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信》作者：麦家
上一节，我们讲述了蒋家第一代人的故事，爷爷与小姑的不幸离世，让蒋家变得风雨飘摇，全家的希望都被寄托在了父亲的身上。只可惜，父亲却是个靠不住的人。那么下面，就让我们来看看，父亲的那些奇葩事迹。
行行出绰号的父亲
套用一句现在的流行语，这一节的内容也可以叫作“父亲吐槽大会”。父亲名叫蒋德贵，德贵德贵，意思是做个有道德的、高贵的人。但是这个名字，在父亲的一生里，出现的次数极其有限，因为大多数时候，人家都在喊他的外号。别人都是行行出状元，但到父亲这，却是行行出绰号。
第一个出名的绰号，叫“大奶嘴”。这是为什么呢？原来父亲从小体弱多病，一会伤风感冒，一会急性肠套叠，一会败血症，一会带状疱疹，一会手足口病，一会头痛脑热，一会哮喘病，一会软骨病。后两种病都是慢性病，一上身就是十几年。软骨病的原因是缺钙，那时候农村没有什么营养品可以给小孩补钙，所以父亲吃奶吃到了七岁，直到要上学才强行断了奶，因此得了个“大奶嘴”的称号。
第二个出名的绰号，叫“老童生”。这个绰号主要响彻在父亲7岁到14岁时，嘲讽他不爱读书，年年留级，读不好书。那时还是解放前，送一个孩子专门去读书，需要不小的付出，因此家里只送了父亲去读书。
那时，奶奶见识广，觉得父亲体弱多病，干不了太重的农活，倒不如好好读书，将来吃知识的饭。但父亲是个不争气的家伙，7岁入学，五年的功课读了七年，还是不会乘除法，认识的字还没小姑多，以至于解放后还得读扫盲班。要知道，小姑可是一天学都没上过，她仅仅是用父亲的课本偷空学，都比父亲学得好。
那么，父亲为什么会学习这么差呢？因为上课铃一响，父亲要么往厕所跑，一天上五六次大厕，要么呼呼大睡，口水流满课桌，所以，他能学习好反倒奇怪了。好在那个年代也没有升学压力，加上父亲不调皮、不打架，对老师嘴甜礼貌，对同学热情大方，所以老师同学都很喜欢他。但“老童生”的绰号就这么流传下来了，也昭示着他不是学习的料子。但吃不了学习的苦，就要吃生活的苦。
退学之后，奶奶寻思让父亲到镇上学个手艺。吃不了知识饭，那就吃口技艺饭，总好过苦力饭。于是，爷爷奶奶给父亲拜了一个漆匠师傅学手艺。漆匠师傅都是图画师，花鸟虫草、蓝天白云、才子佳人，都要手到擒来，这本不是容易的事，但父亲的画却画得出奇地好，画什么像什么。父亲自己也喜欢，学得有门有路的。
但不巧的是，漆匠师傅除了会画画，还要上油漆，但这油漆却加重了父亲的哮喘症，让他的病频繁发作，有时正画着画，手上还拿着画笔呢，哮喘突然发作，抽搐、昏厥、滚地，一番癫狂过后，手上的彩笔已将人画得满身满脸都是，像个“活鬼”一样，“活鬼”的绰号也就由此而来了。
最屈辱的绰号：日本佬
不过这个绰号存在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另一个绰号马上就要登场，这个绰号极其难听，而且跟随了父亲一辈子，让他至死也脱不了身。它就是“日本佬”。
那听到这，有人可能会奇怪，一个乡下农村的孩子，怎么会和日本佬扯上关系呢？这怪不得天，怪不得地，只能怪父亲好吃懒做，连大白天也经常睡懒觉。那是1938年，日本鬼子突然到村里抢夺粮食和物资，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拉着渗人的汽笛和警报，一路狂奔。镇上村里、街头巷尾、田间地头，一路路的人和牲畜全都往山里跑，跑不及的就躲到自家地洞或暗柜里。
当时父亲在镇上做漆工，那天师傅让他给一个大衣橱刮腻子，这不是什么重活脏活，也不会引发哮喘，只是天气有些热，在楼上干活更显沉闷。父亲干着干着，睡意就上来了，索性把大衣橱放倒在地，自己往里面一躺，神不知鬼不觉地睡起觉来。父亲睡得那叫一个香，连瘆人的警笛声都吓不醒，街上的人声鼎沸也吵不醒，直到日本鬼子把突突响的摩托车开到楼下，才把他惊醒。他稀奇这是什么声音，就到窗边探出头去看，结果恰巧被鬼子瞅见了。鬼子一路抢掠，东西多得车马都装不下，正愁没有人力，父亲这简直是自投罗网。于是立刻，父亲就被鬼子当挑夫抓走了，几个月后才逃了回来。
别看父亲这人干别的不行，学起日本话来倒是天赋异禀。虽然是给日本人抓去当挑夫干苦力，可感觉却是去进行语言特训了，没几个月就学了一大堆鸟语回来，而且口无遮拦，见人就说。看见人家在吃饭，张口就来个“米西米西”，看见谁家在杀鸡宰羊，他就冒个“死啦死啦地”，看见天下雨，他就说“阿美阿美”。
那时父亲才15岁，不懂事，没忌惮，爱显摆，觉得自己会说日本话，厉害地不得了，却不知道有些事是不能乱开玩笑的。但等家里人知道这个情况，已经来不及了，大家已经开始一声声地叫他“日本佬”了。
绰号的可怕之处在于，你无法左右别人的嘴，更无法左右别人的心。“日本佬”、“日本佬”，父亲想不答应都不行，不答应别人叫得更响。从此，父亲和这个屈辱的绰号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可在那个日本人烧杀抢掠的年代，“日本佬”已经不单单是个绰号，它更是罪名，是仇恨，是诅咒。
为此，爷爷一次次地揪着他的嘴皮子，奶奶一次次地去拜菩萨求佛祖，可父亲就是不争气，不管爷爷奶奶如何苦口婆心，软硬兼施，他都不长记性。爷爷奶奶甚至让他一根一根地数钢钉，数到十指渗血，期望他能咬碎牙、闭紧嘴。可父亲这个人真是没骨气，也没轻重，上午刚受了罚，晚上就到外面丢人现眼，跟人张口“米西米西”，闭口“死啦死啦地”，把“日本佬”的绰号死死地焊在了自己的头上。
最贴切的绰号：潦坯
随着爷爷的去世，父亲彻底没了忌惮，变得放荡不羁、放任自流，整天结交一些狐朋狗友，通宵在外鬼混闯荡，吃喝玩乐无所不通，歪门邪道无所不尝，简直就是一个小混混。群众看人的眼睛是雪亮的，给人起绰号的水平更是一等一的，于是父亲迅速收获了一个新绰号—— “潦荡坯”，简称“潦坯”。
在父亲众多的绰号中，这个绰号是最贴切的、也是被别人叫得最多最响亮的。“潦坯”是一句方言，大概意思是指一个人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不走正道、游手好闲。“潦坯”做事吊儿郎当，对自己没要求，对别人不负责任，有点“扶不起的阿斗”和“败家子”的意思。“潦坯”也专指年轻男性，是一个极其不雅、充满了轻视的称呼。
用奶奶的话说，父亲没出生就是个“潦坯”和懒汉。到了预产期，懒惰的父亲就是不愿意出来。按理说生父亲时，奶奶已经是第三胎，应该会生得很快，但因为父亲懒，不肯用力，甚至是用反力，害得奶奶差点因为生产而丢了性命。小姑因为在父亲后面，更是因为父亲的懒惰差点被憋死，父亲一出来，她就立刻跟出来了，奶奶都不知道后面还有个娃。
父亲天生是个懒汉坯子，做事吃不了一点苦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干漆工时偷奸耍滑，跟着爷爷去造纸厂干苦力，刚干两天就吱哇乱叫，生生在家躺了三天。但是吃不了做事的苦，就要吃做人的苦。父亲这辈子在做人上，实在算不得成功，甚至可以说是集万千缺点于一身，比如他爱耍滑头、没诚信，喜欢偷鸡摸狗走捷径。比如他干什么都没有耐心，也没恒心坚持。比如他毫不靠谱，是个绝对不值得信赖的人。
可偏偏这样的一个浪荡子，还生了一副好皮囊。父亲长得很帅气，身高一米七五，五官长得极好，加上身板笔挺，远远看着就是一枚大帅哥。父亲还长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村里人时常夸赞，这真像木雕师傅刻出来的眼睛，哪怕睡着了，也还向人暗送秋波。标志的五官，加上飘逸的长发，让父亲变得更加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身为“潦坯”的父亲，对自己这幅皮囊可谓是倍加爱惜，天天在镜子前面忙活，甚至把英俊潇洒看得比干农活、做工作还重要。当别人早早到了地里，已经开始埋头苦干时，父亲还在家里梳理头发、修剪胡子，把好看的皮囊修饰地再英俊些。
21岁时，父亲到镇上给他外公外婆拜年，看见镇上照相馆的橱窗里挂满照片，便心生虚荣之心。虚荣可是“潦坯”的标配，为了这虚荣心，父亲发挥他嘴甜脑子活的特性，用频繁搭讪加一条香烟的贿赂，成功说服照相馆老板，让自己英俊的照片出现在了照相馆的橱窗上。顺便说一句，那条香烟本是奶奶让父亲带去给他外公外婆的礼物。
不过也正是在照相馆的门外，母亲第一次见到父亲。那年母亲18岁，是镇上首富的女儿，家里就住在照相馆的隔壁。站在阁楼上，母亲只看了一眼，就被俊朗帅气的父亲吸引了，并不可遏制地爱上了父亲。照相馆橱窗上的照片更是加剧了她的思念，于是母亲开始了对父亲的追求。
那时父亲正和漆匠师傅的女儿相好，看见家境更好的母亲对自己有意思，身上的“潦”劲儿迅速发作，不商量、不犹豫，当机立断，结束旧关系，开始新追求。
当时，新民国正在倡导自由恋爱的新风尚，父亲和母亲自由恋爱，一起在花前月下牵手散步，一起在众人的簇拥和起哄下互相起誓言、结为夫妻。
而从父亲五花八门的绰号，以及各种不靠谱的行为中可以看出，他从小到大的确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家伙，那么在结了婚之后，父亲会浪子回头、改过自新吗？让我们下节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