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南
【唐】刘禹锡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
春天就要离去了,为何要对洛城人致以歉意呢?那是因为洛阳的歌女最美丽,洛阳的歌声最动人,她们的生命只有在青春年华时才能绽放,一朝春尽红颜老,就只能落寞凄凉地度过余生。自古美人伤迟暮,不许将军见白头。春天的离去会让美丽的女子触景伤情,不由地感叹自己的青春也将如逝去的春光一样慢慢老去,何况还落落独坐,无人欣赏自己娇媚的容颜,春天当然要对洛城人致以歉意了。
但春天真的是在致歉吗?随风摆动的柳枝好似远处友人挥舞的衣袖,兰花上的露水有如临行时沾满衣襟手帕的清泪,究竟是谁将要远去,是春天吗?如果是,她为何做出代表送行之人的举袂沾巾呢?春天当然不会远去,她还会回来的,正如弱柳与丛兰,虽然将要换一副模样,但却始终都在这里,来年还会重生重开,可人还能再回少年吗?春天永远是洛城的主人,美丽的歌女只能是这里的匆匆过客,她无法送别春天,只有春天在冷酷地向渐行渐远的她挥手致歉。
浪淘沙令
【五代十国】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宋代僧人志南有一句诗很有名,叫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很确切地描写出了春雨春风的细腻与温暖。初春的风雨尚且如此,那么暮春时节,就更不会有多少寒意了。
可是李煜偏不这么觉得,他一面说春花大半已经凋零,一面又说罗衾耐不住五更黎明时分的寒冷,这分明就是写秋日冷寂的句子,哪里是夏日将至时一天比一天热起来的景象?
其实,气温只是世间冷暖的一部分,人情人心有时更能左右当下温度。对于词中人来说,梦中欢娱被春雨惊破,使他不能享受更长的美好时间,反而要在落花风雨间咀嚼孤苦空寂的现实,心当然就凉透了,于是再热的温度也无力暖融,只能将责怪转移到无辜的罗衾上。
于是也就不要再去凭栏远眺了,期待中的剩水残山并不能望见,而此处的青山却会以它的永恒嘲笑自己的落寞无助。春天、朋友、家国、青春、梦想、爱恋……他们总是无知无觉地溜走了,容易得连告别都不用做,但离开之后,再想重回往日,也就变得不可能了。
他们究竟去哪里了?还能够找回来么?每当下定决心要去寻找的时候,却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道还将会有怎样的分别与新的里程。那就感慨一句“天上人间”吧,他们与自己相隔得有天上到人间那么远,又不知自己藏在天上人间的哪个角落。
蝶恋花
【宋】欧阳修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庭院真的深吗?从实际空间来看,其实并不深,一位女孩子的住所并不会有多大面积。但从外看去,秦楼楚馆间的女孩子太多太多了,类似的住所也鳞次栉比,因此才有无数重帘幕。楼宇和帘幕这样层层叠叠地往远处堆去,再加之迷离的春柳春烟,相对来说就深了。
物理空间之外,心理空间是真正的深深源头。本来自己独守空闺就已很寂寞,还被楼台风帘挡住了外面的世界,心情就会逼仄万分。更甚的是,在这样的空间心境下,自己盼不到人,又守不住春,青春年华还正在指尖偷偷溜走,谁也无法避免愈陷愈深的心情。
可叹的是青春逝去的结局是没法改变的,而且还无人倾诉,想要做出挽回的努力,但都是徒劳,就像那人总是不会回来的一样。姑且问问花儿吧,问问它们有什么妙法,可它们也在遭遇着人间的苦痛,也同样毫无办法,只能用自我的飘零诉说着无奈的结局。
回过头再看这幅画面,空间深谧,三月春深,韶华深逝,风疾雨深,长坐情深,这样的庭院,怎能不是深深深几许呢?
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
【宋】晏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当生活逐渐安定下来的时候,日子就会变得平淡甚至有些无聊。每天都在重复着昨天的工作,遇到特定的时节,又总是随着惯性做着年年如斯的规定动作,于是也就难以察觉时刻不停的变化,甚至把它忘却了。
一如此刻,在艳阳春日下非常欢乐地喝酒唱词,突然想起去年今日也是这般温暖怡人的天气,自己也在同一处亭台间喝酒唱词,一切都没有变化,令人欣喜。但事实真的如此吗?望着西沉的落日,突然间提出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太阳落山了,还会再升起来吗?
或许会吧。正如眼前的花谢是无可奈何的,但好在去年的燕子还会回来。但是仔细再想一下,今年飞来的燕子真的就是去年飞走的那只吗?似曾相识,其实已经暗示着不是。原来花落了不会再开,明年绽放的是新的一枝;燕子去了不会再来,明年筑巢的需要重新结识。于是每天升起的都是一轮崭新的太阳,今年喝酒唱词的我也就不是去年亭台中的自己,终究老去了一岁,而生命就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看似重复中悄然溜走,待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早就衰老不堪了,这才是最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
但话说回来,能够拥有这番情绪的人始终是幸福的,他不必为生计苦苦奔波,也只有这样,才能如此深细地咀嚼时间的短暂与永恒。
木兰花
【宋】晏殊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春天去了,总是会勾起无限的不舍,但转念一想,人生遭逢的伤逝实在太多太多了。年华老去,情人分别,壮志难酬,往日成空……这些匆匆短暂的美好,要比春光重要很多。而且春天总是会回来的,来年就可以重新欣赏她的美丽,但更多逝去的美好,已经无法再见到她回来的样子。
承载着美好的时光总是这样,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不经意间给人生注入无限的希望,又默默地将希望销蚀殆尽,只剩下清风中的无踪无影。想挽住她的手,拉住她的脚步,却总是一厢情愿的徒劳,该来的总归会来,该走的也总归要走。
独醒人间,看透世事,虽然智慧,却也要有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如若还振臂高呼,铁屋呐喊,就更需要烈士的情怀。但面对失去美与爱的巨大痛心,大多数人并不会勇敢地做着看似无谓的奋起,只会一头扎进更深的温柔乡中,用残存的花酒麻醉自己,多少可以舔舐一下深裂的伤口,毕竟连消沉的烂醉迷狂也是有限的,再不抓紧,她也要消失无痕了。
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
【宋】苏轼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潇潇暮雨子规啼,这是一片萧瑟迟暮的景象。黄昏是一天的终场,子规的啼鸣宣告着春天的离去,而潇潇春雨又在加速这场告别。一般来说,词人就要开始感伤迟暮,慨叹生命了。
但苏轼并没有这样做,他借寺庙前西去的流水发挥,高喊出人生也可以重回年少的声音。人们不仅习惯伤春,还习惯咏叹白发,甚至会觉得门外高鸣的黄鸡正催促着自己的老去。白居易就曾在《醉歌》中这样唱道:“谁道使君不解歌,听唱黄鸡与白日。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前没。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苏轼也对此唱出了反调,就算已是白发苍苍,也不要唱着徒叹衰老的黄鸡之曲,此刻依然可以有着对生活,对未来的饱满追求。
青春不仅在于年龄与容貌,心态也是重要的考量因素。如果心中永远保持着青春的蓬勃,那么就算万里归来,容颜甚至会变得更加年轻,自己仍是那自在如风的少年。
蝶恋花·春景
【宋】苏轼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人生就像一场旅程,旅客只有自己,再多的旅伴也只能陪同一段路程,终究还是得独自行走在无垠的天地中,而最终会走去哪里,其实没人会知道。这段路上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事,但印象深刻的总会是一片惆怅的风景,比如词中的这段旅程剪影。
行人伴着花谢燕飞走在暮春的原野上,前方隐约出现一处春水环绕的人家。他已经在天涯路上走了很久很久了,从柳絮初生到杨花满城,再到今日的残絮无多,时间在流逝,不变的是自己的行路。放眼望去,天涯路上满是芳草,它们不知何时变得如此茂盛,弥漫了双眼,遮住了天边,让人望不见远方的终点,更模糊了回首的家园。
那片人家越走越近,庄园的围墙将天涯芳草切割开来,构成了行路上偶见的变化。围墙里的人声也逐渐清晰,那是佳人荡秋千的笑声,如此愉快的女孩应该有着无比的幸福。可是她的幸福关行人什么事呢?围墙还将女孩与行人切割开来,幸福永远属于那一边的空间,而行人还要继续往前走,走过了偶然的相逢,还是要回到无边芳草的寂寞中去。
多情之人的烦恼莫过于此,他感受到生命在永恒天地间的渺小与孤独。但只要这样一想,就自然在自己与大多数人之间竖起了一道围墙。据说苏轼后来被贬到广东的时候,让爱妾朝云歌唱此词,朝云泪满衣襟,说自己不能唱这首词,因为“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实在是太伤感了。善解人心的朝云都不能接受,但苏轼还是坚定地选择面对。很多时候,人总是自己选择了这场独行。
摸鱼儿
【宋】辛弃疾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全词开篇极富笔力,凭空而来一句还能经受几番风雨的追问,然后才揭示当下的春归时令,无疑是人到中年的深挚感慨。渡江南来的时候,自己正当二十三岁的壮龄,此刻却已四十不惑。尽管还有实现功名的机会,但时间已经不多了,最好的年华已经蹉跎,如果依然改变不了被朝臣排挤、薄宦流转的现状,那真的就一切成空了。
起首的惜春之后,便自然转入留春,然而改变不了落红无数的结局,也就引出了对春的呼唤与追问:“春天啊,停下你的脚步吧!人家不是说天涯芳草会阻断归路么?那你的归路不也没有了吗?”不过天涯芳草阻断的是人的归路,春还是要离开的,所以春只能默默无语了。惜春、留春、问春都无用后,词情便转入了怨春,因为他发现还是有人能够留住一些春的踪迹,那便是画檐下的蛛网,它能够沾满象征春日的柳絮。可是蛛网真的理解春天吗?真的那么想挽留春天吗?它当然没有自己这样的真诚,但似乎世间的美好,就是不爱拥抱真诚的人心,而总被别有心机的人占有。
词写到这里,比兴寄托的意味已经非常浓郁了,画檐蛛网指的就是朝中排挤自己的大臣,而下阕直接以幽居长门宫的汉武帝陈皇后开篇更加明确了词中的寄托。以后妃的受宠与否隐喻大臣的政治遭际是中国诗歌悠久的传统,辛弃疾显然在用陈皇后喻指自己,而且境况比陈皇后更加恶劣。因为陈皇后毕竟可以千金买赋,重获汉武帝的宠幸,而自己就算有钱,也买不回皇帝的心,因为朝中大臣对自己的嫉妒实在太深了。既然如此,那也只能自我解脱。飞燕玉环,是受宠一时的妃子,但最终赵飞燕被废,杨玉环身死,都逃不过身败名裂、终归尘土的命运。这当然在说朝中排挤自己的得势大臣,也将同样失势下台,千古无名,自己也就不必伤感了。
尽管话这么说,但是此刻的潦倒与理想的无望还是改变不了的,内心还是充满了难以平复的怨愤。不过词不能写得太露,提到玉环飞燕已经极为顿挫了,结尾就得将情绪收回来,回到眼前的斜阳芳草,而伤怀叹老的情绪也就在一片暮春中铺开荡漾,留给自己与读者无尽的凄婉。
粉蝶儿·和赵晋臣敷文赋落花
【宋】辛弃疾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
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记前时、送春归后。把春波,都酿作、一江醇酎。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
落花是词中常见的吟咏对象,很多时候,词人会聚在一起,共同赋咏落花,以此来较量填词功力。辛弃疾这番与赵晋臣的唱和,或许也有这样的心态。
辛弃疾起笔便跳出了常规的思路,没有将描写的重点放在落花本身,却吟咏起春天来。他说昨儿的春天像刚刚学绣花的十三岁女孩子,将每一朵春花都滋润得艳丽壮硕。但是不知怎的,春天突然间变得狠心起来,居然用狂风暴雨将她精心呵护的春花摧残得一片狼藉。
然而这并不是春天的最终样态,她还在变化,今日又变成了更加无情无义的轻薄浪子,摧残了春花之后,便毫无愧疚地离开,才不会管被她抛下的人将会多么寂寞惆怅。这番经历其实已经发生过一回,去年这个时候就已经体认过春天的薄情,今年同样的清愁,足以在落花之前、杨柳岸边预见得到。
当词意跳出落花的局限,就能铺开更加沉挚的情绪。用人来比喻春,或许也展现着对人心变化的叹息。十三四岁的时候,天真无邪,心地单纯,不会有任何的算计,也就会将心灵毫无保留地向众人敞开。但随着年岁增长,阅历变多,人也就世故起来,居然对于世间美好的同情之心也会逐渐消泯。这样发展下去,心狠的样子会连自己也不认识了,这未尝不令人感到深深的恐惧。
春天的变化还是可以忍受的,因为她来年又会变回来的。但人一旦变得世故无情,还能重新找回那一颗赤子之心么?
木兰花慢
【宋】万俟咏
恨莺花渐老,但芳草、绿汀洲。纵岫壁千寻,榆钱万叠,难买春留。梅花向来始别,又匆匆,结子满枝头。门外垂杨岸侧,画桥谁系兰舟。
悠悠。岁月如流。叹水覆、杳难收。凭画阑,往往抬头举眼,都是春愁。东风晚来更恶,怕飞红、拍絮入书楼。双燕归来问我,怎生不上帘钩。
春已逝去,再怎么遗恨也是徒劳,只能无助地看着莺花老去,草满汀洲。人间的离别也是如此,有时候纵有万贯之富,也阻止不了斯人的离去。但转念想来,是否只有自己在单方面地惆怅?梅花虽然早就凋谢了,但现今已然长叶结果,换作了另一番模样,一如斯人远去之后,自会在那里结婚生子,过上新的幸福生活。如此,惆怅其实也就无处依凭了。
道理大家都懂,但情感总会控制不住地倾泻,不管过去了多少时间,当年的遗憾还是会时不时地涌在心头,特别是春色将阑,柳絮满城的时候。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不如就这样一直放下窗前的珠帘,遮住窗外无边的春色,自己的情思也就不会被惹动了。然而越是害怕,越是逃避,就越是躲不过去。词的结尾别出心裁地让两只燕子钻进了帘幕,还在那里问着屋内的人,你为何不用帘钩把珠帘挂起呢?
这当然是明知故问,不仅又一次反衬着人间的孤单,更道出了其实是自己不情愿割舍掉这场内心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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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夜雨》 床卧不眠人, 夜到几分深? 滴滴雨飘落, 树花渐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