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苏·哪儿都有您·轼”，不服他？断断不行，如此细分的题材，竟也给写到了如此极处——不仅“文学的阿房宫”是他盖的，“文学的拙政园”也是他盖的，连“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也是他盖的。

画家常有自画像，事实上，诗家、词家也常爱写“自题”的题材。经典的自题之作什么样？诗、词之体皆凝炼，所以，经典的写法止就是关照作者“一刻的自我”；宏观一些，也止就是关照作者“一生的一面”——总之是尽量以有限之笔写有涯之生，再交由读者去感受留白处的无限。然而，也有人写自题题材，竟至于写成“绝大的宏观”——兼而“极细的微观”，写成了“经典之外的经典”、“经典之上的经典”。最著者，苏·哪儿都有您·轼。

——其《自题金山画像》：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前三句，皆服务于“绝大的宏观”——“一刻的自我”也在里面，“永恒的自我”也在里面，“一生的一面”共“一生的千面如一面”……也在里面。末一句，竟又平顺地转至“极细的微观”，随着一个个地名的点出，其一片片、大小深浅不一的足迹——飘飘洒洒，飘洒在你我读者的眼前，仿佛这个古今无二的天才刚刚踩过去——尚存乎些他的体温……所谓“苏·哪儿都有您·轼”，不服他？断断不行，如此细分的题材，竟也给写到了如此极处——不仅“文学的阿房宫”是他盖的，“文学的拙政园”也是他盖的，连“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也是他盖的。

——有无别的自题之作也能写到这一层？论经典程度或文学史上的份量，也有。

如鲁迅先生的《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再如李清照的那阕《渔家傲》，其有：“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再再，曹雪芹写于《红楼梦》开篇的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然而，还是那个问题，皆经典矣，无疑；但它们还是做不到“绝大的宏观”与“极细的微观”的天衣无缝的衔接——都只是写尽了矛盾的一个侧面。

——要之，单论经典程度，很有一批这样的自题之作；论写法的超绝，唯他苏轼。

最后，再看一篇很有意思的自题之作。何必说它“很有意思”？因：不论是单看“大”还是“细”，它甚至比“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都厉害——比它还大，还细；只不过，作者本身的“器局”就在那里——才能自也很大，惜哉整篇作品的份量、经典程度，尚不足以提振到至高的层面。它是《解佩令·自题词集》，来自明末清初的一代鸿儒朱彝尊：

十年磨剑，（一部词集，多年心血啊）

五陵结客，（此指与友人唱和）

把平生、涕泪都飘尽。

老去填词，

一半是、空中传恨。

几曾围、燕钗蝉鬓。（代指女人）

不师秦七，（秦观）

不师黄九，（黄庭坚）

倚新声、玉田差近。（张炎）

落拓江湖，

且分付、歌筵红粉。

料封侯、白头无分。

——观其大处，也是一生；观其细处，那是真细，细细交代了自家文学的由来。

词谓：1、我朱彝尊朱锡鬯的文学，可不是徒作绮声艳曲，那里有我真实的一生啊——五陵高朋云尽散、“老去填词”、“落拓江湖”（全词上片）；2、我朱锡鬯、竹垞老人的竹垞词——“倚新声、玉田差近”，学的是南宋张炎张玉田的“清空”一路——非复秦少游、黄山谷之风，地道的“雅词”（下片）。雅词者，何似？差可说是“职业词人之词”，付词以人生，付人生以词——“封侯”太远，作词事大。朱氏成于此，亦抱残于此。

——地道文人的江湖，终不过是情感化了的江湖，是人生一处、私家小园的一处。

那里虽则也有着真实的人生、艰巨的人生，但文学上，最终没能给处理成读之沉实、思之开阔的表达——不似苏轼，天大地大，我大你大大家伙都大，众生有情，江山风月亦有情……是的，背后的人生倒真的不比苏轼容易，但给“雅笔”切割的小了，“气劲”稍嫌不足。其实玉田的这一问题更严重，竹垞已可说是青出于蓝了（化用王国维观点）……总之是《解佩令》也很好，很有特点，略失之于器局。——至此，古今自题之作，仍属他苏轼的那一首既有人生，也有高笔，且以巍巍绝高之笔——写得出一叶人生的灏灏非凡。

——而别家的经典之作，好是真好；非得吹毛求疵的话，尚未在经典之外或之上。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4月15日星期一

【主要参考文献】王国维《人间词话》，马兴荣等《中国词学大辞典》，傅璇琮等《中国诗学大辞典》，程郁缀《历代词选》，张毅《词林观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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