈士们的牺牲，还是要学会韧性的、持续的斗争，要学会在“邦无道”之时，“危行言孙”。历史上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云云，亦复如是。待到“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这一重要的斗争战略更是被发挥到了极致——钻进各方军阀势力的夹缝里谋生存、“罗霄山脉”、“农村包围城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概而言之，孔子绝非教人退避无勇，其：君子知存亡进退而片刻不失其正。

但，这也要求太高——太大太空了吧？对普通人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怎至于还包含着什么“生活小妙招”？愚也不敏，这一向也不大能理解；行至中年，稍知一些世事，终深彻共鸣于：1、决不能人云亦云，形成自己的判断力太重要了——为了拨开一片连一片的繁花似锦，看准一个合作伙伴，看准一个朋友，看准一个机会……为了保护自己，真正发展自己。

2、“危行言孙”太必要了。对于个人，尤其对于奋斗着的个人，几乎无时不在所谓的“邦无道”、危世、乱局之中，岂能有多少信口雌黄的机会？岂能有多少百分之百出手必中的机遇？学之，问之，行之，改之，复以学之……不要炫耀，不要好为人师。——总之是既不惮于“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百折不挠，积极果敢地行动；又时时刻刻以自己的这张嘴为敌。此非生活层面的“危行言孙”欤？

——还那话，于国于家于个人，视此“知存亡进退而片刻不失其正”，宜皆有思。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5月28日星期二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朱熹《四书章句集注》，鲁迅《记念刘和珍君》，李泽厚《论语今读》引汪烜、宦懋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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