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董林（原创小说，版权所有，头条首发。盗版可耻，绝不姑息）
民国初年，富户人家得子，为辟邪好养活，便要立即从箱子底拿出一笔老钱找中人买个同日出生的孩子，做垫命。富户人家觉得孩子有垫命，就相当于得了两条命，一条命尊贵享福，另一条命吃苦受罪，这样才是全和人生。
大户黄宅这天响起几声婴儿的啼哭，不一会儿，接生婆沙哑着嗓子喊：“老天爷啊，可生了，恭喜老爷太太得了个儿子啊。”
黄宅大管家立刻骑一匹枣红马，牵上另一匹枣红马出门，去找住在偏街的中人乔笔郎。乔先生在官府门外替人写状子，得个诨名乔笔郎，他不仅写状子还做中人，因为他是读书人，旁人觉着读过圣贤书的人不至于使坏，于是都信他的担保。
管家和乔笔郎各骑一匹枣红马，出村八十里才打听到有女人生产，掏出二十五块银元买下一个娃，比少爷早生半天，也是男孩。
算命的毕走街看过少爷，说哪都好，就是五行缺水，于是起名黄淼。买来辟邪的孩子起名苦苦，进了宅门先抱去睡尿窝、遭虫咬、赶陌生、吃尘土，变成哭巴精。苦苦赤裸着被放在炕上，周围都是给少爷预备的新被褥、尿布、奶具、玩具和金银玉器各种吉祥宝物。奶妈不让进屋，叫苦苦一直哭，不断气就行。这样少爷住进屋里时不陌生，不遭虫咬，不吃尘土，不爱哭。
苦苦饿着肚子，被蚊虫叮咬，生生哭了半个时辰，眼瞅就要断气，奶妈才被允许进屋，抱起来哄一哄。
奶妈曲嫂是个心软的人，听见苦苦哭得上不来气，心疼得像刀剜。见主家允许进屋，便疾步过去抱起孩子，见苦苦委屈可怜的样子，眼泪流在心里，不敢哭出来。曲嫂心说，不懂事的娃呀，这不是你家，俺也不是你妈，主家叫你苦苦，你是个苦命娃。
少爷黄淼住在上房，苦苦住在小偏屋，挡着风口，接住晦气。两岁时少爷总吐奶，这可不是小事，宅里的奶妈佣人纷纷报告老爷太太。
老爷太太指着偏屋说：“买个苦苦不是来享福，快去给少爷垫命除病。快去呀，买了都买了，你们这些吃饭的咋就不知道用呢！”
管家刘金满赶紧奔进偏屋，把睡熟的苦苦一把抓醒，叫人往小嘴里灌凉水，替少爷呕吐。
刘金满指派人一边灌水，一边嘟囔：“苦苦吐得欢，少爷含金丹，一还一报，苦苦也甭怪俺。”
苦苦的肚子膨胀起来，紧跟着哇哇大吐。
奶妈曲嫂求着说：“大管家别再灌了，苦苦会死的，他太小了，禁不起折腾。”
管家刘金满说：“他死，免少爷灾难。他在小也是黄家的长工，你以为这娃也算条人命？不过是院子里小狗小猫，折腾不可惜。”
刘金满看苦苦脸色青紫奄奄一息，一摆手叫佣人停手，倒掉半瓢凉水。
苦苦长到九岁时，比十几岁的孩子还有力气，已经在宅子里顶上半个劳力使唤。
少爷黄淼九岁开始怕狗，不敢出屋，连狗皮帽子狗皮褥子都不敢看，继而怕所有的皮毛。管家刘金满让苦苦睡在狗窝里，替少爷担着怕。
曲嫂子怕家狗伤了苦苦，悄悄塞苦苦铺盖卷里一根骨头。苦苦睡三天狗窝，没被狗咬却生了半身毒疮。曲嫂拿出自己私房钱去找郎中，刘金满阻止说，毒在苦苦身上是好事情，少爷就免去了毒侵，让苦苦的毒发出来，少爷才安稳。
曲嫂被拦住，没法子出去，可苦了苦苦，半身脓血，躺卧不得，抓心挠肝。曲嫂没想到九岁的苦苦比男子汉还要强，咬牙忍着专心疼痛，抱住马棚里的拴马柱子站立睡十多天，硬是挺过来了。
苦苦长到十一岁，主家定了规矩，他冬天不得穿棉衣，替少爷驱寒冷，少爷才能暖和过冬。苦苦不能吃饱，不能睡全觉，他是替少爷遭罪，保少爷吃好睡好。
少爷黄淼也十一岁，字写得好，却矮苦苦半头。黄淼看见苦苦连饿带冻浑身发抖，脱下皮坎肩说：“哥寒天穿件皮，下雪不着急。不穿皮，你会冻死的。”
苦苦赶紧把皮坎肩还给黄淼说：“兄弟，哥不冷，你暖了俺就不挨打。”
黄淼悄悄从怀里掏出俩煮鸡蛋说：“哥，快吃进肚里暖和。”
苦苦饿得不行，含着眼泪，三口两口吃了鸡蛋，感觉真暖和些了。
黄淼给苦苦擦一下嘴角说：“别让管家刘金满知道，他不善，你又要挨打。”
苦苦眼睛里喷火说：“等着吧，俺非得学成一身武艺，将来取刘金满性命。”
黄淼说：“你要识字就好了，能看三侠五义，水浒传，那里有好多英雄好汉。”
苦苦说：“过节时，俺跟曲婶子到村街赶集看戏，听过一段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苦苦十三岁时，要替少爷黄淼养六畜耕五谷。苦苦成了宽县周边几百里最小的庄稼汉，春种秋收，喂马赶牛唤猪，旁人见了点头又摇头。苦苦干活下力气，样样不被落下，顶上一个男子汉，只是筋骨还没长成，经不起大地里的重活儿，总这么劳作恐怕要累死。旁人嘀咕着，却不敢大声，黄家有钱势力就大，经官或私了都不是人家的对手。
苦苦十四岁，离宅替少爷要百家饭赎原罪，跋山涉水，打开命脉，开辟命路。管家刘金满派两个家丁看守，苦苦挨家讨饭，睡百家门廊，冬夏迎风接雨雪。苦苦拜大山，避百兽食野果。涉大河，经风浪过险流，为少爷补缺拓命运。
苦苦长到十七岁，变得十分强壮，喜欢习练武艺，干起活儿庄稼地里的把头壮汉也不一定是他对手。黄淼的身子骨却越来越弱，诗词学问则是全县状元。
管家刘金满与老爷太太商量：“少爷要上燕京大学，可是身体不知能不能顶住，这可怎么办啊。”
老爷太太摇头叹息：“药铺名医还有洋大夫都找遍了，人参、灵芝，燕窝不知吃了多少，淼儿的身子骨怎么就不见起色呢？”
刘金满说：“兴许还有个法子，讨老爷太太准许，不知当办否。”
老爷太太看着他，问道：“瞧你神神秘秘的，快说吧，啥法子啊？”
“把苦苦活埋在上房背阴地，让苦苦死了垫命，保少爷身子好起来。”
黄淼悄悄躲在门外听见大管家的话，脑门立刻冒出汗珠。只听大管家刘金满悄声说：“听后街高人说，活埋苦苦，阳气不散，可补给少爷命脉。能解少食少睡，体弱多病缠身之苦。”
黄淼悄悄擦一把汗，一刻也不敢停留，偷偷从后院马棚牵出一匹好马，带上自己的压岁钱出宅。黄淼找到在地里闷头干活的苦苦，急切地说：“哥别干了，快跑吧，晚些就没命了。”
苦苦直起腰说：“兄弟，俺走了，往后谁给你垫命？你要长成大人，还有不少事情要做，俺还要为你学百艺，秋收后俺去学木匠，接下还有皮匠、铁匠、瓦匠、篾匠、铜匠要学呢。”
黄淼说：“哥，眼前顾不得那么多了，学了三百六十行还是不如读书郎。你要是识字就好了，能看三侠五义和水浒传，可知侠义，能懂道理。别信那些乱七八糟了，快点跑吧！大管家要活埋你。”
苦苦拿了钱和干粮，飞身骑上枣红马。含泪冲黄淼拱手道：“好兄弟，就你和曲婶待俺好。俺去了，哪天兄弟需要俺这条命，哥就是走到天边也赶回来还给你。”
黄淼哭着说：“江湖险恶，风雨未知，哥自保重。”
苦苦一拍马肋，顺大路冲出黄村。大管家刘金满随后带家丁紧追不舍，盒子枪汉阳造爆豆一般打响。村人以为山匪下山了，得知是追苦苦，纷纷为这苦命的孩子捏一把汗。
十五年后，大响山、牛背山和宽山几股绺子合兵攻宽县城。带兵的头马顶天梁，骑一匹红马手使双枪黑巾遮面，江湖名号，南北苦不苦。
宽县保安团看见这阵势不敢应战，城墙都不敢上，只得苦等援兵奔袭解围。
无奈之下，县长一人出城劝绺子莫毁宽城，让百姓免于刀兵之苦。县长立在风中，手抱一本论语，想拦住数百荷枪实弹奔宽城杀来的绺子兵丁。
大马头顶天梁南北苦不苦勒住马，朝前望过去，那位抱着一本古书，一个人敢出城挡绺子的县长，苍白清瘦，满脸书卷气。他的眼眶顿时湿润了，站在城门下的县长，不就是日夜思念的兄弟黄淼吗？自己十几年浪迹江湖隐匿山林，再见到昔日的好兄弟，原来其已是宽县县长了。他一带马缰绳，朝前走了几步，摘下遮面巾。
黄淼也认出苦苦，惊喜地喊道：“哥，是你回来了吗？哥，这些年你都去了哪个省？已经学成武艺了吧，现在能读水浒传和三国吗？”
苦苦没出声，眼泪簌簌落下湿了衣襟。他带着人马，不能诉说兄弟情。苦苦举起盒子枪，朝天放了两枪，以示对兄弟黄淼的思念之情。
苦苦不再攻宽县，阵前撤兵，带人奔向黄村。黄宅的炮手家丁丢下盒子枪汉阳造，四散而逃。
苦苦在黄宅外勒住马，大宅门“吱扭扭”打开一条宽缝儿，一男一女走出来跪在地上。
苦苦翻身下马，疾步跑过去扶起女人说：“曲婶，苦苦回来了，这就接你享福去。”
他用马鞭一指旁边跪着瑟瑟发抖的大管家刘金满说：“你还没死，俺回来只找你报仇，今天把老账算一算，一会儿乱棍打死五马分尸。”
奶妈曲婶赶忙拉住苦苦，流着眼泪说：“俺的苦苦，婶没白疼你。俺的孩儿，你不能杀大管家刘金满。前年他娶俺做填房，你该叫他一声叔。”
苦苦叹息一声，举起马鞭抽了刘金满两鞭子说：“往后敢对婶子半点不是，俺下山取你性命。”
他随即从马袋子里取出随身带着的金银珠宝，放在曲婶手里，望一眼熟悉的宅门，朝天“啪啪”响了两枪。
苦苦骑马在黄村转一圈，给过去施舍过自己的人一些银元。苦苦下马，朝王村大戏台拜了拜，那是自己童年唯一的乐趣，兄弟黄淼还有曲婶常偷偷拉着他去看戏。戏台上有关公赵云秦琼鲁智深林冲武二郎，好汉个个勇猛无双。
苦苦想起好兄弟黄淼的问话，“而今，能不能读水浒传”。
他将马鞍袋中的水浒传拿在手里，擦去一层浮灰，放在老戏台上，抹一把眼角挂的泪珠，带上人马出黄村而去。马蹄疾驰，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苦苦万万没想到，自己放过了宽县城，可是增援而来的官兵没放过自己，悄悄尾随而来将黄村围得水泄不通。
远远的他看见兄弟黄淼奔袭而来，手里不再捧着一本古书，而是换成了一只手枪。
苦苦心里说，好兄弟俺不怨你，你是县长身不由己，俺是你的垫命，你啥时候要都给你。
苦苦回头大声喊：“弟兄们，从黄村冲出去，当年俺就是从这里奔江湖。不过俺把话说在先，宽县县长也就是一个人出城迎敌的书生，那是俺兄弟，也是俺的命。谁也不许伤他一根毫毛，记住了，往外冲。”
枪声大作，省剿匪机动队和三县联军架起重机枪，“哒哒哒哒哒”，苦苦的手下兵丁冲出来一批，被撂倒一片。
寨将二墩子对苦苦说：“顶天梁，这么打不行啊，咱们冲进大宅固守吧，那里有粮食，守几个月都没事。官军熬不起，几天就得撤兵。”
苦苦点头说：“你带兵进宅，不得惊扰婶子，俺把官军引走。”
随后苦苦站在马上高声喊：“好兄弟，擒贼先擒王，别开枪，俺来了。”
黄淼一摆手，重机枪停止射击，利用这个瞬间，绺子兵丁拼命跑出包围圈，奔向黄宅。黄淼发现上当了，从县警手里要过一杆汉阳造，端起来瞄准苦苦。
苦苦一动不动站在马上，他觉得死在兄弟枪下值了，自己这条命本来就是他的。
“啪啪”两声枪响，一枪从苦苦左耳边打过去，另一颗子弹从右耳边飞过。
苦苦心想，兄弟黄淼并不像表面那么孱弱，这两枪打得非同一般，简直就是神枪手。
黄淼在远处喊：“你放下枪过来吧，向机动队和联军投降，我保你一条性命，下半辈子活在牢狱里吃牢饭吧！”
苦苦问：“俺的那些弟兄呢，你保他们性命吗？”
黄淼沉默片刻说：“保不了，大狱里牢饭没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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