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告诉母亲,一定要去“老虎山”。
母亲又告诉我,一定要去“老虎山”。
我看地图,我的家在中国最北边的辽宁,而“老虎山”在中国东南边的浙江江山,两地相隔数千里。
姥姥告诉过母亲,只要在老虎山脚下找到那关键证据,就能证明我们家的清白,而且能证明你父亲就是“赵子龙”。母亲也是这样对我说。
从小我就领了这个任务。
不过我又一次次怀疑,是姥姥骗了母亲,母亲又骗了我。
5岁那年,姥姥就被嫁了人,而她的丈夫才刚刚出生。
我的姥姥赵青杰,姥爷甘茂宗。姥姥家住辽宁葫芦岛建昌县杨树湾子乡,姥爷家在50里外的药王庙村。
姥姥是辛亥革命那年出生的。那时甘、赵两家都是当地的大家族,富甲一方。姥爷家经营着蜡铺、粉坊、油坊、贩运,掌柜七八十口人住在一起,每次开饭时要打钟。
这门娃娃亲门当户对,过年时两个孩子常有机会一起玩耍。
姥姥不识字,有一双三寸金莲小脚,专习女红,是个娴淑、贞顺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
而姥爷家自己开有学馆,聘有远近有名的文、武师傅。姥爷是甘家长子,自幼聪慧过人,在学馆读了7年,已是文武双全的甘家小少爷了。
1930年秋天,姥姥19岁,姥爷14岁,俩人成亲。婚礼排场气派,酒席就摆了100多桌,上门的只要说一声“恭喜恭喜”,就能敞开肚皮随便吃喝。
姥姥比姥爷大5岁,这在过去一点也不奇怪,甚至就是大户人家的作派。“女大三,抱金砖”、“娶得起,娶大姊”嘛。
姥姥正值豆蔻年华,而姥爷还是个懵懂少年。姥姥像姐姐照顾弟弟一样,默默等待着小丈夫长成。
结婚的第二年春天,姥爷就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沈阳工艺中学。出门上学那天,姥姥送姥爷去村口坐车。
姥爷虽然年纪小,但个子已经跟姥姥不相上下,一路上都有人窃窃私语在偷笑。路人的议论让姥爷怪不好意思,一遍遍对姥姥说你别送了,赶快回家去。
姥姥才不管这些,送自个的丈夫出门怎么了,他们爱笑笑去。
远远地看到车来了,姥爷撒开腿就跑上去。姥姥扭着一双小脚,一边追,一边叮嘱姥爷慢点跑,别摔了跤。
望着车子开动,姥姥大声喊,学校里一放假你就赶紧回来。
姥姥没把丈夫给盼回来,却等来了“九·一八”事变。
事变之后,一周的时间,东北很多城市就被日军占领了。
消息传到村里,姥爷家人都急坏了,写信让他迅速回乡躲避战乱。
半个月后,姥爷回信说:“自古道,倾巢之下,无复完卵。而今倭寇当前,国之将亡,何以为家?况男儿有志,何当报国……”
姥姥着急坏了。姥爷要救国,姥姥要救姥爷。
姥爷从小就爱打抱不平,现在家乡拱手让给日本人,他怎能接受?
果然,15岁的姥爷联络了二十几名爱国学生,从沈阳秘密出发,到北平去找张学良请缨,希望随东北军能奋起反抗。这事儿要是让日军知晓,可是要掉脑袋的。
姥爷一行人到北平后,没能见到张学良。不过,张学良听说后,很佩服这群东北来的热血青年,给他们找了学校,让他们留在北平继续完成学业。
姥姥恨自己不识字,看不懂丈夫的来信,也不能亲笔给他写信。她天天跑到村口,朝远处望,一望就是半天。
在一次次家书催促下,直到1936年春节过后,姥爷才从北平回了东北老家。
看到突然出现在家里的姥爷,姥姥还有些责怪自己,为什么这一天没有站在村口等待呢?
但她又一想,就算等在村口,丈夫迎面走来,自己还不一定认得出来呢!
分别6年了,姥爷早已不是之前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而成了1米8的英武青年。
一家老小把姥爷团团围在客厅中央,轮番问话。姥爷的弟弟故意扯着嗓子大声说:“嫂子,你不是天天盼我哥回来吗?现在你咋躲到房间里不敢出来了。”
姥姥只得硬着头皮走了出来,脸红到了耳根上。
兵荒马乱,大少爷能平安回来,甘家上下本就高兴,见姥姥如此羞涩,更是乐不可支。一大家人难得有了欢笑。
这一次,姥爷在家呆了一年多。姥爷经常给姥姥讲《三国演义》。
没读过书的姥姥听得着迷,讲到赵子龙骑白马,手持宝剑单骑救主,姥姥心中已然有了赵子龙的模样。
看着姥爷在灯下指点江山时慷慨激昂的侧影,姥姥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赵子龙赤胆忠心是为救主。
而她的丈夫想救国。
那年底,西安事变发生,张学良逼蒋抗日。
姥姥不了解外面的大事,她只关心眼前的幸福。特别是1937年3月大女儿甘秀琴出生,姥姥更想姥爷能留下来,过好小日子。
但几个月后,村里发生了一件史无前例、开天辟地的大事。姥爷收到一张北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甘家大少爷到京城名校里读书,相当于是一个进士,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甘家张灯结彩,大宴宾客三天。
离家的前一天晚上,宾客散去以后,姥爷和姥姥回到了房间。
桐油灯下,姥爷把3个多月的女儿抱在怀里,一会儿举高,一会儿放低,把她逗弄得咯吱乱笑。
姥姥不知生离死别,她别过脸去默默流泪。
和女儿玩累后,姥爷早早睡了。看着睡梦中间或还咂咂嘴的丈夫,姥姥偷笑了起来。在姥姥的心里,丈夫虽然做了爸爸,但依旧还是个孩子。
随后姥姥安心坐在床边赶制一件上衣,布料是前几天她去城里精心挑选来的。
天色泛白时,上衣做好了,姥姥平平地把上衣折叠好,放在了姥爷的床头,然后轻轻躺在丈夫身边,等着丈夫醒来。
六月的天亮得很早,穿着新外衣的姥爷意气风发,全家50多口人候在甘家大院,送大少爷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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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早就收拾妥当,姥姥临时将煮熟的三个鸡蛋揣进姥爷衣兜。
姥爷刚走到大门,身后突然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姥爷快步转身回了房间,将女儿抱在怀里亲了又亲。他掏出两个热乎鸡蛋,给女儿左、右手各塞一个,鸡蛋把女儿逗得见牙不见眼。
出了门的姥爷越走越远,姥姥扭着小脚还是追不上,只能喊:“你还没给肚子里的孩子取名字呢!”此时姥姥已经有了的身孕。
姥爷想了一下,大声回应:“叫甘秀文,不管男孩女孩,都适用。”
姥爷刚到北平,“七·七事变”爆发,北平沦陷。
上店村里的家人们心急如焚,姥姥更是茶饭不思。全家人写信给姥爷,希望他能为襁褓中的女儿和怀孕的妻子着想,赶紧回乡继承父业。
没想到姥爷寄回家书,说他暂时不回家,已随学校迁往湖南长沙,在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就读,是清华、北大、南开战时组建的西南联合大学。
姥爷在信中说,去长沙的路上沿途都是逃难的平民,大家像无头苍蝇一样不知去处,十分可怜。眼看着大好河山沦于敌手,他决定要弃笔从戎。
甘家世代经商,没有任何人支持姥爷去当兵,但姥姥知道,姥爷的决定并非冲动。
那时的家书往来都是十天半月,等收到姥爷的下一封家书时,他已经考入黄埔军校,成了第十六期学员。
每一个走进黄埔军校的学员,最先看到的就是大门上那副著名的对联: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姥爷自幼习武,又是北大的优秀学生,前线实在太缺人打仗了,军校对姥爷这样的优秀学员都是短期速成培训,两年不到就毕业上战场了。
姥爷被分配到国民党第49军105师任见习连长。这是一支东北军,官兵主要来自东北,张学良曾任105师师长。
姥爷在家书中说,自己是东北人,深知战友们失去故土的苦恨,他一直鼓励老乡战友要众志成城,只有这样才能驱逐日寇,打回东北老家。
此时的东北老家早已变了样,甘家生意已经完全停滞,加上经常遭到日本鬼子的抢掠、盘剥,生活越来越拮据。
但日子还要继续,大女儿秀琴能够帮大人分担家务活了;二女儿秀文已经能够满地乱跑了,她们已经会围着姥姥问:我的阿爹怎么不在家?
1942年春夏之交,姥爷又给家中写了一封信,说他已经被破格提拔为第105师第313团上校团长。大战在即,军务繁忙,等驱逐日寇,即刻返乡侍奉一家老小。
三年后,抗战胜利消息传来,村像炸爆米花一样的欢庆热闹起来,家家户户比赛放鞭炮。
姥姥天天对着镜子梳那一头乌黑长发。
两个女儿对自己的父亲一点记忆也没有了。而姥姥就总叮嘱她俩多去村口等着,看到骑高头大马穿笔挺军装的人,就叫他一声“爹”。
近四十年后,1983年夏天,我高中毕业,刚好有假期,一个强烈的意愿在我心中升起,就是独自南下到浙江“老虎山”寻找姥爷。
一个女孩子,又是第一次出远门,姥姥、母亲不放心,但又非常希望我去,内心十分矛盾。
出发前的那个晚上,姥姥、母亲陪我一起收拾东西。
她们知道南方夏天炎热,蚊蝇也多,在我的包里塞了几盒清凉油,告诉我说,如果热了,或者被虫子咬了,就往身上涂抹一点,会舒服一些。
一次次地转车,历时两天一夜,我来到了浙江的江山市。站在陌生的街头,看着人来人往,听着难懂的方言,我茫然了。
当时我真不知道,要打听40多年前在抗战中牺牲的一位军官的墓地,应该找哪个部门。
何况,也没人会接待一个没有介绍信,也没有介绍人的外地女孩子。第一次就这样无功而返了。
好不容易从当地人打听到老虎山的位置,我问着找了过去。远远地,当我看到姥姥、母亲口中无数次说到的老虎山时,心突然怦怦地跳了起来。
老虎山位于江山城区的南端,因山势突兀横卧如坐虎而得名。
但我几乎走遍了老虎山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姥姥想要的证据。下山时,已近黄昏,街灯闪闪地亮着,而我的内心无比失落。
难道姥姥、母亲是骗我的吗?
几天后,我辗转回到了家里。从我沉默、失落的神色里,姥姥和母亲知道我无功而返。
姥姥和母亲什么都没问。姥姥给我打来一盆水,心疼地说:“都瘦了黑了,快洗把脸。”
想着年迈的姥姥,疯了小姨、离异的母亲,我很心酸,泪水一下奔涌而出。
幸好我在洗脸,她们没看出来。
四十年前,进村那条路上,虽然车来人往,但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骑高头大马的英武军官。
直到1947年3月的一天,乍暖还寒,村口终于来了3位穿军装的军人。
3人没有骑高头大马,而是风尘仆仆,正在挨家挨户打听姥爷的家。
得到消息的姥姥,立即转身进房去梳头,但梳到一半,梳子突然从手中滑落,心要蹦出来一样。
姥姥走到门口时,3位军人已经到了。
姥姥把身子依在半开的门上,她不敢跨出门槛。3位军人朝姥姥行了个军礼,然后把一张书和一笔钱递到她的手中。
姥姥脸色苍白。“大兄弟,我不识字,上面写的是啥?”
一位军人拿过那张纸,念了出来,那是一张“阵亡通知书。”
如果不是依着门,姥姥早就瘫在地上了。姥姥流着泪,颤抖问:“人死了都快3年了,为啥现在才告诉我们?”
“嫂子,对不起,甘团长的通讯地址被搞错了,留的是’热河陵源二十六家子’,我们多次上门都没有找到,经多方打探才找到这里。”一个军人解释说。
事已至此,姥姥想知道姥爷是怎么战死的。送信的官兵和姥爷不是同一部队的,不知道甘团长怎么牺牲,只知道甘团长牺牲后葬在浙江省江山县老虎山下。
通知书上记载,姥爷牺牲在1944年的6月14日,年仅28岁。
这是姥姥第一次听到浙江江山。一问,离东北老家2000多里地。姥爷一个人睡在近2000公里之外的异乡,会有多么的寂寞呀。
姥姥想尽快去给姥爷上坟,烧些银子给他花,抓把坟上的土带回来,放在枕头边,这样两人就永远不再分开。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姥姥还没准备好南下,东北就解放了。
没有找到姥爷的墓地我很失落,但姥姥没有死心,她还是每隔几天就跑县里的民政局,希望能够给姥爷重新认定身份。
姥姥的坚持终于感动了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决定和我们一起南下寻找姥爷的墓地。如果确实找到了墓地,并找到相关的资料,就可以给姥爷重新认定身份。
1985年,我和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又一次来到了江山。
虽然这次有当地的民政、档案等部门工作人员的配合,我们走了老虎山一圈,然而姥爷究竟葬在哪里,仍然是一个谜。
这也成了我心中的一个谜。我的姥爷,真的是姥姥口中那个智勇双全的赵子龙吗?
1996年秋天,86岁的姥姥的灯油熬尽了,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那天,姥姥让我给她梳头。姥姥的头发白了,也少了,薄薄的一层,当年又黑又亮又粗的头发,被岁月带走。
姥姥声音轻细,说:“要跟你甘茂宗见面了,得把头发梳一梳。每次甘茂宗回来,我都要梳头的。”
黄昏降临,灯光之下,姥姥的身子很瘦小,薄得就像一张纸。
姥姥的目光一直盯着一个地方,烛火一样。
我母亲把手伸了过去,姥姥紧紧地抓住,说:“找到你爹的坟墓,抓一把土,带你爹回家。”
姥姥心愿未了,但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我的眼泪一下涌出来,姥爷的墓地到底在何处?他牺牲时是团长,不是普通士兵,他的墓地记载不应该出错。
随着两岸关系的缓和,2002年有记者找到母亲,采访姥爷甘茂宗抗日事迹,姥爷的英名收录在“民族魂”网站。网站是由团中央、中央党史研究室等单位主办。
这些年来,我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会上网,键入“甘茂宗”、“国民党105师313团”、“浙赣战役”、“江山保卫战”等关键词进行检索。
记得是2015年9月8日晚上,我无意之中在网上搜索“浴血奋战保江山’”几个字时,网页跳出了一篇题为《老兵张有水:浴血奋战保“江山”》的报道。
文中提到,有位叫张有水的抗战老兵,曾经是第49军105师313团的战士,还当过团长甘茂宗的警卫员。
我当时激动得从电脑旁一下跳了起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立即下载了这篇文章,找到编辑的电话号码,希望他们帮助联系文中的主人公张有水老人。
确定能联系上张老后,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对母亲说:“这次,我肯定能把姥爷的墓地找到的。”
母亲也很激动,她说:“一有消息,马上给家里打电话。”
解放后的姥爷家被划为富农,加上姥爷是“国民党旧军官”,甘家人从“人上人”,变成了“人下人”,房屋田产全部被当成浮财分掉。
原来的一大家子,分成一个个的小家庭。姥姥带着两个女儿挤在一间透风漏雨的小偏房里,只有一点玉米和南瓜。吃到后来,两个女儿一看到玉米和南瓜就反胃。
看着面黄肌瘦的女儿,想到娘家人还有父母兄弟,或许能接济接济,姥姥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姥姥有了落脚处,但她是小脚,干不了粗活重活,姥姥求人做了一台纺线车,没日没夜纺线,勉强维持母女三人的生计。
看小孩、做帮工,能做的姥姥都去做。冬天的东北天寒地冻,长久干活,姥姥的手被冻得像干枯的河滩,裂开一道道深深的口子,往外渗着血水。
苦日子也过得飞快,两个女儿从黄毛丫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姥姥不识字,但她一直告诫女儿,读书人就应该像姥爷那样。
女儿们听进去了,很争气,读书很用功,每次考试都拿前几名。姥姥很欣慰,要是姥爷还活着,看到女儿这么优秀,该是多么的开心呀。
大女儿秀琴19岁那年,考入了锦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第二年,小女儿秀文也拿着锦州农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欢快回家了。
那天,姥姥少有的高兴,她杀了一只下蛋的鸡,炖起来给两个女儿吃。
鸡肉端上桌后,姥姥把门紧紧关上,拿出了姥爷的照片放在桌子上,又在照片的前面摆上一双筷子和一只倒了清水的碗,说:“让你爹也高兴高兴。”
秀琴好奇问:“娘,我爹是怎样的一个人?”
很多年来,姥姥都不敢和两个女儿说他们的父亲,怕孩子不小心在外说漏嘴,引来麻烦,而这一天,姥姥讲了很多很多。
“你们爹高大英俊,文武双全,就像《三国演义》里的赵子龙。”
秀琴从师范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中学老师。第一个月工资发到手,她给姥姥买了一双棉手套,给妹妹挑了一套“布拉吉”。
母女3人开怀大笑起来。她们以为苦日子这就到头了。秀琴想,等妹妹毕业,攒下路费,就带母亲去老虎山。
年轻的秀文也高声宣布:“明年我也毕业了,等拿到工资,我也给娘做一身棉衣棉裤,再给姐买一条红围巾。”
秀文说,她看到一个同学披上红围巾走在雪地上,就跟仙女下凡一样,好多男同学都围着她转。
秀文是个懂事的女孩,那条“布拉吉”她一直压在箱底,打算留在工作后再穿。
第二年,秀文大学毕业,满心期待地等着分配工作。同学们先后分配到了工作,而秀文一直没有等来消息。
秀文急了起来,赶到学校问班主任。班主任告诉她,由于她的家庭成分是富农,父亲甘茂宗又是国民党军官,上面有规定,不给予工作安排。
仿佛一颗炸弹在秀文头顶炸开,她抱着自己的脑瓜,大哭着从学校里跑出来。
秀文从此精神不正常了。回家后的秀文要么沉默不语、要么歇斯底里。
清醒的时候,能够帮着姥姥干点活,发病的时候,就大喊大叫:“我爹甘茂宗不是国民党反动派,他是抗日英雄。我要工作,还我的工作……”
为了给秀文治病,姥姥扭着一双小脚,带着女儿东奔西走,不管是什么土方子偏方子,都要拿来试一试。
秀文的病情虽然有了好转,但跟过去相比犹如换了一个人,木纳呆滞,根本不像是一个读过大学的女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秀琴先成了家,先后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就是我,母亲给我取名刘志艳。
过了几年,有人过来给小姨秀文提亲,对方是乡下老实本分的人,家里三代贫农。
姥姥作主,答应了这门亲事。出嫁的那天,鞭炮唢呐震天响,迎亲的队伍等在门外。
穿戴一新的小姨正要跨出门槛时,突然转身奔回姥姥的房间,取出姥爷的照片要撕个粉碎,她哭喊着:“甘茂宗,你干嘛要去当国民党兵?你就不能当解放军吗?你是坏人,你是大坏人。”
姥姥眼疾手快,一把从小姨手中抢下了姥爷的照片。
母女3人哭成一团。
迎亲的队伍不明就里,还以为是哭嫁。鞭炮唢呐催得更急。
我2岁的时候,十年浩劫就开始了。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般都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到外面去玩,怕我被小朋友欺侮。
而那一阵子,外面特别的热闹,有唱歌,有游街,有开会,大家都跑来跑去的,小伙伴显得非常的开心。
有一次我发高烧,母亲带我去医院打过针后,看上班时间快到了,只好把我带到学校照顾。我发现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看到我母亲,要么远远地避开她,要么对她冷嘲热讽。
我的父亲出身是贫农,也受姥爷牵连。
一天,母亲对父亲说:“我们离婚吧,跟我划清界限,不然,全家人一起跟着遭罪。”
父亲沉默了好久,第二天一早,就跟母亲一起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妹妹跟父亲一起生活,我随母亲一起生活。
姥姥在乡下最受难,乡里和村里隔三差五开批斗会,让她站在台上,脖子上挂一块木牌,写着“国民党长官太太”的大字。
乡里村里被批斗还不算,经常被“借调”到各地游街批斗。
姥姥出去干活,都不敢吱声,扭着小脚快走,有一次被石头绊了一跤,只能趴在地上无声地流泪。
那天回到家里后,姥姥不声不响地将姥爷所有的照片、信件以及阵亡通知书全部焚毁了。
姥姥一边烧,一边说:“茂宗,你杀的是日本鬼子,手上没有沾一滴同胞的鲜血,我相信你是英雄。”
姥姥终于等来了一线希望,全国范围内开始平反冤假错案。姥姥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要扭着小脚跑县里的民政局,希望给姥爷平反。
却因为家中资料尽毁,此事就一直没有结果。
姥姥心想,家中的照片阵亡通知书烧了,但姥爷的墓地还在,去老虎山就能找到证据,证明姥爷是抗战阵亡的,他是清白的,是抗日英雄,是赵子龙。
2015年,看到新闻报道,我第三次南下浙江老虎山,完成姥姥的心愿。
这一次和前两次的陌生不同,我一到常山县,采访张有水的记者就陪同我一起,前往招贤镇箬溪村。
在一座老房子里,我见到了已经92岁的张有水老人。
老兵张有水
当张有水老人得知我是甘团长的孙女时,把我上下左右看了好几回,然后说:“眼睛和鼻子长得像甘团长。”
突然,他又伸出了大拇指,差不多举过了头顶,说:“甘团长了不起,是这个。”
之前我只能从姥姥和母亲口中了解姥爷,这是我第一次从旁人口中认识了姥爷。
抗战爆发后,第105师先后参加了南昌会战和上高会战。1942年年初,奉命驻防衢州,313团在四面环山的箬溪村休养。
有一天,一个仪表堂堂的军官村中走过,高大魁梧,嗓音宏亮,一看就气度不凡。有村民在边上指指点点,说:“他是团长,姓甘。”
别的军官挎一支手枪,而这个甘团长,腰里别两支手枪,很是威风。
张有水那时才18岁,平时在村里帮人打短工维生,常吃不饱肚子。
有一天,他大胆走进了团部,对甘团长说:“甘团长,我要当兵。”
姥爷看他一眼,皱了皱眉,又舒展开来,说:“好吧,你来给我当警卫员。”
当天,张有水就领到了一套旧军装,穿在身上,大得跟袍子一样,很兜风。
张有水这才知道,甘团长智勇双全,喜欢使双枪,枪法很准,还会武功,深受部下爱戴,大家称他为“东北虎”。
张有水入伍不到一星期,部队就接到出征命令。
1942年6月21日,出征部队在江山廿八都的金氏宗祠,召开誓师大会。
“要打仗了,日本人的子弹不长眼睛,你怕不怕?”甘团长问身边的张有水。
“不怕。”张有水个子矮小,往上挺了挺胸,也没高出多少。
誓师大会正式开始,大雨滂沱中,官兵们在师长的带领下,高声齐呼:“有105师就有廿八都,有廿八都就有105师,誓与江山廿八都生死共存亡!”
每人面前一碗鸡血酒,甘团长带头一口喝下,张有水一闭眼也把酒喝下了。
鸡血酒又辣又腥,但张有水喝下肚后,突然有一股胆气升上来,还没摸过枪的他,好像真的不害怕打仗了。
第105师在保安街、仙霞岭一带共构筑3道防线。313团防守在第1道防线的保安街。
“把我的枪擦亮一些。”每天,甘团长都对张有水这样说。
有一天,张有水擦完枪转身准备走的时候,甘团长又说:“枪响之后,你别乱跑,躲在我身后。”
首先来的是日军飞机,一颗颗炸弹拖着尾音像雨点似地落在阵地上,爆炸声响成一片,张有水的耳朵嗡嗡作响。
到后来,只看到被掀起的泥土,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很多伤兵被送往后方,有的纱布包着头,有的手脚都没有了,还有的是破碎的尸体。
甘团长命令全团官兵,必须侧卧,不能以胸脯贴地平卧。以前有士兵没有战斗经验,由于贴地平卧,炸弹没有炸到人,倒是被活活震死了。
敌机飞走了,阵地上安静了下来。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安静是短暂的。
3000余名日本兵向第313团防线发起了进攻。
依托防御工事,第313团给予了勇猛还击,日军伤亡300余人。
枪炮声停息了之后,甘团长提着双枪去工事上巡视,张有水紧紧跟随着。虽然初战告捷,但团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铁铸的一般铁青。
除了飞机轰炸之外,日军还动用炮火猛轰第313团阵地,战斗非常激烈,战斗开始到第二天下午,第一道防线快被日军突破。
“什么,要放弃一线阵地?”在指挥部,甘团长狠狠地扔下了电话后,立即部署第313团趁夜撤至二线阵地,在仙霞关主峰以南构筑防线。
枪炮声从保安老街逐渐响到仙霞关,再到仙霞岭上。第313团被日军强大的火力压制,退守到位于仙霞岭顶峰的第三道防线。
最激烈的战斗发生在8月7日。早上6时许,日军出动6架飞机轮番轰炸,并动用大量毒瓦斯弹,战斗进入白热化状态。
这一天,国军官兵牺牲人数众多,仙霞关关帝庙、天雨庵被毁,敌军伤亡数百人,死尸遍野。
甘团长给了张有水一把刺刀和两颗手榴弹,说:“到时候,你知道怎么办吧?”
张有水入伍时间不长,使枪还不是很熟练,他明白,刺刀是给他用来和日本兵进行近身搏斗拼杀的。而两颗手榴弹,一颗是给敌人的,另一颗是给自己的。
黄埔军校的校训:不成功便成仁。
8月8日,炮火从黎明响到傍晚。这一天,正好是立秋。傍晚,夕阳映照下的天空特别红,像血。
离仙霞关百米远的地方是一条小溪,溪上有座3块石板铺就的小桥。正是在这里,战斗迎来了转折点。
当时,指挥战斗的日军联队长、中将龟田大佐骑马立在桥头,持望远镜眺望仙霞山岭,想再次发起进攻。
突然,中国军队一枚迫击炮弹不偏不倚正好击中龟田的头部,龟田被炸死在了桥上。顿时,日军阵地乱成一团,甘团长带着官兵们趁势冲杀,日军无力抵挡,退回江山县城。
从此,这座小桥被命名为“落马桥”。
这场血战,守关的中国军队依靠仙霞关有利地形,以伤亡500多人的代价,歼灭日军1000多人。日军没能越过仙霞岭,廿八都及闽北浦城一带免遭蹂躏。
姥姥没有骗我,姥爷确实是像赵子龙一样的智勇双全。而且赵子龙一生从未受过一点伤,也没流过一滴血,被称为完美战神。
但他最后又是怎么死去的呢?
姥爷死在江山市四都镇前岭村。
但2015年那次来访时间太紧,不得已我先回家处理工作,期待再找时间继续调查。
我把张有水的照片,以及从张有水那里了解到姥爷的一切,都详细告诉了母亲,想到小时候带着妹妹日夜在村口等父亲,母亲哭了。
没几个月,母亲去世了。闭上眼睛前,母亲的遗言跟姥姥去世时一模一样:“你一定要找到姥爷的坟墓,抓一把土,带姥爷回家。”
2016年国庆,我第四次来到了江山市,四都镇前岭村,根据张有水老人提供的线索,我找到了前岭村村民郑双根。
当年,姥爷就住在郑双根的家里。
让我意外的时,在郑双根的记忆里,我们姥爷不是铁血威猛的战士,而是那么的和蔼可亲。
仙霞关战役后,姥爷就率领第313团来到前岭村驻军。这里刚刚惨遭日军蹂躏,妇女被奸污,村民被打死。
可怜的村民只能躲进山里生活,山里风吹雨淋后,很多人都生病了,一下死了四、五十人。
听说来了支打日军的队伍,男女老少都非常欢迎。郑双根家主动找到姥爷,邀请把团部设在他们家里。
郑双根家省吃俭用盖了一座四合院。四合院很宽敞,处于前岭村的最中心,也是地势最高的位置,站在门口,整个村庄尽收眼底。把团部设在这里,是再也合适不过的了。
郑双根当时才十多岁,个子小,姥爷每次看到他,就摸着他的头叫他“小鬼”。警卫员张有水也跟叫他小鬼。
郑双根不服气,垫着脚跟张有水比身高,说:“你比我高不了多少,自己也是一个小鬼,还叫别人呢。”
张有水不屑地说:“我都是打过仗,见过生死的人,叫你小鬼,是抬举你。”
姥爷就这样微笑着看两个孩子斗嘴。我想那片刻的闲暇时光,姥爷一定会想起家中的两个女儿,她们也会这般打闹吧。
那时,部队后勤保障跟不上,不打战时官兵一天只吃两顿饭,伙食很差。上了战场,战士们经常饿着肚子跟敌人拼杀。
姥爷吩咐后勤做了一个个小布袋,一个布袋装半斤大米,战士们饥饿时,直接将小布袋放锅里煮熟,每个战士分上一小布袋的米饭,拌一点盐充饥。
看部队的伙食太差,郑双根家逢年过节都会邀请姥爷一起吃。江山人喜欢吃辣,有一次过节,郑家做了碗辣椒炒鸡蛋,邀请姥爷一起吃。
没吃几口,姥爷就被辣得面红耳赤、眼泪直流,但筷子一直不肯停,连说:“好吃好吃。”
和蔼的“东北虎”把郑家人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可惜战乱年代,开心总是短暂的。
1944年5月,穷途末路的日军调集2万余人,配备空军,从金华向西沿铁路进犯衢州,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姥爷奉命率第313团火速赶赴前线。郑双根站在村口,目送他们远去。
6月14日,日军兵分三路向衢州发起进攻。战事惨烈,一个叫猫头山的我方阵地战事吃紧,姥爷带领一个连的兵力前往增援。
当时,警卫员张有水紧随其后。到了阵地后,日军飞机疯狂轰炸,士兵死伤无数。傍晚时刻,日军开始地面进攻。
甘团长拨出双枪,示意大家镇定,他自己不顾险情,伸出头去观察敌情。
只听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甘团长的左眼射进去,导致他当场后仰,瘫倒在他身后的张有水身上。
插画师根据现场还原
姥爷没有留下一句话。
姥爷的遗体被送回驻地,见姥爷躺在一副担架上,郑双根的邻居将自己百年之后用的棺材献出来,让姥爷入土为安。
当时,姥爷和这场战役其他阵亡的65位官兵遗骸,一起葬在江山老虎山下,还建有阵亡将士纪念塔。
卫立煌将军在一块叫“飞来石”的摩崖上作了题刻:“陆军第一百零五师抗日阵亡将士公墓”。
墓前牌坊上的楹联为:“报国不由身,崎岖战骨关山道;捐躯宁无价,嵯峨威名忠烈祠。”
可惜现在烈士墓已经不复存在了。
现在,老虎山已经成了一个景区,每天都有许多游客前来游玩,但很少有人知道这里的战士和故事。
那天,我一直徘徊在江山老虎山下,迟迟不愿离去,我多希望地下的姥爷能够感受到我的脚步声。
临走之前,我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双膝跪下,用手抓了一点老虎山上的土,仔细地包裹起来。
我把这包泥土,一路小心翼翼带回东北,撒在了姥姥的坟前。
姥姥,你的赵子龙回来了。
最后,因种种原因甘茂宗未被评定为烈士。
但是,抗战老兵张有水,前岭村郑双根等村民,详细写了一份甘茂宗等牺牲经过。
他们给甘宗茂证明:他就是抗日烈士。
编辑:霞姐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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