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到一段珍贵的影像资料,是1987年3月6日的新闻联播。
视频加载中...视频内容是在人民大会堂举办的“三八”妇女节纪念活动。
我们今天故事的主人公,杨逸邨(音同“村”)女士,就在这些优秀妇女代表中。
她以抗日义勇军敢死队女队员的身份受邀出席。
“九一八”事变刚刚发生,国民政府还未向日本宣战时,四川就有一支27人的敢死队出川抗日。
杨逸邨是三个女敢死队员之一,而她的爱人,就是当时大名鼎鼎的陈潜夫。
陈潜夫不仅是四川抗日第一人,还曾刺杀袁世凯未遂,甚至在北京万人演讲中自断手指写血书……
1928年,我考入成都中山大学预科学习,一年后转入法科政治经济系。
一天,一个新老师来到学校演讲,他夸下海口,如受欢迎才肯受聘,否则辞聘。
他从日本、欧美列强讲到中国和四川,从孔夫子讲到康有为、孙中山,旁征博引,深刻风趣。
他还现场号召青年救国救民,一时掌声雷动,盛况空前。
这位老师顺利被学校聘为教授,为我班讲新经济学,他上课用演说式,不念讲稿,很受欢迎。
同学们有任何问题找他,他都热心解答,找到办法,所以外号叫“办法先生”。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陈潜夫,刺杀过袁世凯,五卅惨案后当众断指,上过《泰晤士报》。
我对他极为惊奇和敬佩。我们俩意气相投,于1931年秋结婚。
虽然潜夫早早离开我,但每每回想,往事像电影一样,一个个镜头在我眼前闪现。
1925年5月30日,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爆发。
当时,两千多名学生,分头在上海街头演讲、宣传,支持工人,其中一百多名学生被英国巡捕逮捕。
近万名群众自发聚在巡捕房门口抗议,英国巡捕竟然开枪射杀群众,当场死亡十三人,重伤数十人,逮捕一百五十余名普通群众。
全中国都被激怒,纷纷游行示威,罢工罢市。
五卅惨案后的游行场面
惨案发生10天之后,民众聚集于北京天安门前,足足有二十万人。天安门前还搭起了5座讲台,同时进行演讲。
大会即将结束时,天上飘下微雨,便有许多人退场,秩序开始混乱。
潜夫正在此时登上主席台。
谁也没有想到,潜夫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利刃,左手摊开在桌台上,“咔嚓”一声,砍断无名指。
从容取过一杯子承接鲜血,接着铺开一块白布,用断指蘸血,快速地在布上写了“誓死救国”四个大字。
布上右书小字,“愿同胞猛省,勿存五分钟热心”,左书“陈潜夫断指泣告”。
在场的群众无不肃然,想离去的止足了,嘈杂声消失了,秩序迅速恢复井然。
有女士观之色变,呜咽失声。
还有一名朝阳大学学生,痛哭晕倒,经看护队急救才苏醒。
潜夫还宣读了一份事先拟写的文稿:
数十年来,吾国备受外人侮辱。
侨外同胞,既不与非洲“黑奴”同等待遇(黑种人尚可任意通行,旅外同胞则有时不准登陆),而潜居乡里者又复时受欺凌。
乃者青岛、沪各地同胞,更遭英日人之惨杀……
今谨断指血书,以告我最亲爱之同胞曰:潜夫自今后誓死救国,外侮未去,决不偷生。愿同胞共起图之,无任盼焉。
四川人陈潜夫泣告。
宣读后,潜夫以指沾血在文稿上签名。
他双手展开血书白布,连续跳跃高呼:“救国!”“同胞们救国!”
天下起了大雨、冰雹,但此时,与会民众都不愿散去。
有人高呼:“我们若不坚持到底,不但对不住上海惨死的同胞,连今日断指壮士陈君潜夫亦对不起!”
还有人取来竹竿,将潜夫的血书白布高高撑起,当作旗帜。
潜夫仍留在台上,由于不断流血,已经虚弱不堪了。
有人扶他下台来,要将他送往医院,潜夫谢绝了,还要跟随大队游行。
众人强制将他抬上汽车,送去协和医院。
潜夫离去时,数万民众跟随着他的血书旗帜,沿东交民巷、东四大街,到外交部和执政府请愿。
有因道路泥泞而欲退缩者,旁人必指血书相鼓励。
潜夫断指被送到医院后,各界人士前来探望。连英国记者也来采访,把他的照片刊于报上。
《世界日报》更是刊登潜夫文稿全文,称“陈潜夫血书”。
潜夫是四川乐山县小陈坝村人,18岁考入共和大学政治科,加入同盟会,开始了他的革命生涯。
后赴日本留学,追随孙中山从事秘密革命活动。
袁世凯任大总统后,不仅承认日本所提亡国条件,还准备重新使用皇帝称号。
潜夫决心除掉这个祸国殃民的老贼,便中断学业,返回中国准备伺机暗杀袁世凯。
可惜袁世凯手下防范严密,潜夫的两次行动都被袁的鹰犬侦获,差点被逮捕。
潜夫对我讲过当时许多惊险,我都记不清了。
直至袁世凯病死,潜夫才返回日本攻读农业大学,后因和日本的朝鲜革命党人有来往,被日本警方驱逐回国。
潜夫回国后,先后在北京大学、北京女师大任教,实际一直在李大钊手下,仍旧为革命事业秘密奔走。
1924年12月31日,孙中山在数十万人民的热烈欢迎中到达北京,召开国民会议。
孙先生走下火车时,第一个就和潜夫握手,他头戴一顶高礼帽,记者都称潜夫为“高帽子陈”。
长期的革命熏陶,使得文质彬彬的潜夫在五卅惨案后当众断指写血书,做出了震惊世界的壮烈之举。
当时西北军将领冯玉祥钦敬潜夫的热血行径,亲自到医院慰问他,并邀请他到西北边疆开展革命运动。
潜夫欣然应允,先到兰州,后到迪化(今乌鲁木齐)。新疆督军杨增新是北洋政府委任,把革命党人称作“特别人物”,最忌讳潜伏夫这种人到他地盘,扰乱他的统治。
当发现潜夫绘制新疆地图寄回北京后,不由分说逮捕潜夫,软禁于督军府内堂的小书房里。
潜夫在墙上涂写了许多革命标语,放火烧了房子,乘乱逃离乌鲁木齐。
逃到郊外十多里,被追兵抓捕回城,杨增新亲自提审。
潜夫神色自若,大谈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力劝杨增新跟随潮流参加国民革命,说得杨恼羞成怒,下令枪决潜夫,让陪审的省政府秘书杨庆南监刑。
潜夫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了。
执刑者开枪了,枪却没响,又连开两枪,全都没响。
监刑的杨庆南早已被潜夫的言论折服,三枪过后,竟不顾一切,冲上去抱着他放声大哭,说自己是潜夫的亲舅舅,要潜夫认错改悔。潜夫明白是杨秘书有意搭救,一时也触动思母之情,哭得涕泗横流。
那时候,北伐即将开始,全国革命声势甚张,或许是杨增新反悔,免了枪决,只是把潜夫驱逐出新疆。
在新疆逃过一难后,潜夫告别杨秘书,前往苏联寻求革命支持,他一直珍藏着一枚列宁纪念章,作为在苏联的纪念。
1927年陈潜夫的北伐戎装照
国内北伐一开始,潜夫又立刻赶回国参加革命。
1927年,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与潜夫相熟的李大钊、邓演达、章伯钧、郭沫若等友人,也都或死或逃。
潜夫思想上受很大打击,对北伐革命的结果满是失望和批判,他游走在北京、上海等大学任教,讲授孙先生的真三民主义。
1930年秋,潜夫母丧,他返川安葬母亲。
回乡期间,潜夫办了一所免费小学,他想从基层宣传革命理念,无奈被当地的封建黑势力威胁,不得不带着全家东躲西藏。
革命理想受阻之际,他被中山大学聘为教授,又被24军军部聘为政治顾问,潜夫重燃理想之火,决定以真正的三民主义治理四川。
在中山大学,我们相识结婚,开启了另外一段人生。
我们刚刚结婚,“九一八”事变爆发了。
日寇侵占我东三省后,全国人民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运动,学校经常接到东北流亡学生的爱国传单、通电、呼吁书等,悲惨凄恻,不忍卒读。
我们女同学站在人群前控诉日寇奸淫烧杀,高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常常唱到放声痛哭,有时听众都和我们哭成一团。
我们爱国热情虽高,但作为普通学生,根本不清楚能采取什么行动。
正在迷茫之际,潜夫给我们上了振聋发聩的一课。
他分析中、日两国历史与现状,断言日寇占我东北之后,一定不会止步,其野心在于亡我国家、灭我民族,并吞东亚,称霸世界。
他说当务之急,是首先组织一批最先觉醒的义勇之士,敢死敢拼,进而唤醒一般酣睡之民众,迫使政府和军阀出兵抗日。
潜夫表示,自己要誓死救国。
“以我等少数人的死,唤起国人万众抗日,这样的死,最有价值,死而无憾。”
他长达两小时的激昂雄辩,对我的影响尤深,我认真做了详细的笔记。
我与潜夫通宵长谈,决定夫妻共赴国难。潜夫辞去教职,筹集经费,组织“四川省抗日救国义勇军敢死队”,准备奔赴东北杀敌。
1937年杨逸邨留影
正当他紧张筹备之时,传来日寇进攻上海的消息,蔡廷锴率领第19路军奋起反击,淞沪战役打响了。
潜夫更加着急,为了能够合法出川抗日,他找到第29军一位师长饶辙韬商谈,饶师长立即叫勤务兵取来几封大洋相赠,支持潜夫组建敢死队。
1932年2月中旬,潜夫从众多报名者中挑选了二百多名热血青年,正式成立敢死队。
这二百人里,有教师、职员、学生、工人等,编成十个队,潜夫被公推为总队长兼第一队队长。
我个性好强,不甘落后于男子,也带头报名参加敢死队。2月18日午后一时,在四川省农会会址举行授旗典礼,成都市长亲自授旗授印,潜夫受旗受印,并领头宣誓:
“誓死救国,歼灭倭寇,如违誓言,愿受极刑。”
两天后,成都一万多人在少城公园(今人民公园)体育场,欢送敢死队第一队27人先期出征上海。
各界代表致沉痛的欢送词,潜夫致答谢词,全场嘘唏泪下。
答词毕,各方均赠敢死队礼物。
24军军长刘文辉赠水瓶及旅费500元,第28军赠旗一面,成都市市长陈书农赠旗及金质纪念章,第28军16混成旅也赠旗一面。
各学校、自行车职工会等分别赠路费、旗帜、毛巾、复写纸等。
潜夫咬破手指,在一块白布上血书“倭寇不灭,暂不回川”八个大字,悬于台前,以示决心。
民众的爱国热情被推至顶峰。
最后,敢死队步行出场。
实际上我们是脚不沾地,被拥载抬走。
在一片震天动地的军乐、口号、欢呼声中,万众示威大游行,一直把我们送到牛市口,搭乘汽车离开成都。
这是四川人民出川抗日的最早尝试,陈潜夫是四川出川抗日的第一人。
敢死队队员每人交20块银元作路费,自费从军上战场。
身穿灰军服,左臂戴黑纱,表达对国土沦丧同胞惨死的悲伤。
黑纱上有“誓死救国”四个白字,所佩黄色挎包绣着红色的“勿忘九·一八”五字。
领巾则由红白蓝三色组成,女战士佩戴起来,特别引人瞩目。
四川抗日义勇军敢死队成都一队成立
这一批敢死队中,共有三位女生,都经反复挑选审批:陈仲柏、石如金,和我。
陈仲柏也是射洪县洋溪镇人,是我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石如金籍贯不详。
欢送会上,四川省妇女协会向我们各赠白绸手帕一块,上面写着:
闻君洒血行千里,多少男儿当愧死。愿君不必计生还,伫看光芒耀青史。
前面分别写着我们的名字,后面盖上“四川省妇协”的鲜红方形公章,还有出征日期。
离成都前有记者来采访我,后来家人从川南报纸上剪下一首诗寄来,题为《赞抗日女士杨逸邨赴前线杀敌》:
……新婚才过三月几,忽闻战鼓动地起;
日寇侵占东三省,江南花树烽烟里。
……古有挥戈花木兰,更有马援裹尸还;
赞君抗日死战场,千秋万世永流芳。
我们离成都后,经川西、川北、川东各县,当地都召开了群众大会欢迎欢送。
我们讲演宣传抗日时,听众坠泪,离去时,民众燃放鞭炮,欢送数里。
抵合川后坐木船到北碚转重庆,沿途又参加了不少的迎送大会,气氛热烈感人。
有的赠送路费,有的挥泪相别,还有许多青年,一再要求跟我们去杀敌。
可见抗日救亡是全川及全国父老兄弟的一致要求。
民众热情,官府则冷眼刁难。
因为我们揭露国民党政府妥协卖国,指责一些军阀袖手旁观,触到了他们的痛处。
2月26日,敢死队到重庆后,当地军政长官竟以为我们有武器,命令守城军士不准进城,并不容许向民众宣传。
潜夫反复交涉,说明我队誓死救国的目的,又查我队确实没有武器,才准进城。
我们立即派人和重庆各民众团体、各爱国组织取得联系,他们纷纷涌来驻地,还赠给我们“努力杀敌”的锦缎旗。
开会宣传数日,民众悲壮激昂,抗战热情高涨。
临行时,储材学校全体师生集队欢送上船,高呼:“敢死队是革命先锋!敢死队是打倒帝国主义的健儿!敢死队精神不死!”
轮船公司还免费送我们出川。
进城与出城之鲜明对比,对我教育至深。
轮船抵宜昌,我第一次见到火车。
岸上遍插国旗,燃放鞭炮,号外都是为上海浏河大捷及敌酋白川阵亡的好消息欢欣雀跃。
但我一到汉口,才知道所谓捷报全属虚谎。
倒是我第19路军死守月余,杀敌万余人,终因孤军无援,退守太仓、嘉定,局势十分严重。
敢死队万分焦急,坐卧不安,恨不胁生双翼,飞临前方杀敌。
在这样严峻的时刻,盛传沪上中、日议和,国联调停。
又风闻各地抗日义勇军,有的已被取缔,我们愤慨焦急。
敢死队临时决定由郑州折向洛阳,向那里的国民党政府请愿。
几经周折,国民党中央党部叫我们仍然到上海去,参加第19路军,并发给旅费300元,派车运送。
在尘土飞扬的行都滞留多日,奔波劳碌,总算稍满人意。
三月底,敢死队乘车过徐州时,听冯玉祥总司令在此养病,潜夫派代表前往看望、求见。
冯将军因喉痛不能讲话,在病榻纸书:
四川抗日义勇军敢死队队长陈潜夫并转全体队员:为民族争人格的主人们,你们真是有血性有良心有志气有硬骨的先锋啊!敬佩之至。冯玉祥于徐州病院。
可是到了南京,卫城司令部突然下令:
“查此类团体(指抗日义勇军敢死队)本部迭经取缔在案。仰即派得力士兵多名,勒令出境,违则拘押”。
潜夫连夜四处奔走,据理力争,终于获准到19路军参战。
但军政部又因行政院明令取缔义勇军,不接受“敢死队”名义,只为个别人介绍工作。
潜夫怒斥,我们是代表四川省抗日民众,就是为着义勇军敢死队这个名义而来的。名义取消了,我们到底为着什么来的?
如果要取消,还不如解散取缔我们,宣布我们爱国犯了罪,押送回川去。
这样,又几经周折,军政部才表示可以派往第19路军,但又传来一封信说:“19路军官长不缺少,所缺的是兵。”
我们是来抗日杀敌的,是来敢死的,不是为了来当官的。
一个多月万里跋涉,四川敢死队终于到达淞沪前线,江苏省昆山县唯亭镇小径村。
此时,第19路军已退守第二道防线,待命听候政府谈判,双方暂时休战。
我们编入第19路军156旅,进入前沿战壕,与日军对峙。
该旅旅长,系孤军固守吴淞阵地的翁照垣将军,有谋略、胆识过人。
曾留学日本学军事,又曾赴法国学航空,并到英、德、意诸国考察过航空,是精通飞行的飞将军。
我们高兴极了,沿途被驱逐、押送的满腹怨气为之全消,整队谒见翁旅长。
156旅旅部发给我们新军装,编入本旅已组成的“随营义勇军训练班”,这个训练班是专门训练全国各地前来抗日的义勇军队伍。
大家配发了枪弹武器,接受军事训练,还讲授政治、组织群众的方法以及救护、防空等知识。
每人每天伙食费为大洋二角。
敢死队女兵陈仲柏、石如金参加训练班训练,我则分在旅部政治处宣传队。
潜夫留在旅部,给旅长做参谋,他曾提出过许多改进部队工作的意见。
我们在前线过了近两个月。
由于蒋政府与日本妥协,签订了中日淞沪停战协定,第19路军血战抗日的成果,相当于被一纸协定断送了。
我们无可奈何,满腔悲愤,于6月去苏州参加抗日阵亡将士追悼大会,悲戚惨痛,哭祭英灵。
随后,蔡廷锴等将军奉命率19路军去福建,来自各地的义勇军全被遣散。
当年满腔热血出川、自号敢死的队员同志,全都回川了。
只有我和潜夫感到,驱除倭奴之志尚未实现,辜负四川父老兄弟对我们的期望,无颜偷生回川。
1983年杨逸邨(右三)与陈仲柏(右二,敢死队队员)两家人合影
在上海期间,我生下一子一女,后一家迁往南京,潜夫在实业部中央农业实验所任文书主任。
1934年,潜夫40岁。
他半生飘零,至此生活较安定,回首往事,要我据他口述写一本《四十自述》的书。
可惜我忙于哺育两个幼儿,未能写成。
潜夫自己写了几页长的自传体简历,上报供资格审查。
国民中央党部后颁发了一份《证明书》,内称:
陈潜夫开具事实,经审查属实,确合“致力国民革命十年以上而有勋劳者”之资格。
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国共再次合作。
潜夫兴奋地说:“老蒋这次真有点中国人的骨气了。我们抗日无罪了。”
南京各中央机关公开成立抗敌后援会,通电全国抗日。
潜夫一面参加抗敌会工作,一面又秘密告诉我,准备剃头化装成日本人,混入日本军营搜集情报。
他安慰我说,自己日语讲得好,不会被发现。
不久日机轰炸,南京城外已有炮声,已接来南京一年的老父很惊恐,潜夫催我带一家老小回四川。
我说五年前我们一道抗日出川,现在我决不逃难偷生回川,我们都与鬼子拼了,死在一起。
潜夫反问:“你刚生孩子,能杀敌吗?父亲七十岁,三个孩子最大才五岁,让他们全都枉死吗 ?”
他又说:“你替我尽孝返川养老育幼,我替你尽忠卫国杀敌。”
我痛哭不走,他用酒将我灌醉,次晨送我们上轮船,待我酒醒,已经在回川的船上了。
潜夫一个人留在了南京。
12月13日,南京沦陷。潜夫目睹了日寇烧杀逞凶,同胞家破人亡,奸商发国难财,官吏鱼肉人民,军队败退。
种种事情令他十分痛苦沉闷,他辞去了实业部职员工作,辗转回川奔走呼告,宣传抗日。
1942年后勤部第四兵站支部驻在乐山,该支部长刘永庆是潜夫在19路军抗日的好友,特聘其为顾问。
潜夫主张抗日须修明政治,严惩贪污。
乐山有个财政局长贪污,潜夫把他揭发出来;一个保长欺压群众,挨了潜夫痛打。
乐山修筑乐西公路时,官吏层层贪污,克扣伙食、薪饷,民工大批冻饿死亡。
在通车庆典上,潜夫在大会演说,揭露千万民夫受尽剥削的悲惨现象,令台上军政首长瞠目结舌。
台下,全场鼓掌叫好的声音却经久不衰。
他也常教育子女,做事要认真做好,人生要像蜜蜂和蚕一样为社会辛勤贡献,任何劳动职业都是神圣的,行行出状元。
还对他的妹妹们有所告诫,不能当社会的寄生虫,只知吃喝虚度一生,而要自立自强。
潜夫虽是个教授,一回村,便脱下城里的西装革履和黑呢大氅,穿起草鞋粗布衫,背背篓,扛锄头下地。
家中水田出租,留下的几亩旱地,他就自己种瓜菜、杂粮、棉花,我在乡间养猪、养蚕,卖肥猪和蚕丝供孩子交学费。
我生养九个子女,都是潜夫自己接生,也没雇保姆,我一手带大。
抗日战争结束后,潜夫立即筹办文化社。
多年的革命经历和理论研究,他意识到必须提高国民文化素质。
他多次与郭沫若商议此事,郭大力支持,还建议他将文化社改称“西南文化供应社”,以区别于国民党官办的“中国文化服务社”。
他们希望先从家乡乐山办起,日后要扩及全省和中国的西南地区。乐山分社在艰难筹备中开始了,也认认真真做了几件实事,但现实还是给潜夫的满腔热情大泼冷水。
物价飞涨,货币贬值,政府无分文资助,所得赞助金额也不多,他卖掉私产和八方募捐,都不过是杯水车薪,不敷支出。
已经组织人马编写好的“西南文化供应社丛书”(包括中小学教科书、参考书)无法出版,拟办助产士等三种补习班只好停办,更谈不上办学校、书店、书报流通站、科学馆等等。
直到乐山解放了,潜夫还只有“西南文化供应社筹备处”。
1994年在乐山市举行纪念陈潜夫诞辰100周年纪念活动
潜夫本想把理想寄托于新生的政府,没想到,几个月后他就被公安部门逮捕,九条“罪行”,其中最主要的一条,说他系国民党特务。
办案人员认为潜夫“1945年接受大特务曾扩情的支持”,“解放后更欲组织特务,利用反革命文化团体西南文化供应社暗地活动”……
支持陈筹办西南文化供应社的200多人中,曾扩情是依签名顺序的第151名。
曾扩情是黄埔一期生,担任过蒋介石的随身秘书,是蒋的心腹,国军政训系统负责人,重庆解放后被俘虏,关押在战犯改造所。
潜夫一遭逮捕,我便写信给章伯钧、郭沫若等人求助。
我带着18岁的孩子到监狱去探望过潜夫,还一起去找到冤枉潜夫的军管会主任,在办公室与他对峙。
主任气得火冒三丈,当场就掏出枪来威胁我说,如果不和潜夫划清界限,就当场枪毙我。
我听了也不怕,想着只是吓唬我,没想到潜夫会遭遇更大的不测。
1950年11月17日,潜夫被判处死刑。
12月1日,潜夫被押回小陈坝村枪毙。12月3日,我收到章伯钧从北京的来信:
“潜夫兄被误捕,我已提请中共中央统战部妥为办理,请听候解决。”
人头落地,一切都晚了。
潜夫走后不久,我们最小的孩子出生。
我虽是大学生,但也找不到工作,只能靠做些织毛衣之类的零工来维持生计,独自拉扯9个孩子长大。
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敢告诉孩子们,他们有着怎样的父亲。
直到1985年,抗战胜利40周年,成都市政协主办的《成都文史资料选辑》,刊发了《记义勇军敢死队成都第一队出川抗日救国活动》一文,详细介绍了陈潜夫当年率队奔赴淞沪战场的史实。
我听说了这件事,急忙索要此书,乘着当时平反冤假错案的东风,请求成都市政协,弄清潜夫的冤情。
第二年5月,乐山市中级人民法院受理申请,认真负责地细致审核了潜夫的案卷,同年8月23日,法院作出了平反的判决。历史还潜夫以清白,判决还付予我冤狱费400元。
我要孩子把这400元都捐出去,捐给一家帮助贫困学生的基金会,帮他们交学费。
我始终没有忘记潜夫生前的梦想,就是在四川创办学校,开启民智。
2005年8月8日,杨逸邨安详辞世,享年95岁。
陈潜夫的外孙吴强先生在电话中告诉我,他想要在乐山筹办陈潜夫纪念馆,继承外公的精神,遇到许多困难。
也想要联系抗日敢死队的后代,搜集更多外公的资料,也暂无收获。
1988年杨逸邨和外孙吴强的合影
我们在讨论陈潜夫时,都会惊讶他的行为。
他才学过人,能靠三寸不烂之舌,激发一个个追随者;他胆识也过人,能言行合一,死而后已。
他性格近乎偏执,把自己一次次推向绝境,又在绝境中不顾生死,苦思民族的未来。
时间跨越百年,还有多少年轻人能理解他?换到当下,他可能是个并不讨喜的“愤青”。
社会在持续培养着一大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还有多少人在乎那些救国救民的伟大情怀?
年轻的伙伴或许无法想象,要唤醒沉睡的民智,何其之难。
陈潜夫在他有限的生命里,付出了他的智慧、决心和耐心,甚至生命。
借这篇文章,一起认识这对被历史遗忘了的夫妻,也重温那一代知识分子的风骨。
编辑:洛一 霞姐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资料来源:《陈潜夫传略》杨逸邨;
《参加抗日义勇军敢死队的回忆》杨逸邨;
《乐山英杰陈潜夫》魏奕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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