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做了一辈子针线活儿。年轻时候钩花,中年以后缝线手套、加工羊毛衫,老年后干不太动了,于是在家闲着就绣鞋垫,一针一线,用各色的丝线绣着“喜鹊登梅、富贵双喜、金玉满堂、出入平安、足底生金”等图案。我每次回家,我妈都要塞给我几双。
我妈绣的鞋垫结实耐用,就是感觉有点费袜子,一双袜子穿上一段时间,脚后跟和脚掌的部位就磨得没有绒了,你说袜子烂了吧?却还有一层网儿兜着;你说没烂吧,脚后跟和脚掌却分明露着肉。我妈每次瞅见,总耐心细致地端量我的脚:“儿啊,你这脚……咋长的?”
我也不能说老妈绣的鞋垫费袜子啊,只能说现在的袜子质量不好,不抗磨。我妈就很认真地说:“要不,我再给你缝几双袜子吧?”我忙说:“你快歇歇吧妈,没事就看看电视,听听广播。”我妈说:“干营生不耽误我看电视听广播,你先帮我纫个针,回头我再绣几双。”
纫针这个活儿可真累苦了我,丝线头在舌尖上抿了好几抿,然后屏住呼吸去寻针眼儿。老猫蹲在旁边帮我使劲,它的眼睛都使成斗鸡眼了,我的眼睛也又眯又瞪,眼珠子感觉快要掉出来了,努了半天力,也没纫上针。我妈看见了心疼:“儿啊,你的眼也花啦?”
我妈纫针很麻利,也不用去看,丝线一捻,针鼻一抹,丝线就纫上了,然后两个手指尖随便一扭一捏,线梢的小疙瘩就打好了。我惊奇地说:“妈,你的眼不花?”我妈说:“怎么不花?花了几十年了。”我说:“那你还这么厉害?”我妈说:“厉害啥,干顺手了呗。”
我妈盘腿坐在炕沿上绣鞋垫,我则躺在热炕头上,一边听老猫打呼噜,一边跟我妈说话。我问我妈当初和我爸谈对象,是不是就是通过鞋垫收服了他?我妈撇嘴说:“那个时候干生产队,你姥爷腿又不好,家里缺劳力,散了工我回家就忙,绣鞋垫?哪有工夫!”我说:“有一回我听我爸说,是你绣的一双鞋垫打开了他的心扉,他最终才娶的你!”
我妈又气又笑:“这个老东西满嘴胡咧咧,啥时候说的,等他回来看我不骂死他!”
我耐心去劝说:“你和我爸风风雨雨这么些年过来了,多不容易,我觉得你们老两口能动手就动手,尽量别吵吵,吵吵伤和气……”我妈不绣鞋垫了,摸起笤帚疙瘩就要揍我。我忙捞起老猫来抵挡。我妈突然扔了笤帚疙瘩,说:“你爸回来了,快出去望望去。”
我边穿鞋边说:“我爸回来了?你没听错吧?”
我妈说:“没错,肯定是他,他一进胡同我就听见了。”
我爸果然回来了,一手捏着小电驴车把,一手扛着个铁锨,嘴角叼根烟,哼个曲儿,看见我,乜斜着眼问:“怎么回来了?”我说:“这不是想你和我妈了么,所以就回来看看。”我爸说:“哦,你的意思是……要是不想我和你妈,你就不回来了?”
我说:“爸,你又抬杠了不是?”
我妈站在房檐下,没好气地说:“你爸一辈子就不会说个话,你还不知道?咱儿子回来了,你去菜园半头晌,就不会抠点白菜萝卜回来?”我爸又要骑上电驴回去,我急忙拦住:“白菜窖上一段时间才好吃,这刚入了窖就挖出来,还有青涩气,等下次我回来再弄!”
热炕头让给我爸,他舒服地伸直腿,我一瞅也乐,穿的袜子也是脚后跟和脚掌的位置磨得没绒了。我忍不住笑:“袜子都磨烂了,快丢了吧。”我爸低头看看,认真地说:“没烂,这不是还有一层网兜着呢嘛,嘿嘿,尼龙丝的,冬夏两用袜子!”气得我妈翻白眼。
我说:“妈,你绣的鞋垫没觉得费袜子吗?”
我妈说:“不费袜子啊,你们瞅瞅我。”我看我妈的袜子,果然好好的。——怎么会呢?我又看我妈的鞋垫,一下子就明白了,妈妈绣给我们的鞋垫,都是图案复杂的“喜鹊登梅”“鲤鱼跳龙门”等图样,而我妈自己的鞋垫,是简单地纳了个光板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