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董林(原创小说,版权所有,头条首发。盗版可耻,绝不姑息)
民国初年里县大街铺面买卖多的闹市,上手拉架是一种下九流行当,平时靠拉架吃饭的人蹲在墙根下打着白天闲盹,听见打架的声音立马就有了精神儿,站起来冲上去拉架劝和,然后伸手要钱。给多给少是个意思,往往打得顺手一方不想给钱,挨欺负的忙掏出一点钱对陌生人来解围表示谢意。
开铺子摆摊儿做买卖的人,就怕打架砸了铺子掀了摊子,与此不同的是拉架汉子,整天盼着人家买卖双方打起来,一打架“生意”跟着就来了。起先铺子掌柜和摆小摊的担子贩顶厌烦拉架这门行当,一方讲究和气发财,一方趁打架做生意,简直是一对冤家。可是事情瞧久了,铺子掌柜和担子商发现拉架汉子虽然盼着旁人动火气叫骂厮打,不过一旦街头打起来真往上冲,能尽快把斗殴控制住。架打得不大损坏东西就少,也不太耽误做生意。
里县不像奉天、济南、太原那些大城市,街上有来回踱步的巡警。里县大街闹市只有一间警察房子(相当于岗亭),安置在七拐八拐才能看见的大街角落,常有个老县警在小房子里坐着打盹,早上傍晚不见人。遇到打架的,旁人跑到警察房子报警,老县警赶来只会吹哨吆喝,往往不太管用。况且十次有八九次县警赶来时,架早就打完了,人也打伤了毁的东西散在地上。
开杂货铺的崔吉,铺子开在街尾,距离老墙根比较近,一抬眼就能看见墙根下坐着一排汉子打盹闲聊。那些人中有乞丐小偷骗子拐子,最多的是拉架搭手汉子。拉架行当遇不到打架的也不是一点生意也没有,他们便做搭手,也就是见到街上喝醉酒跌跌撞撞的人帮着送到家,或为迷路的人引向带路。
这天下午,一位口外老客办货时与一位南方商人吵了起来,口外汉子声音大脾气急,没吵几句便挽起袖子要动手。这当口,身材矮半头的南方商人从腰间拔出一支老枪。民国初年只要不是带着制式武器,用老枪刀剑防身,没伤人都不会被抓入狱。
口外汉子见对方端起枪对着自己,也没含糊,一弯腿拔出一把差不多有一尺长的匕首(算上刀柄长度)。逛街的人们一见这俩老客动刀动枪了,呼啦朝四周散开。可是旁人能躲,开铺子摆摊子的买卖人不能丢下货物跑啊,掌柜的和伙计心里都突突起来,担心伤人毁物。就在这个节骨眼儿拉架汉子围上来,他们为了饭口,往往不怎么在意刀枪,见双方杠上了不让步,一纵身扑了上去。拉架汉子常用的法子是用树枝将二人隔开,谁折断树枝,就是不给拉架的面子,汉子接着会拉一点偏架。
“砰”,枪打响了,老枪的枪口冒出一股黑烟,拉架汉子脸上像擦了几把锅底灰。得亏枪口被压住朝下打出铁砂,光滑的地面打出了麻子点,黑得看不清石板纹路。口外汉子和南方商人末了没打起来拼命仗,口外汉子躲过一枪,给拉架汉子两块大洋。南方老客避免和大汉摔跤动手吃亏,也给了拉架汉子两块光洋。两个拉架汉子揣上钱,憨厚地笑一笑,转身泡澡喝酒去了。
崔吉跑过去瞧着打架和拉架场面,对拉架汉子印象加深不少。崔吉掌柜感觉拉架还真是一门生意,他心里清楚杂货铺就这么大牌面,生意不旺不淡也就混个温饱,要想富贵还得想法子开源。
这一天,里县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崔吉掌柜望着老墙根下蹲着淋雨的一排汉子忽然有个主意。与其让这些汉子单打独斗拉架要小钱,不如将他们团成帮伙干大事。
崔掌柜推开铺子门,招手呼喊拉架的汉子进铺子避雨,笑着拿出烧饼煮了热茶给他们吃喝。
崔掌柜见进来的人坐定了,对汉子们拱手道:“俺不是及时雨宋公明,却真喜爱英雄好汉,往后遇了雷雨就到哥哥这躲雨,肚里饥饿便来哥哥这吃口热乎的。”
拉架汉子们多是走投无路从乡下来城里混口饭的,迫不得已靠拉架搭手度日,从没有人说过这般暖到心窝里的话。汉子们纷纷单腿跪地,拜崔掌柜为大哥,往后出来进去在大街上行走后背有个倚靠。
崔吉觉得初次见面彼此还都只是肤浅的好感,如此匆忙结拜不会瓷实。他将汉子们挨个扶起来说:“弟兄们言重了,俺老崔不过是让弟兄们进屋避雨喝茶食饼而已,何德何能做众人的大哥啊?”
大伙再三请求,崔掌柜就是摇头不答应,告诉汉子们到里县大小街巷招呼一声,凡是做拉架搭手行当的汉子都要来铺子里歇脚。与此同时他派出去两个不站柜的货仓伙计扮成拉架搭手汉子,时不时就鼓动大伙拜崔掌柜为大哥堂主。
崔吉心里说,汉子们不求个七七四十九回绝对不能答应做大哥,等到他们觉得这件事已经是奢望时再答应不迟,越难得才越入心,看看往后谁敢不服俺这个大哥堂主。
崔吉翻看黄历,选好了日子,暗中传信给在汉子堆里卧底的伙计,这一天多鼓动众人进铺子来歇脚。等大伙喝茶吃饼时再次提出拜大哥尊堂主,旁人以为这一次跟以往许多次一样,及时雨宋公明一般的崔掌柜不会答应,不过是又一次说说而已。
然而这一次不同以往,杂货铺关板闭门,设香案点灯烛,崔掌柜穿上袍衣,点燃三炷香,与弟兄们一同饮下血酒,然后对天地盟誓。
结拜之后,崔掌柜说:“从今往后,此地就叫劝架堂,我为上座大堂主,左右偏将乃唐礼和段顺宝两位兄弟。往后我掌舵,唐礼段顺宝把持街口,谁也不可擅自行动,拉架这门生意里有大学问。”
按照大堂主崔吉的安排,拉架出街的弟兄俩一伙仨一堆四五个为一帮,看见打架先不上手拉架。等人家打得鼻青脸肿,旁边铺子摊子的东西也砸坏一些,这时候唐礼或段宝打个口哨,拉架汉子再冲上去拉架护东西。这个当口上去,比刚打起来就拉开更容易讨到报酬,护住东西还能朝铺子掌柜和担子贩要钱。
再往后的日子,劝架帮暗中与要找茬儿打架的人通气,事先拿到现钱就拼命拉偏架。于是街上的人暗里嘀咕说,劝架帮为了钱变成了打手帮。
半年后,劝架帮从几十人扩充到一百七八十人,仅仅在街头劝架已经吃不饱。作为一股不小的街巷势力,大堂主崔吉开始介入家族和帮伙械斗,谁给钱他就带着劝架帮灭掉不给钱的另一伙人。
这天,商会的人来劝架堂拜见崔掌柜,还带着烟酒点心和上好茗茶。
吉崔有点受宠若惊,忙拱手说:“小堂才出道不久,怎能有这么大面子,劳商会高师大驾来此委屈。”
商会蒲师爷也寒暄了几句,坐下喝着温茶说:“崔堂主,劝架帮单打独斗本是下九流,你崔堂主把人手拢起来就不一样了。如今在里县街巷,谁敢小瞧了劝架堂。”
崔吉说:“高师过奖,劝架搭手也没啥大本事,混个半饱而已,高师有话直说。”
蒲师爷放下茶碗,微笑着说:“我就得意崔堂主这直爽脾气,不绕弯子闲磨牙。好吧,我就直来直去。”
蒲师爷拿出一百块银元放在桌面上说:“这是一半酬劳,事成之后付清另一半。劝架帮只做一件事,将外埠到里县开铺子的老商客赶走。不瞒崔堂主,本县商会只为本县商铺负责,况且商会又是许多大铺股东。可是近几年,外埠商帮老客来本地开铺子做买卖盛行,夺走了本地商铺的生意,外埠商帮势力越来越大,大有客来欺主的苗头。这事真是气人啊,商会不便出头撵人,会招致天下人耻笑。所以只能劳驾崔堂主出手办好这件棘手的事情,恢复本地商帮地位。”
崔掌柜看见光洋就心跳激动,杂货铺开了那么多年,总是清清冷冷,赚钱是每天的白日梦。眼前白花花光洋送上门来,哪能错过呢,干什么都得顶上去。
崔掌柜揣上一百块光洋,很快集合了十八伙劝架改打架的壮实汉子,明天起到大街上打“脏架”去。
河南来里县开肉铺的马掌柜觉得颇不对劲儿,今天街上打架的特别多,而且都是到外地老商客开的铺子前脸打斗,出手颇脏,打人还带着砸东西,一上午工夫那些铺子就被砸得七零八落。或许肉铺没东西可砸,自己手里又握着大砍刀,没人凑过来打架。
马掌柜跑去县警房子报案,打盹的老警察不知去向,无奈他又跑到劝架堂求崔掌柜派人去劝架。
崔吉淡笑说:“马掌柜,我老崔给你这个面子,劝架也行,可不能白劝,大家做的都是生意。”
马掌柜听这话,只能掏出沾着猪油的两块大洋和几十个铜板,放在桌面。
崔吉见到钱,笑着点点头,派几个汉子到街里去劝架。然而,马掌柜万万没想到,劝架堂的人拉不开架还被打伤了,脸上见血躺在铺子门口,让那些铺子出钱治伤养老。
外埠老商客见铺子被砸得不像样了,还要为受伤的汉子一辈子治伤养老,干脆悄悄以低得不能再低的价格出兑了铺子,趁着夜色逃出里县。
半年后,劝架堂的弟子超过三百人,小打小闹已经吃不饱,崔吉叫弟子们挨家收劝架费,交了钱没人敢在你门前打架,不交钱天天有人在你门前骂街打斗砸东西。商家敢怒不敢言,为了能消停做生意纷纷掏钱交劝架费,图个平安和气。
又过了一年,劝架堂人马扩充到五百多人,劝架堂也扩大了堂面,光在街里收劝架费吃不饱了。如今劝架堂的势力不亚于县府和警局,人们都在暗地里称呼崔吉掌柜为二县长。
劝架堂开始堵路收费,逼着走街的人交平安捐。旁人悄悄叨咕,过去还叫劝架费,如今改捐了,只能官府能收捐,劝架堂也收捐,这是要造反啊!
堵路收骡马大车平安捐不久,劝架堂的人就开始到大宅门前收吉祥捐。交钱护门,不交钱就在门前打架闹腾,直到掏钱为止。如此一来二去,开杂货的铺子清冷的崔吉,很快成了里县大财主。他购房置地扩充人马,弟子过千之后,他要去省城开一家大劝架堂,广收天下劝架捐。
崔吉在木匠坊打造了气派的马轿,在里县最大的裁缝铺子做得了宽袍。势力越大的堂口,堂主穿的袍子越宽,人胖体宽人瘦架宽(用内架将袍子支撑起来)。
崔吉选定了日子,准备带领劝架堂弟子次日启程奔省城开台面支起大劝架堂场面。夜色中,省警察厅机动队人马与里县警局三十多个县警悄悄合兵一处,个个荷枪实弹,包围了劝架堂。
民国里县警察局长轻咳几声顺一下嗓子,接着伸出脖子喊话,大声叫崔堂主带领弟子出来见官。劝架堂里忽然吹灭灯烛,黑暗中沉静了一刻钟,正门吱扭扭打开,左偏将唐礼手提朴刀高喊着天将护堂,带着几个人冲了出来。
“啪啪啪啪啪”,机动队和县警同时开了几枪,左偏将的朴刀“咣当”摔到街面上。唐礼仰面倒在地上,手没够着朴刀。
又静了一会儿,右偏将段顺宝赤膊举着大棍自个冲了出来,嘴里高喊护住大堂主,到了街中,他将大棍舞动了几下,呼呼带风。吓得县警手脚发麻,打栓都拉不开了。
“啪啪啪啪啪”,省警察厅机动队开了枪,大棍“咣当当”摔了出去,滚到街边的沟里。右偏将段顺宝没能仰着倒,而是脸贴地嘴啃泥。
枪声响过,安静得能听见许多人的喘气声。不多时,劝架堂里点起灯烛,有个汉子抻脖子高喊:“别开枪啊,堂主正在穿宽袍,迎堂外来的贵客。”
汉子不喊则以,一冒话枪声四起,子弹飞虫一般起伙朝屋内蜂拥而去,眨眼工夫劝架堂四面皆是弹孔。汉子敲响一面锣,大喊起来,外面别打了别打了,堂主不穿宽袍了,这就出去。
枪声停止,亮晶晶的子弹飞虫瞬间隐身。一个穿着肚兜裤衩的瘦老头举起双手走出来。这人看上去瘦骨嶙峋,一点也不像里县顶级财主崔掌柜。
人们仔细瞧看这个瘦老头,半天才确实是崔吉。开杂货铺时他穿着小宽袍,旁人以为他不胖不瘦。开劝架堂做了上座堂主,改穿中宽袍,旁人觉着他是个胖子。他若是到省城装上大宽袍,旁人万万猜不出他瘦得皮包骨,还以为他是个心宽体胖的人。
县警将铜手铐咔嚓一声戴在崔吉腕子上,见其冻得直打哆嗦,便叫劝架堂弟子去取衣服。省警察厅机动队官长走过来嘟囔着,哪有那么多讲究,左右瞧了瞧,捡起一块脏兮兮的麻袋片给崔吉披在肩膀上,一摆手叫人将其带走!
崔吉说:“老崔拉开那么多打架斗狠,轮到我自个咋就没人拉架呢。”
旁边瞧热闹的人私下里叨咕:“你老崔拉架老拉偏,拉架还收捐,你得罪了官府,这一架哪个敢上去拉呀。”
崔吉像拔光了毛的白条鸡,赤条条被带着走,瞧热闹的人觉得他毕竟做过一点好事,便朝他喊了两声:“崔堂主也是一条好汉啊,唱几句戏文吧,给街坊四邻听调门儿!”
崔吉扭头瞪一眼街两旁看客说:“老少爷们回去吧,官府这是跟老崔闹着玩呢,过几天就回来!”
省警察厅机动队官长,将手伸进枪套里,犹豫片刻没拔枪,他抬起脚朝崔吉屁股上狠狠踢一脚,骂道,狗子吃错槽,你还想成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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