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学中的“大家小词”:华夏精神之树上的一道强枝,不止文学

愚鲁说文化 2024-06-24 20:48:37

《沁园春·雪》乃最能说明问题:其最异之处,主题不一样,不是常见的抒情,甚至不是“以诗入词”的明志,没法归类——真正的“代天地立心”之作,“代生民立命”之作。文学之事,退到了很靠后的位置;读者亦不觉得是仅仅读了一篇文学佳作,而是重新收拾了一遍心灵,忽而被主席送到了从没想象过的视角——万象如新,日月如晤。

传统文学中,“大家小词”的现象很普遍。词人或是高官、名将,或是一代鸿儒,总之是他们身上最显耀的徽章,不是词人,也非艺术家。故此,其人便即是偶尔搞搞创作,也以诗、文为主,填词不多——然则词虽不多却不同凡响,大家小词之列亦颇多千古绝唱。典范中的典范,岳王爷、毛主席;而诸如王夫之、龚自珍等大学问家,词也很不错。那,大家小词有什么特点呢?它们和职业艺术家的词,即柳永、姜夔他们的词,又有什么不同?和李后主、苏辛他们的词又有什么不同——后者也非纯粹词人,但依然以词鸣世?

——顶级政治家的大家小词,显而有异于纯文学名篇,主席的词即异类中的异类。

《沁园春·雪》乃最能说明问题:其最异之处,主题不一样,不是常见的抒情,甚至不是“以诗入词”的明志,没法归类——真正的“代天地立心”之作,“代生民立命”之作。文学之事,退到了很靠后的位置;读者亦不觉得是仅仅读了一篇文学佳作,而是重新收拾了一遍心灵,忽而被主席送到了从没想象过的视角——万象如新,日月如晤。岳飞的《满江红》也有类似的效果,远远大于文学,长成了全体中国人精神之树上的一道强枝;南宋状元公张孝祥的《六州歌头》也有类似的效果——“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

——“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哀重如斯,忧深如斯,豪雄浑融。

要之,这一类大家小词几乎不服务于读者用以欣赏文学的诸官能,而是永远在清洗整个中华民族的精神——洗下的那些水,滴成了多少感同身受的眼泪。但,学者一路的大家小词也这样吗?显然不是吧?它们又有什么特点?是的,显然不是。若使政治性的大家小词停在“心灵”或“精神”的看点上,则鸿儒巨学们的大家小词,主要看的是“醇厚”、“从容”——似是由百丈千寻之厚的学养底下,随心取出的一瓢清泉。那般准确、完备,偏又是那般毫不费力。王夫之王船山的那些词本已极有名,在此推荐龚自珍龚定庵的词。

——其《湘月》写作(前序后记从略):

天风吹我,

堕湖山一角,

果然清丽。

曾是东华生小客,(东华门,代指京城)

回首苍茫无际。

屠狗功名,(功名卑贱)

雕龙文卷,(文采斐然)

岂是平生意?

乡亲苏小,(同乡苏小小)

定应笑我非计。

才见一抹斜阳,

半堤香草,

顿惹清愁起。

罗袜音尘何处觅,

渺渺予怀孤寄。

怨去吹箫,

狂来说剑,

两样销魂味。

两般春梦,

橹声荡入云水。

看得出丝毫用力的痕迹吗?“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纯然直叙,不绕弯子——直就是我龚某人志不在此。平生唯报国,谁跟你没事儿舞文弄墨啊?及其下片,以“怨去吹箫”写肠中幽情,以“狂来说剑”写一个觉醒者、经世致用者、文化传承者的真纯怀抱,亦复是写如未写——撕开胸臆给你看:我是谁,谁是我,我是我……然而,歇拍二句“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龚氏又分明知道,知道一箫一剑皆是空——值此“万马齐喑究可哀”之际,皆无处着力。再然而,读来又不觉哀怨牢骚,还是予人以振作感。

——此即这一路大家小词的典型味道,从容不费力。写出它时,龚氏只二十岁耳。

谭献评龚自珍的词:“意欲合周、辛而一之,奇作也。”(《复堂日记》)是啊,奇啊,矛盾重重,但就这么给一个二十岁的人写平了——不仅平复了周邦彦和辛弃疾的矛盾,直抵优美与壮美兼得的境界(张毅),还把自己这一生的主要矛盾平整了进去……龚氏三代大家,其母亦能文,从小更是跟着外祖父段玉裁修学(《段注说文》等巨著的作者)——他的二十岁,远非账面上的二十岁。至此,窃以为,大家小词大约是这么一回事,其:不论是政治大家还是学问大家,皆不能虚来——这才有不出手则已,出手即不凡。

——今之持大家名片者亦多,怎就不能业余一写,写成这样?实极方得大家之大。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6月21日星期五

【主要参考文献】龚自珍《定庵词》、《定盦文集》,谭献《复堂日记》,马兴荣、吴熊和、曹济平主编《中国词学大辞典》,张毅《词林观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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