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董林（原创小说，版权所有，头条首发。盗版可耻，绝不姑息）
住在煤城后山街的徐老太太今年九十二岁，有七个孩子，五女两儿。徐老太太没上过学，五十年代扫盲班识了几个字，一辈子只会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姓名。儿女基本是初中毕业，多数没离开煤城，唯有四女儿博士学历，在北京某大学做教授。
大女儿喜枝初中毕业，多年前下岗，有两个孩子。二女儿巧枝初中毕业，职业保姆，有两个孩子。三女儿花枝，初中毕业，无业偶尔打零工，有一个孩子。四女儿明枝，博士学历，北京某大学教授，未婚。五女儿丽枝初中毕业，钟点工，有两个孩子。大儿子（七个姐弟中排行老六）志大，初中毕业，泥瓦匠，有一个孩子。小儿子，志强，初中毕业，搬运力工，有一个孩子。
旁人一提起这家人，无不夸赞四女儿明枝有出息，其余几个孩子平平常常日子过得一般般。徐老太太带着七个子女过日子，家庭状况可想而知，明枝能在这样的艰难环境里读到博士毕业，还在北京名校当了教授，简直就是奇迹。
拿邻居们的话讲，这家人真没啥可说的，普普通通毫无亮点，放在人堆里都是挨欺负的老实角色。没想到人家鸡窝里飞出一只金凤凰，出息了四女儿明枝，而且是一鸣惊人的大出息。在家族里和左邻右舍中没人再敢小瞧这家人了，更不敢欺负人家。
今年过年，全家人忙碌准备着各种年货，顶重要的一项就是接待妥帖回煤城过年的明枝。她见多识广又特爱干净，多年没回煤城了，上次回煤城还是副教授如今已经提升为正教授，全家人就担心她回煤城吃住不惯闹出情绪来。
老七志强说：“要不让四姐去我家住吧，我刚买的房，虽说是二手房，总比咱家这老旧房子强啊。蟑螂时不时爬出一两只来，我四姐小时候最烦蟑螂。”
大姐喜枝说：“老四在北京那是啥条件，住着教授楼，回来肯定住不惯。要我说干脆让她住宾馆，咱们大伙给她买单。”
老六志大说：“我觉得大姐说的对，四姐不是想咱妈吗，就让妈陪她住宾馆去，省得她总觉得咱家厕所有味。”
老三花枝说：“过年全家团圆，叫明枝住宾馆有点不妥，我是这么觉着，你们再合计一下。”
老二巧枝和老五丽枝也不太同意让明枝住宾馆，嘀咕着，北京咋地了，这么大个煤城就住不下她了，教授也是人呀，吃喝拉撒样样不缺，干嘛弄得跟仙女似的。
徐老太太说：“你们咋想的，花钱住宾馆，我还住王府去呢。钱是那么好挣的啊？说花就花不心疼。明枝回来就在家里住，还穿那套旧睡衣，一换季我就把衣服洗了晾干收起来，破家值万贯，那套衣服上有明枝的味。老四学习好，上中学时整天在那张旧桌上写呀算的，桌子给她留着是个念想，她上北京做事情总要惦记这个家的。”
老七志强说：“我四姐是大教授，去过几十个国家， 出了七八本书，今年还获了奖，她还能惦记这张破桌子呀？赶紧劈柴烧火做饭用吧。”
徐老太太生气地说：“你敢毁东西，我跟你小瘪犊子拼命。我肚子里爬出去的闺女，就是当多大的官，她也得认这个破家，认这个家老理。怎么的，有本事就看不起亲娘了？明枝要是瞧不起这个家，等着俺骂她吧。”
腊月二十九明枝从北京飞到省城，再转乘火车回煤城，二姐巧枝三姐花枝和大弟弟志大接站。
明枝不愧是名校教授，六十岁的人了依然保养得年轻靓丽，高挑身材穿着绛紫色长大衣，既有鸿儒风度又不失才女温婉。出了车站，志大叫出租车带着四姐回家。
明枝问：“志大，怎么你们还没买车？”
志大脸色微微一红说：“四姐，煤城才多大点地方，骑自行车也不错，我和志强一个泥瓦匠一个力工，买辆车养不起，再说也用不上啊。”
二姐巧枝插话说：“明枝你不知道，煤城也堵车，我做保姆那家两口子一人一辆宝马，都不怎么开。”
三姐花枝说：“是啊，骑电动车更方便，不怕堵车，还便宜。”
明枝说：“你们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买车不再是实用主义，是生活品质。”
志大岔开话题说：“四姐多年没回来了，煤城也有变化，小时候你领着我和志强登的那座小土山挖平了，变成了休闲广场。司机到新广场绕一圈，让我姐这北京回来的教授看看。”
司机点头刚要转向。明枝说：“不去了，我有点累，直接回家吧。”
煤城后山街老旧小区，志强预备了一挂鞭等四姐下出租车燃放欢迎。大女儿喜枝搀着徐老太太走出楼洞，老太太特意穿上新衣服，眼睛里闪着泪花。
喜枝说：“妈，咱家没人敢跟你顶嘴，你的话谁敢不听，就明枝敢犟嘴，末了咱们姊妹兄弟都没出息，就不听话的明枝出息到北京去了。”
老五丽枝说：“大姐，你就别嘟囔了，明枝马上就到了。”
这时候，徐老太太的儿媳女婿，还有小一辈的孩子们都出来迎接北京回来的明枝，另有不少老邻居也出来看热闹，都想瞧瞧从小性格倔强不合群如今成为名校教授的明枝风采。
出租车打个转向开进老旧小区，司机愣住了，老门洞前响起了鞭炮声，围着一大群人笑盈盈地朝这边看，比迎接新娘的队伍还壮观。
志大先下车为四姐打开车门，明枝款款走下出租车，镜片后面秀丽睿智的双眸微微闪着泪花，但是见过大场面的明枝并没乱丁点分寸，风度翩翩与亲戚邻居点头示意。她走近五妹，小声问道：“丽枝，咱妈呢？”
丽枝一回头说：“刚才还和大姐站在这盼你呢，一转眼去哪了呢？”
明枝快步走上老楼梯，到了二楼，推开熟悉的旧门。屋里的味道还是那股老味道，虽然丽枝和志强特意买了空气清新剂还有鲜花，但是老屋里的烟火气无论如何也抹不掉。
“妈，我回来了。”
盘腿坐在炕里，背对门面对墙的徐老太太双肩微微抖动着，抬起右手抹着眼泪说：“明枝，你当了北京大教授，还认俺这个不识字的娘啊！”
明枝的眼泪流下脸颊，她也顾不上许多老邻居跟进屋里瞧热闹，快走几步一把抱住娘的肩膀，已经是泣不成声。
徐老太太把洗了又洗的那套旧衣服拿给明枝，明枝抚摸着几乎要洗破了的衣服，把它放在自己刻苦读书的旧书桌上。
徐老太太一边抹着泪，一边抚摸四女儿明枝的手，趁旁人不注意，她将一枚祖传的老戒指戴在明枝的手指上。
年夜饭摆满了桌子，大家都不敢吱声，一个明枝的气场足以让全家几十口人紧张兮兮，都忘记了自己是主明枝才是客。
徐老太太对大女儿喜枝说：“你是老大，怎么也愣在那跟木头似的，一点大姐的样子也没有。”
喜枝脸一红说：“我嘴笨，干活儿还行，说话就拉倒吧。巧枝最能说，叫她说几句吧。”
徐老太太扭头看一眼巧枝，能说会道的巧枝站起来举起酒杯清清嗓子，看了一眼明枝，忽然傻笑一下语塞了，脸红一阵白一阵站了一会儿，啥也没说出来。丽枝一拉她衣襟，只得尴尬地坐下了。
志大举着酒杯自告奋勇站起来说：“我说两句，四姐从北京回来了，咱家团圆了，好啊团圆了，那什么我是想说，咱家这一家人，那什么就是说。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志大红着脸，自嘲地耸耸肩膀，缩着脖子坐下了。
志强举着酒杯站起来说：“你们这是干啥呀，她是咱姐，就算在北京当大教授，也不该都这么拘束啊。小时候四姐最疼我了，把她念书的笔记和参考资料都留给我，可是可是我。”
忽然志强哽咽了，端着酒杯的手开始颤抖，泪水涌出眼窝。志强克制着，但是没成功，他用手捂住脸当着全家老少呜呜哭出声。一边哭，一边说着，我让四姐失望了，啥也没考上啊，要是不贪玩考上大学，眼下就不会挨老板欺负四处讨薪了。
志强这一哭，好像能传染，大姐喜枝，二姐巧枝，三姐花枝，五妹丽枝，大弟志大都跟着哭泣，叨咕着自己心里苦，这辈子没出息。
徐老太太一拍桌子，生气地说：“吃团圆饭呢，哭哭啼啼的，都给俺滚外面去。”
姐弟几个红肿着眼睛，刚要站起来离开。明枝赶紧拦着说：“谁也不准走，以前我没时间回来，给我发过去吃团圆饭的照片，大家都是笑盈盈的。今年我回来过年，怎么反倒这样了。要不我走，你们大家还像以前那样过年。”
徐老太太说：“谁也不准走，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少哪一个我都心疼。”
年夜饭吃起来，虽然菜品丰盛，但是吃得默默无声气氛凝重。
明枝站起来，举起酒杯说：“好吧，大家都不说，那我就说几句。回煤城前我把姊妹兄弟几个都过电影一样，仔细思考一夜。我说的都是真实的想法，好坏你们且听一二。
大姐（喜枝）从小不爱出头，随大流感到安全，因为长得好看被挑起当演员却被吓哭了。大姐离不开人群不能独立，但是人群基数最大的工厂并不安全，下岗之后大姐就再也找不到安全感了。
二姐（巧枝）是姐妹兄弟中数一数二的聪明人，但是做事浅尝辄止，总叨咕咱家穷供不起大学生，以此为借口放弃吃苦学习，一心想赚钱却又不想投入太多。
三姐（花枝），最会持家过日子，从小就有这个天赋，妈对三姐最好。于是你放弃学习，以为会过日子就能幸福，还劝我不要学习，学会做饭做衣服最要紧。”
五妹（丽枝），有艺术天分，本来可以成为艺术家，可是你不能吃苦。做事咬不住，总是中途放弃，当然就很难看到结果。
大弟（志大），体育出色，但是你太有责任感了，一心想做泥瓦匠赚钱养家替咱妈分担家事。咱妈为了供我上学借的债，后来就是你一砖一瓦赚钱还清的。”
说到这，明枝哽咽了，她努力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说：“小弟志强，聪明伶俐，可是你爱耍小聪明，经受不了丁点打击。你总是希望别人认为你是聪明人，但是这个聪明有没有意义，有什么结果都可以被你忽视。
最后说说咱妈，咱妈没有文化，我考大学她是反对的，她认为读个高中已经很奢侈了。我当时确实跟她叫着劲儿，想考上大学永远离开这个家，可是我走到美州澳洲欧洲，做的梦还是发生在这间旧屋里，始终是这样。”
这时候，大门被推开，老邻居吴叔、王叔、郝婶等等走进来看北京回来的明枝，说了一些明枝有出息的话。几位老人说会儿话，各自回家了，老屋里又安静下来。
母亲徐老太太说：“街坊邻居夸老四明枝，俺心里高兴啊，可他们就看见一个明枝有出息。没看见俺七个儿女都有出息啊？”
姐妹兄弟几个除了明枝，都苦笑摇头，心里说，咱们家除了明枝，还有谁能拿得出手，老太太真会说空话啊。
徐老太太接着说：“明枝是北京的，俺先不说。就是煤城这六个，哪一个欠人家钱不还债主追到俺这来过？没有一个。哪一个被警察带走蹲监狱去了？没有一个。哪一个闹离婚，撇下孩子没人管来找俺这个奶奶姥姥的，没有啊。这就是有出息，他们（指邻居）还要怎么样？俺这六个孩子个个有出息，他们眼睛瞎了看不到，就看见一个北京大教授。”
徐老太太停顿片刻接着说：“俺明枝当了北京的教授，那当然是有大出息的，可你没结婚没孩子，俺最操心的就是你啊。要是拿这个大出息换你结婚生子女，俺情愿你跟煤城这六个一样有家有子女，过安稳的小日子。
说句心里话，俺不得意你那个北京的大出息，在七个孩子里，俺觉着排在最末的是你！”
两桌酒菜，几十个人围坐，却静得掉地上一根针都能听到。明枝的脸像发高烧一般火热，她差一点就说出口，自己将这次获奖的奖金分成七份，母亲和姐妹弟弟一人五万。但是现在她犹豫了，明枝没想到一顿年夜饭会吃得这么复杂，她不知道这笔钱拿出来会不会引发新的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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