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尤其是“安史之乱”前的唐代,汉人不以外族人为威胁,外族人也常将中国/ 中原视为第二故乡。美术、建筑、宗教、服饰、音乐、舞蹈、墓葬等外族文化,只要传到中国/中原,都会很快适应水土,汇进中国文化的洪流,促进中国文化的发展。
在《杜甫传》中,冯至盛赞大漠中粗犷气息的歌舞为柔歌曼舞注入新的血液、增添新的营养。他由衷地叹道:“就以名称而论,像旧日的《采莲曲》《后庭花》,与《胡旋舞》《胡腾舞》相比,是显得多么娇弱而无力。”
岂止胡旋舞、胡腾舞、柘枝舞和剑器舞!在开元盛世,与这些劲舞、健舞同台的还有声势大小不一的马舞,有大象、犀牛动中音律的拜舞,有晓言语、诵诗词、助阵博戏而改变胜负的鹦鹉“雪衣女”,有树毛振翼、砺吻磨距、抑怒待胜、进退有期的斗鸡,有貌似喜好唐明皇而与他一道出现在勤政楼的“随驾老鸱”。
初到长安的诗仙有句:“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经过乱离的老杜亦言:“斗鸡初赐锦,舞马既登床。”就壮士、乐工为配角的马舞与拜舞,《新唐书·礼乐十二》有载:“玄宗又尝以马百匹,盛饰分左右,施三重榻,舞《倾杯》数十曲,壮士举榻,马不动。乐工少年姿秀者十数人,衣黄衫、文玉带,立左右。每千秋节,舞于勤政楼下,后赐宴设酺,亦会勤政楼。其日未明,金吾引驾骑,北衙四军陈仗,列旗帜,被金甲、短后绣袍。太常卿引雅乐,每部数十人,间以胡夷之技。内闲厩使引戏马,五坊使引象、犀,入场拜舞。宫人数百衣锦绣衣,出帷中,击雷鼓,奏《小破阵乐》,岁以为常。”
这一切成就了开元盛世的宫廷日常,也成就了后人绵延不断的对明皇、贵妃“此恨绵绵无绝期”之爱情的念想和演绎。
《隋唐嘉话》有载,唐明皇能打三竖柜棬的羯鼓。在他面前,只能打五十枚的著名全能型“歌手”李龟年,俨然弱鸡。作为金口玉言,他所说的“羯鼓,八音之领袖,诸乐不可方也”也写在《新唐书·礼乐十二》中。
在这些众醉我也醉、众欢我亦欢抑或独欢的场合,唐玄宗是帝王,更是一名忘我的艺人。在审美和情感上,作为郎君领袖和浪子班头的他,与教坊诸伎、乐工弟子等有着高度的契合。不如此,就没有在洛阳凝碧池,面对安禄山贼众的威逼,乐工雷海清投乐器于地,西向恸哭,直至缚于戏马殿,肢解示众。换言之,教坊艺人、梨园弟子这些非良人私下里将之戏称为“崖公”的唐明皇,也是一个性情中人。
杨贵妃也绝非是等着被宠幸、观赏与抚摸的花瓶。她迎意辄悟、倩盼承迎、动移上意、乖巧伶俐,更是舞姿独步、击磬“泠泠然新声”、弹奏琵琶且弟子甚众的一代宗师。其赞颂侍女张云容舞姿的诗《赠张云容舞》同样被收入《全唐诗》中,云:“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
没有切身的体验、细腻的观察,万难写出这首处处通感的七绝。后世各色人等对明皇、贵妃的追念,不乏想象和自我投影。然而,在音律、游戲、娱乐以及对形美的推崇、对旋律的膜拜上,明皇、贵妃显然是解人。在其身后的文字世界中,包括《长恨歌》《长恨传》等在内,人们把他们音律、歌舞上的相知、两情相悦神化为伯牙碎琴的变文也就不足为怪。
显然,贵妃这首“唯一”的诗与《傀儡吟》有着心灵的默契和超时空的对话与呼应。甚或说,原本各自独立的两首诗完全是互文。合体品读时,就明白它们道出了大唐的盛衰、人生的荣枯、短暂与永恒的悖谬、生离与死别的凄婉。真人与傀儡、云容与老翁、罗袖与鸡皮、舞与弄、风柳与刻木、轻云与牵丝、红蕖与鹤发、袅袅与须臾、动香与寂梦、不已与一梦、云容与贵妃、老翁与明皇、贵妃与明皇……这是贵妃、明皇跨时空的“四手联弹”。人生一梦的飘忽,韶华易逝、人生迟暮的不可逆转与苍凉,及时行乐、沉醉当下的苟且和迷思,弥漫在字里行间,余音袅袅。
这两首七绝,俨然隔空的贵妃、明皇给自己的艺、才与情编织的“长生殿”,是这对痴男怨女自己谱写的生死两界、天人永隔的“长恨歌”。以三八虚龄缢死在马嵬的贵妃,终究定格在弱柳扶风香不已的嘉年华,以“太上至道圣皇天帝”之尊号长眠泰陵的明皇,则定格在那位鸡皮鹤发的傀儡老翁。人在诗中醉,诗在人中魅。
渔阳鼙鼓,敲响了马嵬坡前生离死别的号角。自此,众乐乐的诸伎,无论公孙大娘、李龟年、李谟、永新、谢阿蛮,还是那一群原本衣文绣、络金银、饰鬃鬣的舞马,只能各奔东西,散落四野,不知所终。这些消散、伤逝,进一步使得明皇、贵妃成为千年传奇。
唐明皇打鼓,杨贵妃跳舞!文字世界叙写的史实、故事,尤其是其核心要素,竟然一直存活在口头传统之中,存活于生民世界中,并演化为一个行当的禁忌、规矩和角色层级的配置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