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27年,衣冠南渡,北宋成了南宋,汴京成了临安。
地理的迁徙带来的是文化的映射。杭州方言被视作有着浓厚的北方方言基底,与周边的方言体系有着相当大的差别。杭州的食物也有着北方的影子,直到现在,杭州拥有的面店数量在“包邮区”里依然断崖式领先。
宋韵悠悠,在两地总能看到彼此的影子。
这些年,两地总因为“宋”的元素以不同形式在网络上火起来。开封火的是“王婆说媒”“天女散花”,杭州火的是“德寿宫”“文润阁”。
异曲同工,殊途同归。


一座塔一条河
行走的过程,总是在反常识中学到新常识。比如开封铁塔不是铁做的,它是用特制的褐色琉璃砖砌筑而成,通体镶嵌着红褐色的琉璃瓦和琉璃砖。在阳光下远望时,这些琉璃砖的颜色酷似生了铁锈的铁色,显得庄严沉稳。
《水浒传》第八十三回,宋江等人正式进入东京城朝见皇帝时,曾这么写东京盛况,“……但见琼楼金阙,隐隐透出万家烟火;宝塔金刹,高耸入云;殿宇楼台,星罗棋布……”宝塔说的就是铁塔。在当年普遍是平房、豪宅才有两层楼的开封,可以想象铁塔在夕阳下折射出的金光是何等的壮观和摄人心魄。
本地人说,这是开封城里仅存的宋代宝塔。他们小时候,登塔远眺是春秋游的必备项目。登上塔顶,目之所及皆是中原腹地,如果天公作美,甚或遥遥看到远处悬于地面之上的黄河。
黄河发源于青藏高原,流经黄土高原时,裹挟了巨大的泥沙,成为了世界上含沙量最高的河流。进入中下游平原地区(特别是郑州以下)后,地势平坦,河流坡度突然变缓,水流速度急剧下降,携带的泥沙大量沉积在河床上,使得河床不断抬高,成为悬河——一旦发生洪水,堤坝决口,洪水将从高处倾泻而下。开封则因为“悬河”7次被淹,15次被围困。
铁塔有55米多高,很多开封人对于这个数字记忆非常深刻,因为开封水患最严重时,铁塔只余塔尖在水面——这样的灭顶之灾,历史上曾发生过四次。
考古学依赖于地层学来判定出土物品的年份,开封有一个城摞城遗址博物馆,展现了这座城市为何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城摞城”。

在州桥遗址地下8至12米深的范围内,自上而下叠压着不同历史时期的城市:清代开封城、明代开封城、金元时期开封城、北宋国都东京城、唐代汴州城、魏国大梁城。形成如此奇特的场景,一部分是因为战火与朝代更迭,更大原因则是这些城池在历史中因黄河决口带来的泥沙和洪水而被淤埋,后人在原址上(有时是稍有偏离)重建,形成了“上下重叠,中轴线不变”的奇特景观。
不禁想到第一次踏入杭州的南宋德寿宫遗址博物馆时,柱础旁清晰可辨的三重风格的地砖已经令人惊叹,这不过是短短百年的时间。在开封看到跨越数个世纪的时间维度,被牢牢压缩在不足十米的空间里,沧海一粟这个词瞬间具象了起来。

一座山一群NPC
宋代元素并非需要更多留存千年的东西来证明,文化的韵脚还是内发于心。
前两年,开封重建了当年包拯执印的开封府,还专门做了一台名为《南衙千秋月》的实景演出。南衙是开封府的别称,初建于五代后梁开平元年(907年),距今已有1000多年的历史,在北宋时期更成为天下首府,地位显赫。
这场夜晚才上演的演出,利用开封府古建筑群的灯光和布景,打造了一场沉浸式演艺,观众边走边看,演员在不同场景中演出,移步换景打破了传统舞台的限制。既有历代开封府尹的为政事迹,又以苏轼与开封的深厚渊源为线索,巧妙再现了历史上的“西园雅集”,甚至用一台十几分钟的演出,展现了北宋嘉祐二年那场被誉为“千年第一榜”的科举考试,震撼的音乐,精良的文本和演员投入的演出,让人目不转睛。
移步换景的难度在于转场如何让人不出戏,在这个演出的步行转场之中,《东京梦华录》里“人物嘈杂,灯火照天,每至四鼓罢”的繁华夜市景象通过演员充当的NPC(游戏术语,指游戏中不受真人玩家操控的游戏角色),用猜拳、合影等互动,让人真切理解何为“一旦深夜,马行街又盛百倍”。
何为虚何为实,你可以把它看成一场幻戏,也可以当作一出美梦。在开封,这种梦好像可以一直做下去。
这一晚还沉浸在《南衙千秋月》的历史余味中,隔一日又被万岁山武侠城的喧嚣裹挟进了另一个异想的世界。
去年社交媒体上火起来的“王婆说媒”就在万岁山里,这座凭空产生的武侠城,像是一个异想世界,连接的不只是我们和宋朝。
亮灯后的万岁山,拍照极为出片。“水浒”、仙侠、动漫等角色的演员妆发精致,让人仿佛进入一个大型角色扮演游戏,这些演员就是头上顶着问号的NPC,完成任务后,还有任务奖励——“银票”,兑换实实在在的东西。
实景演出随时发生,上一台刚演完,下一出已准备就绪,人还没走几步,就被演员大嗓门无扩音的台词吸引过去。据说这个武侠城里有3000多名演员,每天演出的节目数量有2000多场,转个身就能脸贴脸看表演。玩的东西多到不可能一次就刷完。所以,他们有一个小心思,万岁山的门票可以玩三天,还能去开封铁塔、城墙公园一路游玩,任务奖励的“银票”也是通用的。
有人热衷于看演出,有人钟情于和NPC直播互动,还有人忙着“赚钱”,大家各得其所。更重要的是,把人留下来了。难怪今年的十个月里,仅万岁山武侠城的营收就能突破10亿元,是前一年同期的1.5倍还多。
“北宋宫城”的这个文旅项目真值得学一学。

一笼包子一条鱼
“先开窗,后喝汤,再满口香。”坐在开封的第一楼里,服务员端上巨大的六屉小笼包时,我突然有点恍惚,似乎回到了知味观。
灌汤小笼包起源于开封,雏形应来自当年汴京72家正店之一“玉楼”的招牌——“山洞梅花包子”,包子上细细的褶皱自然是梅花了。
我不爱吃小笼包,总觉得太油腻。挡不住好客的主人劝“包”,尝了几个,意外改变了我的刻板印象。
杭州的小笼包汤汁不算多,造型挺括地立在笼中,个头小,一口一个也没问题。开封小笼包个儿大,褶打开像一朵菊花,提留起来像一个小灯笼,皮薄薄的,汤汁在里面颤颤巍巍地抖动晃荡。北宋和南宋的口味,流传下来相差不大。服务员提醒可以侧着把汤汁先倒出来再尝,确实不腻。
小笼包的由北到南,自然和北宋宗族、士大夫还有厨子们的衣冠南渡密不可分。同时渡来南方的,还有一条鱼。
当一盘盖着龙须面的鲤鱼端上来时,一口下去,这不就是西湖醋鱼吗?这道糖醋黄河鲤鱼的前身,可追溯到北宋开封名吃“糖醋软熘鲤鱼”。《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时期,东京汴梁(开封)市场已流行此菜,其特点是色泽枣红,软嫩鲜香。“软熘”“煎炒”这样的做法,都是当年都城的流行风。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迁徙的时候,带不走水土,带走的是故土的味蕾。厨师带过来了,甜酸味的做法也带过来了,但鱼带不过来。南方多的是水产,终于,这开封来的甜酸口与南方的草鱼完成了新的组合。
西湖醋鱼里,北宋先油炸再浇汁的做法变成先汆煮再调味,看不到厚重的芡汁微酥的外壳,取而代之的是轻盈滑嫩的口感,醋味烘托出了鱼肉的鲜美,甜度退到了二线。
南方水乡轻盈的烹饪哲学配合传统调味记忆,不是追思故都,而是再起炉灶的全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