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识宇
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棂,洒在书桌上那套泛黄的《三国演义》上,老人眯着眼对孙儿说:“诸葛亮神机妙算,草船借箭、空城退敌,那真是智多近妖啊。”
孩子眨眨眼,翻开课本里《赤壁之战》的插图,指着周瑜问:“爷爷,这个被诸葛亮气死的人,真的那么小气吗?”
这样的对话,在中国的大街小巷、千家万户里重复了很长时间。
我们津津乐道于桃园结义的豪情,感叹于既生瑜何生亮的无奈,为关云长水淹七军的神勇拍案叫绝,却很少有人追问:这些深入人心的故事,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三国,这个距今一千八百年的乱世,在中国人的集体记忆中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历史时期,成为一种文化符号、一种价值载体、甚至是一种精神图腾。
然而,当我们谈论三国时,我们谈论的究竟是陈寿笔下那个纷乱复杂、群雄逐鹿的真实时代,还是罗贯中笔下那个忠奸分明、智勇对立的小说世界?抑或是民间戏曲里那一张张油彩面具所演绎的道德寓言?
这个问题的答案,关乎我们如何理解历史,如何认识传统,更关乎我们如何在与古人对话的过程中,保持一份清醒的认知。

对于三国这段历史而言,至少存在着三种形象:
一是存在于《三国志》《后汉书》《资治通鉴》等正史中的历史形象,那是通过有限史料尽可能还原的真实人物;
二是以《三国演义》为代表的文学形象,那是经过艺术加工、情感渲染后的虚构世界;
三是流传于民间传说、戏曲、信仰中的民间形象,那是被大众情感与集体想象重塑的文化符号。
这三种形象相互交织,彼此影响,共同构成了我们今日所见的 “三国文化”。
但也正是这三种形象的混杂,让真实的历史变得模糊不清,让无数读者将小说情节当作确凿史实,让文学虚构凌驾于历史真相之上。
让我们先来看看曹操,这个被脸谱化最为严重的人物。
历史上的曹操,是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更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诗人,是“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的政治家。
陈寿在《三国志》中评价他“非常之人,超世之杰”,这个评价的分量,在《二十四史》中堪称罕见。
曹操统一北方,结束军阀混战的局面,推行屯田制恢复生产,唯才是举打破门阀垄断,这些历史功绩在史料中斑斑可考。
他同时也是建安文学的领袖,“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苍凉,“日月之行,若出其中”的豪迈,展现出一个复杂而立体的灵魂。
然而在《三国演义》中,曹操几乎成了奸诈的代名词,“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这句小说杜撰的话,让曹操背上了千古骂名。

罗贯中笔下的曹操,杀吕伯奢全家后毫无悔意、借粮官之头稳定军心、梦中杀人,一桩桩一件件都将他塑造成一个阴险狡诈、心狠手辣的权谋家。
这种文学形象进一步影响了民间形象,在京剧中,曹操是白脸奸臣,在《捉放曹》《击鼓骂曹》等曲目中,他是被道德审判的对象。
老百姓心中的曹操,是“奸贼”的代称,很少有人会去读他的《短歌行》,体会那份“慨当以慷”的悲壮。
关羽的遭遇则恰恰相反。
历史上的关羽,确实是蜀汉名将,“威震华夏”的记载见于正史,但他也有过兵败的经历,最终因“刚而自矜”的性格缺陷导致荆州失守,身死麦城。
陈寿评价他“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这个评价颇为公允。
然而在文学世界里,关羽变成了神。
罗贯中为他打造了无数光环:温酒斩华雄、三英战吕布、过五关斩六将、华容道义释曹操、单刀赴会,这些精彩绝伦的故事,大半是虚构或移花接木。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学形象满足了民间对“忠义”的精神需求。
于是,关羽的民间形象进一步升格为“关圣帝君”,被历代帝王加封,到清朝时已成为与孔子并列的“武圣”。
历史上真实的关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文化符号,一个被抽离了复杂人性的神祇。

如果说关羽是被神化,那么诸葛亮就是被“妖化”了——这里的“妖”并非贬义,而是指他几乎可以呼风唤雨、预知未来的超能力。
历史上的诸葛亮,确实是杰出的政治家、外交家,他治理蜀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联吴抗曹的战略眼光更是高瞻远瞩。
但陈寿也客观指出“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军事并非其强项。
然而到了《三国演义》中,诸葛亮成了智慧的化身,鲁迅评价其“多智近妖”。
从出山开始,他的预言从未落空;赤壁之战中,他借东风、草船借箭;南征孟获时,他七擒七纵;北伐中原时,他摆空城计吓退司马懿。
这些故事精彩纷呈,令人拍案叫绝,但细究起来,大部分都经不起推敲。
这些虚构的情节,将诸葛亮塑造成一个“半仙”式的人物,他的智慧不再是凡人的谋略,而是近乎玄幻的法术。

周瑜恐怕是这场形象改造中最无辜的受害者。
历史上的周瑜,是东吴集团顶级的军事家。他出身世家,相貌堂堂,“瑜长壮有姿貌”,更兼“性度恢廓”,与孙策是“总角之交”,与孙权情同手足。
赤壁之战中,他作为前线总指挥,以三万水军大破曹操数十万大军,创造了战争史上的奇迹。
陈寿评价他“王佐之资”,刘备也称他“文武筹略,万人之英”。
这样一个雄姿英发、气度恢弘的英雄人物,在《三国演义》中却被塑造成心胸狭隘、嫉贤妒能的小人。罗贯中为了衬托诸葛亮的完美,不惜将周瑜丑化。
小说中,周瑜处处与诸葛亮作对,屡次设计陷害,却每次都被识破,最后被活活气死,临终前还留下“既生瑜,何生亮”的哀鸣。

这种人物塑造完全违背了历史事实,但传播效果却极为成功。几百年来,周瑜在民间的形象就是那个气量狭窄的周都督,是嫉妒英才的反面教材。
直到近年,随着历史研究的深入,周瑜的真实形象才开始被部分读者重新认识。
但是,《三国演义》的影响实在太过深远,想要彻底扭转这种刻板印象,谈何容易?
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一座艺术高峰,它的语言生动,情节曲折,人物鲜明,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忠奸对立、智勇较量的道德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刘备代表“仁”,关羽代表“义”,张飞代表“勇”,诸葛亮代表“智”,周瑜代表“妒”,曹操则是“奸”的集大成者。
这种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符合普通民众的审美习惯和价值判断,因此传播力远超陈寿那部简洁晦涩的《三国志》。
从明代开始,《三国演义》就成为民间最畅销的读物之一,清代毛宗岗父子的评点修改更是让其影响力达到顶峰。
在识字率不高的古代,说书人的三国评话、戏台上的三国戏,成为老百姓了解这段历史的主要渠道。
久而久之,小说情节深入人心,人们把这些故事当作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来接受。这种“文学压倒历史”的现象,在中国文化史上并不罕见,但在三国题材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比如“温酒斩华雄”这个故事,发生在讨伐董卓的战役初期,历史上华雄确实是董卓部将,也确实被斩杀,但斩杀他的是长沙太守孙坚,当时的关羽还只是个马弓手,既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完成这一壮举。

“三英战吕布”更是子虚乌有,虎牢关之战在史籍中没有详细记载,吕布虽勇,但刘备、关羽、张飞三人联手战他一人,完全是小说家的想象。
再看“王允巧使连环计”,用貂蝉离间董卓、吕布父子。貂蝉这个人物在历史上查无此人,董卓、吕布的反目主要是由于权力分配矛盾,与美人计无关。
赤壁之战前后是虚构最密集的部分。
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故事,在史书中仅记载他出使东吴劝说孙权,但具体过程并无详述。小说中那段精彩绝伦的辩论,是罗贯中的艺术创造。
“群英会蒋干盗书”中,蒋干确实去过江东,但那是赤壁之战后的事,而且他与周瑜是同乡旧友,去的目的也并非盗书,更没有被周瑜设计。
“草船借箭”的故事原型,实际上是孙权的一次水上侦察行动。
据《三国志》裴注引《魏略》记载,孙权乘船观察曹营,曹操下令射箭防御,孙权的船因一面中箭太多而倾斜,他下令调转船头让另一面也中箭,以保持船身平衡。这件事发生在赤壁战后,与诸葛亮毫无关系。
“借东风”更是荒诞不经,东风是自然现象,周瑜作为水军统帅,对当地气候规律了如指掌,自然能预测风向。

但是在《三国演义》中,这一切都成了诸葛亮的法术,他披发仗剑,登坛作法,借来三日东风,几乎是个通晓天机的半仙。
“空城计”的故事堪称罗贯中的神来之笔,但也是历史上最不可能发生的虚构情节之一。
据《三国演义》描述,诸葛亮北伐时,因马谡失街亭,蜀军节节败退,他被迫退守西城。此时司马懿大军压境,诸葛亮身边无兵可调,于是大开城门,焚香抚琴,吓退司马懿。
这个故事的漏洞极多:首先,司马懿当时远在宛城,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西城;其次,按时间推算,诸葛亮第一次北伐时,司马懿正在负责对东吴的防务,并未参与对蜀作战;最重要的是,司马懿如果真的兵临城下,绝不会轻易退兵,他若生擒或斩杀诸葛亮,将是天大的功劳。
真正重大的虚构在于对蜀汉正统性的强化。
《三国演义》以刘备集团为主线,从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开始,就将刘关张塑造成绝对的主角,曹操、孙权则相对边缘化。
这种叙事策略,改变了历史的权重。实际上,三国中魏国最强,占据中原正统;吴国次之,据有江东富庶之地;蜀汉最弱,偏安西南一隅。但小说通过艺术处理,让读者产生了刘备才是天命所归的错觉。

更严重的是,这种混淆影响了历史教育。
很多中小学生在没有系统学习三国历史之前,已经通过电视剧、动画片、游戏等媒介接触到了《三国演义》的情节,他们先入为主地将这些故事当作真实历史,当老师在课堂上讲述《三国志》的史实,他们反而会感到困惑甚至抵触。
要真正还原三国历史的真相,方法只有一个:回到史料本身,回到那个没有文学滤镜的时代。
《三国志》是绕不开的源头。这部由西晋陈寿撰写的史书,虽然篇幅不大,语言简洁,却是研究三国历史最可靠的一手资料。
陈寿生活在西晋,离三国时代不远,他本人曾在蜀汉为官,后来归晋,有机会接触到大量官方档案和私人著述。
更重要的是,陈寿治史态度严谨,他写《三国志》时,魏、吴两国已有官修史书,他主要依据这些材料,缺少的部分才通过采访和搜集补充。
虽然作为晋臣,他不得不以魏为正统,对一些敏感人物的记载有所维护,但总体上保持了史家的客观与克制。
除了《三国志》,还有其他重要史料值得重视。
裴松之的注引用了大量魏晋时期的杂史、杂传,虽然这些材料良莠不齐,但有些记载比正史更为生动具体。
鱼豢的《魏略》、习凿齿的《汉晋春秋》、司马彪的《战略》等,都能提供不同视角的信息。
南朝宋范晔的《后汉书》记录了东汉末年的社会状况,为了解三国鼎立的背景提供了宏观视野。
北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将三国历史纳入更长的时间线索,其考异部分对史料进行了辨析,展示了历史研究的考证过程。
清代赵翼的《廿二史札记》、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等考据学著作,对三国史实做过不少梳理。
近代以来,卢弼的《三国志集解》、周一良的《魏晋南北朝史札记》等,都运用了更科学的方法进行整理研究。
这些层层叠叠的史料和研究,构成了一座通往历史真相的桥梁。

你读小说,只能看到英雄主义和忠奸对立。但是你读历史,你会看到士族与寒门的交替,比如曹操的唯才是举,冲击了东汉的察举制;你会看到君权对人民的剥削,比如诸葛亮、姜维的北伐耗尽了天府之国;你会看到航海思想的萌芽,比如孙权派人出海发现夷洲(今台湾),并且开辟了江左直通东北地区的海上交通。
今天回望三国,我们除了要还原一个相对真实的历史,更要明白历史如何影响我们的现在。
历史不仅是过去的故事,更是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能照出人性的光辉与幽暗,也能照出未来的通途与曲折……
正如一万人眼中有一万个三国,这面镜子所照出的东西,也不会有一个标准答案。
但正是这种无标准答案,构成了历史研究的永恒魅力。也邀请每一位读者,在评论区说出你的想法:你在三国这面镜子中,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参考资料:《三国志》《三国演义》《后汉书》《资治通鉴》《魏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