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那闪烁的微光,希望把我人生的道路照亮;夜色愈浓,它愈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 哥尔斯密
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一)
从医生涯遇到的第一个癌症病人,也是第一个癌痛病人,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实习跟班。接班时,天空开始飘起零星的雪花。
没有暖气的冬夜,有着让人无法忍受的湿冷。早早地,带教老师就钻进了温暖的被窝,留下我这个实习生独守寒冷雪夜。
病房死寂般安静,静得可怕。
突然,病房的尽头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似乎伴杂着床板晃动的声音,打破了这死寂,空气中着瞬间弥漫着紧张且让人心生恐惧的气氛。初出茅庐的我,吓出一身冷汗,各种不祥的预感在脑中快速闪现:不好了,病人出事了!
我遁声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发出喊叫声的病房,敲门,家属满脸歉意的开门,还未等我开口,家属抢先一步说:“真不好意思,打扰到医生的休息了。”
我一看,病人正在病床上翻滚,抓被,捶床,痛苦得脸都扭曲了,整个房间似乎都在晃动,天和地也似乎在晃动,这是一种怎样的痛!我瞬间感觉无地自容,该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们,是医生!
我慌神了,完全不知道怎么处理,说:“您稍等,我去叫老师。”语气完全是颤抖的。家属一把拉住我,“不用麻烦了,无非也是打止痛针。你是新来的吧?我老婆住院有一段时间了,每天都这样发作好几次,打止痛针也只能稍稍缓解一下,医生说止痛针打多了会上瘾,就像吸毒。既然这样,能忍就尽量忍一忍。”
我惊呆了:“这样会痛死的,不行,我得去叫老师来看一下。”
挣脱了他的手,蹬蹬蹬,我快步跑到值班室,叫醒了带教老师。
看我一脸的慌乱和紧张,老师赶紧穿衣起床,当他问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长舒了口气,“唉,那个病人啊,基本每天都要这样很多次,我们都习惯了。她是胃癌晚期,全身广泛转移了,都到这个阶段了,能有什么办法?睡吧。”
我一看老师要睡下,急了:“可是病人这样痛,要止一下痛才行,不然会痛死的!”泪水已经打湿了我整张脸。
“实在不行只能给她打支杜冷丁,但终究是不管用的,只能稍稍缓解一下,打得多了,我们也担心副作用,病人和家属也担心会上瘾,能不打就尽量不打,病人和家属接受,愿意忍着,唯一的要求就是最后能在医院走。你第一次接触这种病人,以后看多了就习惯了。早点去休息吧,他们不会来叫的。”
“看多了就习惯了”,初次接触临床的我,此时是一脸的疑惑和茫然,完全无法理解,我以后也会“看多了就习惯了”吗?
现在想来,当时的医疗条件也确实有限,除了杜冷丁,医院似乎找不到更有效的止痛药,但其实又未必,更主要的可能是当时关于癌痛处理的落后观念,除了少数肿瘤专科医院,恐怕多数综合医院的医护人员压根没有关于癌痛处理的基本概念,那时的吗啡消耗量也是低得惊人,甚至有的医院根本就不备吗啡,除了打杜冷丁,就只能让病人痛着,忍着。
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再去病房看看,但当我再次返回时,那间病房的门已经关上了。
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我看到家属正抱紧病人。眼睁睁看着妻子撕心裂肺的痛,却又无能为力,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心理折磨。而我,作为一个实习医生,有心却无力,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那夜,我彻底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隐约间,病房的那一头仍会间断传来呻吟声,或隐或现,或高或低,我想那是病人在努力克制因疼痛而不自主发出的声音,那是一种让人窒息的痛,如何能承受?
黑暗中,泪水打湿了我的枕巾。
窗外,雪越下越大,白茫茫一片,封了大地,也掩饰了这世界的丑陋与不堪,但它却抚平不了人间的病痛。
(二)
两年后,发生在农村老家堂伯身上的事,再次让我刻骨铭心,让初入医门的我再次经历什么是心酸、什么是无奈、什么是“让人无法呼吸的痛”。
大学毕业,我留在了某市一家三甲医院。一天,堂兄找到我。堂伯病了,得了大病,在县城医院查出胃癌,而且已经全身扩散,晚期了,没什么好办法,医生让回家“想吃什么吃什么”,这是“回家等死”的潜台词,但伯母和堂兄都有点不甘心。
初入医门,还在住院医生通科轮转阶段,连专业方向都没有定下来,对肿瘤还不是太懂。我下意识地问:“能带伯父来吗?我联系好医生和床位。”
其实我也只是习惯性地随便问问,对于穷乡僻壤的农民,来城里是一种奢侈,交通、住宿、金钱,一切都是不现实的,那时的农村还很穷,广泛转移的晚癌病人,除了等死,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堂兄的回答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他说:“老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可能来城里?尽管你在城里上班,可以帮上忙,但我们哪有钱治。何况,你也知道,癌症晚期治不好。只是你伯母不甘心,我也不甘心,所以抱着一线希望问问,也许有什么特效药。”晚期胃癌除了姑息化疗,哪有什么特效药。
两个月后,在和家人的一次通话中得知堂伯已经过世,具体细节没有过多追问。
过年回老家,走亲访友在聊天的时候,零碎地知道了关于堂伯的一些细节。堂伯的最后一个多月每天都在疼痛之中度过,痛得剧烈的时候,在床上翻滚,用头撞床撞门,撕心裂肺地喊叫,深夜疼痛发作时,200多户的村子全村都能听到。后来他神志变得混乱,大小便失禁,疯子般赤身裸体每日在房间打滚,从床上滚到地下,又从地下爬到床上。
这是怎样的一种痛,我无法想象。身为医者,却未能帮上任何忙,哪怕帮他减轻一点点的疼痛。
堂伯,也许是痛死的!癌症疼痛,无情地撕去了生命的最后一丝尊严。
(三)
我们常常说癌症慢病管理,带瘤生存,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要尽最大可能保证病人的基本生活质量。但没有生活质量的带瘤生存是没有意义的,而所谓的生活质量,至少要消除或减轻病人的痛苦,比如重视癌性疼痛的处理。
遗憾的是,现状让人很不满意,中国癌症患者的癌性疼痛控制真的非常不理想,不要说以前,即便是现在,很多癌症病人仍在忍受疼痛、活在痛苦中,直到临终前还在受到疼痛的折磨,毫无尊严可言。
根据对癌症病人的调查,大部分的癌症病人到最后最感到恐惧的其实不是死亡而是疼痛,疼痛会让人生不如死,让人活得没有尊严。很多医生往往只重视癌症本身的治疗,而对癌痛的控制不够重视,甚至无视;另一方面,患者和家属对疼痛的治疗更是存在认识误区,认为疼痛时就应该表现得坚强,要忍受,“叫痛”被认为是不坚强,忍受疼痛才应该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