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年底,家里突然收到一个包裹,收件人写的是我。
当时我没在家,家里人也不敢拆,等我回来以后,一拆开,里面竟然是个纪念章。
装在一个挺大的、很精致的盒子里,纪念章还是包金的,蛮重蛮漂亮。
上面写着:抗日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中央军委、中共中央、国务院联合颁发。
家里人都很吃惊:“你还是抗战老兵啊?怎么从来没说过啊。”
我小时候家里条件好的。
我的爷爷是个秀才,我们家在丹阳城门外三四十里,方圆十里都知道我们家。
我两个伯父是师范毕业的,都在当教师,我父亲是大学生,江苏学院毕业的,先是在江西吉安一个高等师范学院当教授。
日本人来的时候,我父亲才回的家。
他在外边消息灵通,知道日本人会杀人放火,就准备把我母亲、我弟弟妹妹还有我带走。
结果乡亲们听到这个情况,都到我家里来了,要求父亲把他们也带走。
不得了,有的直接跪在我家里,求父亲带他们走,有的人家还带了小孩子来。
当时我十岁,妹妹六岁,弟弟才刚出生。
都带走的话,父亲考虑到这个负担太重了,所以最后决定把我们留下了,带了亲戚,还有几个外村的,一共三四十个人走。
里面有许多都是父亲以前的学生,都是年轻人,只有两个还在上小学。
一路上他们以抗日救亡队的名义行动,实际上就是讨饭,到了一个村子上就讨点吃的,歇歇再走。
父亲把他们一路带到江西,大部分人都跟父亲留在赣州了,父亲给他们安排工作、上学,有的还负担食宿还有学费。
而母亲带着我和弟妹,留在沦陷区整整生活了五年。
爷爷当时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我们和两个伯父伯母家生活在一起的,家里条件一直还不错。
没多久,爷爷就病死了,后来两个伯父也死了,听说都是肺痨病死的,家里压力一下就大了,我们家里分到九亩六分地,我妈一个人也种不过来,主要靠外婆家里帮忙。
我小时候就是在外婆家长大的。
据说我妈生我三天都没有奶,靠讨来的奶水喂我,后来就把我送外婆家去了。
外婆家离我们村子大概七八里路,但属于另一个县,他们村上有个产妇也刚刚生了孩子,就把她叫到我外婆家,我就靠她的奶水长大的,算是我的奶妈。
所以小时候我也难得回丹阳老家一次,逢年过节回去供祖宗、磕个头。
日本人来了以后经常下乡抢东西,随便就往外打枪放炮,老百姓吓得往外跑,越跑他们打得越厉害。
听说这叫示威。
有户人家正好吃着饭呢,一个炮弹从屋顶上掉下来,一家八个人,全打死了。
老百姓害怕往野外跑,他们就往野外打枪,打死打伤的不少。
村里有个亲戚,我叫舅舅的,看见有日本人在远处,离得一两里路,他就跟上去跑到树下去看,结果被日本人的狙击手从远处一枪,把大腿打伤了,从此成了残废了。
这事是我亲眼所见的。
这个舅舅以前经常给我们扎风筝玩的,从那以后风筝也扎不成了,瘫在家里。
还有一个亲戚,家在镇上,整个镇子让日本人给烧了,哪像个镇了,成了一片焦土了。
有个六岁的小孩子,也是家里的亲戚,日本人直接把他扔到火里烧死了。
我们都害怕,后来一见到日本人或者汪派,就是汪精卫的部队,下乡来的话,就往外跑。
我那时候小,还是大人背着往外跑。
厉害的时候我们都不敢在家里睡觉,家里就外婆和两个长工,我们睡到外头地里头。
在地里、河边挖个坑,上面拿土盖上,拿草遮上,弄得跟假的一样,底下洞洞里可以睡下几个人的,家家都有这么个坑。
晚上就睡在这里,早上才回去,就怕日本人半夜里下乡。
那时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啊。
吉安的父亲经常写信到外婆家里,希望我能够好好上学,让把我送到好的地方上学去。
可哪还有什么好的地方,日本人来了以后不许办学校。
我就只能去读私塾,私塾就是一天到晚让我们写字、背《三字经》《论语》什么的,我都会背了,就是不会解释,不知道什么意思。
后来家里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把我送到丹阳城里姨妈家去了,以为到城里去上学会好一些。
谁知道到了城里,我一看,比乡下还要糟。
丹阳城街面上的房子都没有了,全烧光了。
我姨妈家里原来开了一间蛮大的酒行,也烧掉了。
酒行对面的那排店面也烧掉了,直接就能望到远处。
那排店面后面就是一条河,河上面是个教会医院,外国人开的。
日本人没来的时候,经常有老百姓去看病的,他们给穷人看病不要钱的。日本人来了以后,那医院就成日本人的了,门口有站岗的,还放两条狼狗在那边。
那地方是交通要道啊,人家上街的话必须要经过那个地方,日本人就放狗咬人。
我在姨妈家里看得清清楚楚的,不知道咬了多少次了,每天都能看到几次。
除非你手上拿了一块肉,把那个狗引开了,那你能跑掉,不然那狗非把你咬到不行。
日本人就在旁边笑,也不拉狗。
姨妈把我送到了鸣凤小学,那是丹阳最好的小学,在一个公园里头。
虽然家里人很疼我,但我毕竟是个乡下人啊,我去了以后穿衣打扮还是乡巴佬的样子,大棉鞋或者长袍子,戴个瓜皮帽,那学校学生大多是有钱人家的,或者是伪军家的孩子,他们就看不起我,说我是土包子,把我书包都扔地下。
我好多次都逃回家,不愿意去,后来姨妈又把我送到一个城东小学去了,那里好多了,离家里也近。
这回姨妈也懂了,把我重新打扮了一下,买了球鞋,买了城里人穿的那种洋气一点的衣裳,人家认不出来我是个乡巴佬了,这样上学蛮高兴的。
姨妈真是非常心疼我,当我是自己儿子一样的,我心里也蛮高兴。
谁知道六年级还没读完,日本人突然派人到我们学校来了,还牵了个狼狗。
那日本人穿了个长皮鞋,黄裤子,上衣也黄的,戴一个日本人的帽子,到我们学校来,说六年级要学日语。
规定一个礼拜要会写字母,要会读。
大家都害怕的不得了,校长和老师也害怕的不得了,不敢违抗。
有的人就好好学了,我不大肯学,但是记忆力强,几个字一个礼拜,倒也会写了。
一个礼拜后,日本人又来了,叫每一个人上黑板写。叫到一个女学生,是我们班长,比我们年纪稍大一点。
她不肯写,日本人发火了,他手上拿一个教鞭,一指,意思是叫狗上去咬人。
狗一下子就把我们班长给扑倒了,日本人把老师和校长也都哄进来,那狗一看到人多,又是咬老师又是咬学生,吓得我们都钻桌子底下。
后来才听说,原来这个女生家里父母都给日本人杀了,亲戚把她送到城里来上学的。
她这么个情况,怎么肯好好学日语呢?
那以后我也不肯上了,宁可回家种地去,姨妈也没有办法。
就这样,我又回到了乡下。
我回乡下,也是习惯住外婆家。
我外婆家条件是真的好,像我母亲还有姨妈出嫁,都是10亩地当嫁妆的。
但中途发生了一件事,让外婆家穷了好一阵子。
外婆家有个童养媳,本来是给我患小儿麻痹的大舅养的,从小养在家里,跟我们关系也都很好,我也叫她小姨。
没想到这个小姨成人以后,跟村子里一个有妇之夫在一起了,我外婆很生气,就把她嫁到四五十里地外了。
因为生气,这个小姨出嫁的时候就没给地。
当时老家有个习俗,嫁女儿第三天娘家要有个男丁去到婆家,当时外婆家里只有我能去了,就在小姨家里住了一晚,小姨和小姨夫对我还挺好的。
日本人来了后,这个小姨夫竟然做了汪伪部队的中队长,有一天带了有一个排的人上我外婆家来了,讨要10担米,合1500斤大米。
我外婆村子的大米远近闻名,但1500斤大米,一般地主都拿不出来的。
外婆家也拿不出来,就想让我上去给说说好话,只有我见过小姨夫,想着我又是小孩子,我去求一求可能就不要了。
但我死活不肯。
我恨日本人,也恨汪派,一看见小姨夫那身黄衣服,心里恨的不得了,怎么可能去求他呢。
最后外婆家还是给了,因为这个,外婆家穷了好一阵,他们也都怪我,说我白长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我心里也有气,从那以后就不喜欢去外婆家了。
母亲和弟妹在老家的留影
大概1942年底吧,我记得那天正好是我外祖父去世十周年纪念,我们全家都到外婆家里来了。
第二天早上村里亲戚跑来报,说我们家房子被烧了。
前一晚上日本人去我们村子里扫荡,把村子都给烧了,我们家也没了。
我妈一路带着我跟妹妹就往家里赶,一进村就看到几个人,被打死在灶门口,还一个躺在路边。
村上没有房子了,死了好多人,我们不敢再看了,赶紧到自己家里去。
家里房子全没了,我们到的时候还冒烟着呢。
母亲当时哭得不得了,她叫我去找个棒棒来,那么大的火,去哪里找啊。
她自己跑到原来楼梯底下,我家原本是五间楼房的,她跑到原来的楼梯底下去找什么东西。
那个砖头还是烫的呀,还冒烟的,母亲就在扒。
我知道那下面曾经有个箱子,母亲把她贵重的东西都放到那底下了。
那么大的火,还不都烧光了,还是关起门来烧的,啥也没找到。
母亲哭得昏倒在地上,邻居看见了,把她拉回来。
从此我们就无家可归了。
真的连一个讨饭的饭碗都没拿出来,只好都到外婆家里去住。
本来和外婆家关系就紧张,村里有人笑我们,笑我们家是命不好,所以才有这个劫难。
我妈气得跑到外面去跳河自杀,幸好村里人多,看见了马上救起来。大冬天的,我妈身上都是水,给她换了衣裳也冷得发抖。
母亲气的不得了,外婆家也不想在了,她就跟我说,我们走,到江西找我父亲去。
原来我爸走的时候不是带走了好几个人,有附近村子的,有我堂哥还有小舅父他们。
这些乡亲一听,就来找我妈说,要走的话,也得把他们也带走。
这一下我妈也带了好几个人,光女的就七八个人,还有一个丫头,比我大点。
我妈也是有本事的,胆子也大。
走到直溪镇,那地方有个口子,日本人在茅山东面有一道封锁线,他们用铁丝网和篱笆盖起来的,隔几里路开个门。
我们要走的话,必须从那个口子上,别的地方走不出去。
要经过那个口子可难了,我妈她们都化了装,脸上弄的锅底灰,擦得难看得要命,头发弄得乱七八糟的,就说是到外边亲戚家里去讨饭。
日本人一边四个在那个口子上守着,我妈把我装在篓子里挑着我走,这样出了口子。
到了溧阳又不敢走了,听说安徽广德、张渚那一带,山里头土匪多,必须成群结队,好几百人才敢走。
我们只好等在那里,等人多了再一块儿走。
我们住了一个月,在驿馆里头,把身上带的钱都用光了。
这以后就一路讨饭,碰到有人家的地方就去讨,主要给我们小孩子吃,大人讨不到就饿肚子。
从郎溪、徽州、祁门,一直讨到景德镇。
景德镇这个地方没日本人,但离赣州还有好远呢,还要经过鄱阳湖、吉安才能到赣州。
我们没吃的,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
还好碰到一个镇江人,他开了个旅馆,这个人挺好的,看我们也是江苏人,可怜我们,答应帮我们住下来,每天还给我们两餐饭吃。
他说钱不要紧,都是家乡人不容易。
我妈她们都磕头谢谢他。
我妈写信到赣州,让父亲过来接我们,这一来一回又是个把月了。
有的人过来把他们的女眷接走了,我父亲没空,也派人来接。
来人把我们一直带到赣州,终于跟父亲见面了。
这一趟折腾,可把我妈累坏了。
到赣州还不到一个月,我妈就突然又吐又拉的,当时我还不太懂,是什么病也不知道,去跟我爸说。
他们都说不要紧,等着看看,说不定等一会儿就好了,就当普通的肠胃病一样的。
谁知道下午还不好,饭也没吃,我赶紧跑去跟我爸说。
我爸赶紧回来,他也不懂啊,叫了个医生,是我一个堂嫂的父亲,老中医,在江西出名的。
他看一眼,说这是霍乱病吧,要死人的,得西医挂水才行,中医不行啊。
我爸就赶紧找西医,等把西医叫来,我妈已经不行了,挂水挂不进去了,就这样死掉了。
后来才听说,原来日本人在江西一个地方放了细菌弹,就是霍乱病菌。
还有鼠疫。听说日本人放鼠疫病菌,把江西南城一个城几乎毁掉了。
我妈就是被日本人投放的霍乱病害死的。
我们把妈妈埋在了赣州城外,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地方呢!
早年我一直没能力去弄这个事情,后来年纪大了,更出不了门了,因此一直到现在母亲尸骨也没回来。
我父亲当时在赣州的中华正气出版社工作,社长就是蒋经国。
我父亲是股长,又是管管理部,又是管门市部,又是管销售部,一切大小事情都他管。
父亲带出来的其他人,也都是我父亲给安排的工作。
我记得小舅是文化馆馆长;一个堂哥安排在旁边村工作;一个表哥,夫妻俩安排在一个合作社里头;还有两个堂哥,一个在什么地方当科长,另一个就在我父亲那个出版社的印刷厂里排字。
还有一些人不在赣州,安排在其他地方,我就记不得了。
当初那两个还在上小学的,一个不肯好好上,父亲没办法,给他安排在一个幼儿园里当体育老师;
另一个也是我堂哥,叫萌兆,比我大不了几岁,在县里读完初中以后,考取了雩都工专。
我父亲经常去看他,给他生活费,他舍不得花在吃穿上,都买书了,我父亲心疼得不得了。
这个堂哥从小身体就不太好,最后把身体搞垮了,得了肺病,死在雩都了,我父亲都哭死了。
因为管着这么多人,我父亲负担很重的,没钱把我送学校了,就把我送到赣州流亡学生收容所,这样才能免费进其他中学。
我在收容所待了几天以后,就把我送到了国立十九中学,这个学校离赣州十五里路的,在郊区,我就每周末回一趟家。
学校里师生大都来自江浙一带的沦陷区,不少人都是受日本人残害无家可归的孤儿。
虽然学校里生活经常缺吃少穿,但比起日本人占领下的恐怖日子,和在外乞讨,还是好太多了。
我过得还是蛮高兴的。
每个礼拜天我从学校回家,都能看到蒋经国的。
一开始我对蒋经国印象蛮好的,这个人没架子,穿衣裳和我父亲他们一样,都穿工作服。出门也没见他坐过汽车,都是走路,难得骑一次自行车。
他对我印象也蛮好,看到我的时候就摸摸头,拍拍我。
他的俄国老婆蒋方良我也见过的,那时候他俩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中国生的,一个苏联生的,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叫蒋孝文和蒋孝章。
我从学校回来,父亲早上都会带我和弟弟到他们单位的招待所去吃早饭,他们员工去吃比外边便宜。
我们吃小笼包,有时候遇到蒋经国的两个小孩子,丫头还好一点,那个男孩子调皮得不行,老抢我弟弟的包子,给他踩地下,逗我弟弟玩,我弟弟比他小呀。
蒋方良就骂这个儿子,另外再多给我弟弟一点包子。
外面战火还在蔓延,日本人妄图攻占湘桂黔一线,实现切断我滇缅国际通道的供应,大肆进攻长沙、桂林、衡阳等地。
赣州也经常遭遇空袭,幸好我们十九中在山区,房屋外面又全涂成深灰色,敌机没有发现,我们照常上课。
1943年夏天,远征军派人来我们学校作报告,希望高中部同学参加远征军杀敌报国。
当时一呼百应,高中部学生都踊跃报名,最后挑选了将近一百人参加,其中有三个和我算是知己,两个江苏人,一个四川人。
他们出发那天全校师生和当地老乡敲锣打鼓夹道送他们,大家一起唱“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
后来这些学长一走就音信全无了。
1944年春天,也就刚过年没几天,我父亲被蒋经国调去定南县当县长秘书了,好多人都到汽车站送我父亲,我也去了。
我父亲其实不太愿意去当这个县长秘书的。
定南县是属于赣南的一个县,靠广东那边了,县长叫韋安仁,也是我们丹阳人,初中还是我父亲的学生,也是我父亲一起带出来的。
这个家伙有一套手段的,他跟蒋经国关系处得特别好,好像是有一次他们一起到民间查访去的,蒋经国遇到个什么问题,这个韋安仁救过他一次,所以蒋经国对他挺好的,把他从粮食处处长调到定南县县长。
这个人架子大,而且势利刻薄得很,一起出来的老乡都不愿意靠近他,也不同意我父亲去。
但没办法,那是蒋经国的命令。
没想到,父亲刚去没多久,定南县出事了。
定南县原来是红军的老根据地,韋安仁去了以后增加苛捐杂税,强拉民兵,增加民负,弄得老百姓恨得不得了。
我父亲去了后,就不愿意实行这种政策,可他根本不听我父亲的劝告,用的人也都是自己人。
他有一个老婆在老家的,在这边又娶了小老婆,这个小老婆管县里头大大小小的财务,警察局局长是这个小老婆的妹夫,其他一些人也是跟他有关系的,他们一家子把定南县都管了。
结果有一次,农民的两个小孩进到定南县城里,失踪不见了,因为这个事情,农民暴动了,四千多人把定南县城围起来了,指名要韋安仁出来,要罢他的官。
当时情况非常紧急,农民随时都可能把城攻破。
韋安仁带着他的小老婆,还有所有钱财,连夜就跑掉了,我父亲成了代县长。
那个警察局长就要用武器镇压暴动的农民,他正好有个同学是在附近的一个县里头担任中队长的,手上也有兵,警察局长的意思就是里外一起打,就把农民镇压了。
我父亲听到这个话坚决不同意,就骂他,说你们手上的枪是打日本人的,那不是对付老百姓的,怎么好这样做啊?
他说这个事情我来解决。
大家问父亲怎么解决,他就说要去跟农民谈判,大家都说太危险了,随时可能被打死,我父亲坚持去。
父亲打开城门出去的时候,当时城墙上机关枪都是架着的,结果谁也没料到,经过半天的谈判,这个事情真的解决了,农民都散去了。
至于怎么谈的,谁也不知道了,也没多问。
大家都觉得我父亲做了一个大好事,城里城外的老百姓都说父亲是个大好人。
后来蒋经国和韋安仁听说这个事情以后不愿意了,他们说这种事情只有共产党能做到,说我父亲跟地下党有联系,是赤匪。
我周天去小舅家就听到这事,小舅,几个堂哥、表哥,都在谈论这个事情,我当时都还不懂什么是共产党。
他们就要把我父亲抓起来,我父亲不承认。
父亲潘仰之
我父亲身边有个勤务兵,一天早上这个勤务兵去给父亲送洗脸水的时候,正好碰到我父亲要自杀,他拿手枪照着自己要开枪。
一看这个情况,勤务兵吓得脸一黑,拿脸盆朝着我父亲拿枪的那只手扔过去了。
我父亲砰的一枪,人没打着,把一个台灯给打破了。
从那以后我父亲脑子就不行了,讲话糊里糊涂地,一天到晚也不吃也不喝,等于疯了一样的。
蒋经国一看人成这样了,也问不大出来了,就把他送到赣州一个教会医院,在医院我父亲又自杀过两次。
医院附近有一个井,井口挺大的,父亲就往井里跳。他命大,井是个空井,没有岩石、没有水,他就被救起来了。
另一次正好我小舅在医院陪他呢,半夜里刮大风下大雨,父亲不睡觉,跪在外面,冻得半死不活的,问他干什么,他说准备上天。
从那儿开始,父亲就完全不懂人事了。
母亲死了,父亲疯了,我该何去何从?
自从学长们参加远征军后,我们天天都盼着他们来信,但一年过去了,音讯全无。
直到1944年秋天,学校接到通知,叫派人去赣州机场接牺牲在滇缅战场的远征军骨灰。
我也去了,是教英语的曾瑶仙老师叫我去的。
我太小都不懂什么叫骨灰,就看见一个黄包包,也不知道啥东西,都没当回事。
回去以后学校开追悼会我才知道,是我这一百个学长牺牲了,死在打日本人的战场上了。
一个都没活回来,就带回来这一包骨灰。
追悼会上大家泣不成声,依次向这一小包骨灰鞠躬跪拜。
轮到曾瑶仙老师上去的时候,她牵着两个小女儿跪拜,一瞬间嚎啕大哭,昏过去了,吓得两个小女孩直叫。
曾老师原是广东梅县人,她丈夫是空军,还是华侨,武汉会战的时候牺牲在空战里了。
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一开始在赣州的县中里教英语,因为和谭泽清老师关系好,调到了十九中来,两人后来结婚了。
我们知道曾老师是烈属,对她都特别地尊敬。
这位谭泽清老师在学校里教数学和美术的,跟我是老乡,也是丹阳人,我父亲到定南县去的时候,就把我交给他了。
老师在学校里是有专门的房间的,我就跟谭泽清老师一起住他宿舍里。
他这个人生活上是一塌糊涂,除了到赣州城里去,或者跟曾老师一块出去玩,其他时候都脏得不得了。
衣裳也不好好换,脚也不洗,身上都有味道。
晚上我跟他睡觉,尤其冬天盖被子,他这个人又高,脚就伸到我被子附近了,臭得不得了。我就不肯跟他睡了,经常跑到高中部同学那边去睡。
所以我和高中部的同学特别亲。
加上他们个子大一点,平时吃不饱,我们初中部个子小一点,尤其女生胃口小,吃不了了,就把饭留下来给高中部的同学吃。
我们就这么亲近,跟兄弟姐妹一样的,谁想到一下子一个都没有了,成了这么一包骨灰了。
加上我自己也是家破人亡的,我就更加恨日本人。那时候岁数小,大道理不懂,就知道想报仇。
很快机会就来了。
1944年秋天,战火烧到赣州一带,街头巷尾出现好多“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标语,号召知识青年从军运动。
远征军再次来到学校动员大家报名,我和同学都纷纷报名参加。
报名要经过口试、笔试和体检,合格才能录取,也说英语好的优先,是培训英语翻译为主。
我知道自己身高体重都不合格,本来没抱希望,但最后我还是收到了录取通知,据说是因为我英语基础比较好的原因。
其实说英语好,也就是单词记得多一点,实际上会话也不太会。
十九中这次一共去了几十个人,我认识的只有三个,周继文、李承琪、陈葆祺,想到能杀日本人我们都喜出望外,同学还笑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接到通知以后特意去医院里看了一次父亲,我跟他说我要去当兵,杀日本人去了,他突然眼睛一瞪,说:“好,当兵去好,打鬼子!”
父亲早就已经不清醒了,只会胡言乱语,当时连医生和护士都奇怪,怎么一下子他就听懂我说话了呢?
那天我是哭着走的。
录取通知要求我们立即往城里青年远征军应征处报到,我们进到赣州城里,发现店家全部关门,到处是扶老携幼过浮桥往城外的逃难人群。
我们到的时候报到处已经有不少外校的人在那里集中了,报到处只负责点名,不做其他安排。
我们这些穷学生除了随身衣物啥也没有,眼看天要下雪了,我们在院子里感到又冻又饿。
傍晚时刻,来了两个背长枪的大龄青年,他们又点了一次名,宣布:你们已是青年远征军一员,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
负责的人说,由这二人带我们往省会宁都报到,一百多人的列队就这么出发了。
我们出东门过赣江浮桥,直奔郊外。
天已经黑了,下雪,就听到枪炮声密集,还有惨叫声,不知道什么情况。
领头的让我们不许声张,大家紧跟着跑跑停停,跑进了山间密林。我们走在山中小路上,回头看到赣州城里火光冲天,才知道日本人封锁了江面和小道,我们刚刚是从封锁区逃出来的,好多人死伤掉入江中了,真是好险。
后来雪停了,更冷了,我们饥寒交迫地在雪地里走,天亮时终于看见几间房舍,但没见着烟火,直到傍晚了,才发现山下有成片的房子,但也是十室九空,都没人。
领头的把我们安排进一个祠堂歇着,他俩去找吃的了。
大家钻进草堆里取暖,我17岁,在队伍里年纪最小,同学们都格外照顾我。
忽然听到外面两声枪响,领头的找不到食物,打死了两条狗,拖进来给我们白水煮狗肉吃,边烧边吃,也是半生不熟的,有人害怕,吃的少,但总算填饱肚子了,大家蜷缩在草堆里睡下。
大约到后半夜,突然有人喊肚子疼,我也感觉到肚子胀痛,但比较轻。
领头的到外面大喊救命,马上就有老乡进来了。
原来老乡们都进后山躲日本人了,早就看到我们了,因为听到枪声不清楚情况才没出来,这会儿听到有人喊救命,才都过来帮忙。
有老人叫烧了一锅开水,煮了些不知名的草让我们喝,喝完全都拉肚子,拉完肚子居然就不痛了。
然而有两个同学却没救过来,就这么死了。
当时我们都想不明白原因,后来听说这叫“撑死症”,我们在过于饥饿的情况下急食了半生不熟的狗肉才导致肚子胀痛,体质差的就会致命。
当时情况如此,也只能由老乡帮忙把两位同学草草埋葬了。
这件事后,队伍里人心就有些变了,好多人因为不知前景如何,离开了,领队也没有办法。
第二天得知,这里就是赣州山区一乡政府的所在地,乡长叫潘鹤年。
这个潘乡长也是我父亲早年的学生,和我是同乡,我们原先还在赣州城里见过几面呢。
我们找到这个潘乡长,他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心疼我,劝我不要去当兵,留下来,他来安排我。
看到他们夫妻俩的情况也不太好,不忍心拖累他们,所以继续跟着队伍往宁都去了。
而且,我也觉得参加远征军很光荣。
又是一路忍冻挨饿,天将黑的时候我们到了雩都县。
我们敲门求助,但没人开门,大家只好就近进了一个两进的庙宇。后间有祭台,但没有香火,更没有贡品,只有满地杂草,我们就地休息。
半夜也不知道是几点钟,忽然听到外面有鞭炮声,才有人惊呼:“今天是大年三十,过年啦!”
大家都醒了,缩在乱草里讨论起来,想念家里的父母和兄弟姐妹。
有人唱起了《松花江上》,还没唱完就哭成了泪人。
领队带大家唱起“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表示就算舍命也一定把大家保护好带到宁都。
饿了一晚上,大家心里明白这里可能讨不到食物了,但我们又身无分文,只能用随身物品去换。
我身上唯一值钱的就是母亲生前给我织的一件新毛衣了,我从身上脱下来,换了两斤花生米,其他人也换回一些米肉菜,我们用面盆煮了,吃完立即上路。
雩都到宁都有公路通行,领队带我们拦车。
沿途的民用车都是靠木炭发动的,走走停停,还经常抛锚,只能去拦军用汽车。
但军用车不听阻拦,情急之下,领队手握钢枪,带我们横在路中央,终于拦下一辆军用空车,再三恳求,说明情况才同意我们上车。
当晚我们终于到了宁都青年远征军报到处,那里是个新修的大祠堂。
我们出发的时候有一百多人,等到的时候只剩二十四个人,中途都走了。
报到处按名单验收,叫到我时说我身高体重不合格,不能接收。
大家一听不干了,都起哄不同意,领队说我们一路死里逃生,如果少收一个,就全都另投他处,对方只好全都接收了。
报到处派车把我们送到瑞金青年远征军部队所在地,我和认识的周、李、陈三个同学一起被编进了青年远征军209师627团3营9连,师长是中将温鸣剑,广东梅县人。
部队给我们发了军服、鞋袜等生活用品,还在第三分校领了武器,全部是苏制转盘轻机枪、冲锋枪、步枪,几乎比我人还高。
但是枪少,好多人还是空手。
部队训练了几天,奉命开往福建,行进几天到了十方镇,那里是我们627团的营地。
上杭是师部所在地,有山炮营、轮重营、工兵营、女兵大队和医院等直属部队。
部队生活不错,发了斜纹式军衣和力士鞋,每顿都有吃不完的肉菜汤,大家养的身健体胖。
我们在这里进行紧张的训练,每天除了在课堂学习、操场训练外,大多数时间在野地里摸滚翻爬。
还给我们换发了新武器,有马克沁重机枪、捷克式轻机枪、中正式步枪、掷弹筒等。
我是掷弹筒手。
出身黄埔军校的连排长经常勉励大家,要练好本领才能勇敢杀敌,还说我们各项待遇均高于黄埔生,今后和他们一样成为军官。
连里我年纪最小,但身体灵活,除了操场上木马单杠太高不及格外,其他科目均属优秀,经常受到连排长和教官的表扬,连美籍军官也夸我。
我决心要把木马单杠也练好,所以经常趁午休的时候偷偷去操场练习。
结果因为没有人保护,一次偷偷练习引体摆动时手滑摔出去,跌在坑边硬块上,昏死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连部,腰痛不堪,无法动弹。
连里把我送到卫生队,护理到能走动时才回来。
开始我还害怕会被处分和开除,没想到连里不但没有处分我,还表扬我,夸我甘冒风险刻苦训练。
我因腰痛伤,经团部指示,安排我当上专管图书、编排墙报等事务的文职。
办墙报我是有经验的,所以在部队里经常受到好评,这还得感谢张乐平叔叔,就是《三毛流浪记》的作者。
在赣州的时候,我小舅是文化馆的馆长,1943年到1944年这段期间,张乐平夫妻两个就住在文化馆里,在我隔壁。
夫妻两个那时候年轻的,张乐平叔叔还没出《三毛流浪记》,我每个礼拜从学校回来都要看他画画。
学校里也要搞墙报、黑板报这些,他就教我怎么弄,给我买了一些做报头的书,教我怎么样编排,所以当初在学校里我的墙报、板报就总受到表扬。
还有带我的谭泽清老师也是个画家,当年赣州市所有的孙中山油画都是他画的,他也指导我。
1945年8月15日,正在午休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有密集的鞭炮声,有人不停地喊“鬼子投降了!”“鬼子投降了!”
全营房都轰动了,大家到外面去看。
“胜利啦!”“不要打仗啦!”“可以回家了!”全是欢呼声。
我也好几次跑到外街上去买炮,结果全都卖空了,部队连着高兴了三天没有出操。
之后连队接到命令继续训练,据说青年远征军203、205、206、207等各部早已激战在滇缅战场,现在情况不明,我们师要编成驻日占领军,代表中国占领日本。
所有人都觉得是骄傲的事,精神抖擞,又投入到紧张的训练中。
10月,部队奉命行军到福州待命,连长因我腰伤不用随队行走,命我看守营连部等文件档案,一路上乘小木船多,骑马少。
到了福州城郊,我们住在老乡家里。
这家老太孤身一人,空房多又大,我们叫她奶奶,和她亲如家人。
部队一路军纪严明,听说凡是经师纠察队确认违纪者,轻则坐牢,重则枪决。
每逢星期天我们可以分批请假往福州各地游玩,禁止单独外出,凡二人以上在街上,必须列队行走。
街上好多标语和横幅:“欢迎青年远征军”“占领日本,扬我国威”……
沿街店家不少门口都放有果品茶水,热情接待我们。
我们等到年底,忽然又听说不用我们去日本了,因为太年轻没有作战经验,改由宪兵团去了,大家一下子泄了气,没精打采的。
十九中的同学陈葆祺是闽侯人,带我到他姨母家散散心,我去玩了一天,他姨妈家看起来极其富裕。
他姨母叫我俩不要当兵了,赶快上学,部队里其他战士也有一样的想法,我们俩回去后就一块复习英数理化功课,准备升学。
年底的时候部队又奉命抵达浙江宁波,过了年又到了余姚,进行预备军官训练。
但原籍是浙江一带的战士都想请假回家看望,不愿出操。
我想到自己老家被烧了,赣州也被烧了,疯了的父亲和小弟也不知道在哪里,半夜里暗自流眼泪。
后来我和12班战友于俊霖也获准同往江苏探亲,他到无锡,我回丹阳。
于俊霖是东北人,也在准备上大学,他二哥是东北军105师少将师长,兼任无锡城防指挥,全家都在无锡。
我俩约定同返部队前我到无锡找他。
家里早被烧光了,我只能到外婆家去。
当年小妹没有随我们一起去赣州,留在了外婆家,我见她还好,心里稍感安慰。
只是跟着小舅的父亲和小弟,还下落不明,心里很担忧。
我在外婆家住了几天,然后到无锡找于俊霖一起返回部队。
由于我的腰伤,我在部队除了打靶外仍负责写墙报,也写课堂讲义。
当时很多战友都厌烦了训练,只想早日回家,找工作、上学,总之不愿再当兵。
1946年6月,部队终于宣布全师复员,给每人都发了服役证,我还曾凭此证在丹阳远征军联谊会指引下领过13担稻谷的安家费。
还有一本预备军官“准尉证”,我凭此证曾任嘉兴预备干部团起义前夕少尉辅导员一职。这是后话了。
还有一本师通讯录。
复原时按个人志愿安排,我和陈葆祺二人被集中到绍兴柯桥阮社,经过改试,升入杭州青年中学读高中。
我的另外两名十九中同学,周继文、李承琪,均复员回家了。
读高中期间,有来自青年远征军206、207部队从滇缅战场复员的驾驶员,其中和我同班的于显贵,我们还成了莫逆之交,他是云南人,经常给我讲滇缅战场上的生死经历。
说到他们行驶在3000米高的崇山峻岭,在峭壁和深崖之间爬行,常有车毁人亡之事发生。尤其遭遇敌机尾随轰炸扫射,更是九死一生,牺牲了的战友也只能就地掩埋。
我读高中期间,每年寒暑假都回外婆家,终于在46年底等到了父亲和弟弟回来。
原来赣州城被日本人烧了以后,小舅带着我父亲和弟弟跑到了安远。
现在抗战胜利,小舅被调到上海,担任第16区区长,把我父亲和弟弟送回了外婆家。
对这个小舅,我心里是很有怨气的。
他从小学到中学,都是我父亲培养他的,后来带他到赣州,他当文化馆馆长也是我父亲的关系,连他老婆都是我母亲介绍的。
当年我父亲去定南县做秘书的时候,就把我弟弟交给了他,结果他们夫妻都不管。
家里吃饭的时候,就把我弟弟赶在外边,让他弄泥垢巴,弄水泡泡。
还是小舅工作的文化馆对面有个老太太,摆摊子,卖卖针线、肥皂、香烟这些小零碎,她喜欢我弟弟,经常给他东西吃吃。
我每个礼拜天放假都回到赣州城里小舅家,去看弟弟,带他去洗澡。
那个澡堂也是我们老乡开的,父亲在赣州的时候经常带我们去,都认识我们。
一进澡堂,我才知道弟弟过得有多惨。
他身上的衣服都破破烂烂的,还是母亲带他出来时候的那一身,一件新衣服都没有。
没人给换,也没人管,身上都是虱子。
澡堂里那些老乡看到我弟弟这样都舍不得,心疼得掉眼泪,把弟弟衣裳拿过来,在澡堂里给他补补。
我那时候也不懂写信给我父亲说说弟弟的情况,叫叫苦也好啊。
现在抗战胜利了,小舅回上海当官了,条件那么好,也没想着把我父亲带一带,反而把我父亲送回老家,跟讨饭的一样。
弟弟在小舅家没能上学,在外面混惯了,回到外婆家也没人能管住他,最后落得大字不识一个。
我妹妹一直在外婆家里,念到初中,也没有再读书了。
大概是48年放暑假的时候,我回到丹阳,找到我父亲以前的学生,拜托他们把妹妹送到丹阳师范去上学。
妹妹毕业以后就在丹阳东门外一个小学里面当教师,日子也还蛮好的。
我父亲就一直养在外婆家,他还是啥都不懂,你给他吃他就吃,不给他吃他就不吃,也不知道大小便,都要人教。
一次寒暑假回去,外婆家的长工偷偷跟我说,你赶紧想办法把你父亲弄走吧,这里不能待,你父亲可怜的,你这个大舅良心坏。
原来大舅虐待我父亲,不把他当人待了。
父亲和大舅开始都住在楼上房间的,后来大舅把我父亲赶到楼下,和长工们住在一起,还拿棒棒打他,父亲的头都是破的,我回去的时候头上还有一个疤。
吃饭也不管我父亲,有一次家里吃馄饨,还是长工端了一碗给我父亲吃,父亲没吃饱也不知道要,把碗放嘴里咬,碗都咬碎了,满嘴是血。
我听后吓坏了,跑去跟我外婆说,外婆也去说了大舅不好。
大舅就把我父亲弄到他以前的同事家里、学生家里借住,等于讨饭一样的,最后是到了我一个姑妈家里,一直住到解放后。
等我高中毕业,就到了49年初,解放军快要渡江了。
那时候大学还没有招生,我就去了个只招收青年远征军的干部培训班,中途折腾了一圈,我才回到了上海,上了南洋电业专科学校。
我在南洋电业专科学校学的是电机工程专业,解放以后我们学校撤销了,电机工程和电信工程两个系并到了上海华东工学院去了,后来又并到了西安交通大学了。
我当时没钱,家里也不可能支援我了,我就靠给学校写讲义,维持点生活。
本来要读三年毕业的,后来实在没钱了,读了两年多我就不上了。
但我基本知识都有了,加上平时自学什么的,也找到了工作。
刚解放的时候政治运动也多,到哪都要交代历史,我的经历就成了“历史问题”,我也就很多年一直没敢回家。
运动一来,为旧社会工作的小舅也逃不了,他卷铺盖从上海回了老家。
结果,外婆家被定成了地主,再加上小舅和蒋经国的关系,次次运动被斗得吃不消,自己背了个石头跳河自杀了。
小舅妈后来瘫在床上好多年,“文革”结束后我回家看她的时候,她一个劲儿说对不起我们家啊。
我也不想理她,现在对不起还有什么用呢。
但我也是心肠软,看她可怜巴巴,把口袋里的钱都给她了。
事后还被妹妹数落了,说我嘴巴里凶凶凶,还把口袋的钱都掏给她,幸好装的不多,多的话都给她啊。
没多久小舅妈也死掉了。
到60年的时候,我被送去支援边疆建设,到了青海。
那时候这种事情上海好多,家庭成分不好的、有历史问题的,都往新疆、东北、青海这些边疆送。
有一对小夫妻刚刚结婚,两个都在银行工作的,也被送去青海了。晚上我们住在戈壁滩,他俩不愿意离开上海,两个人就哭。
那时候青海的造反派可厉害了,我们单位好多干部都被造反派打下去了,关起来。
我们有一个干部,他父亲原来是国民党的一个上校团长,他被斗得才厉害呢,腰都直不起来,要断了一样。
还有一个国民党起义的军官,在单位里担任教导员,因为我负责会场安装、拉电线这些,他斗的时候我都看见了。
让他站在一个凳子上,两边手平举,挂两个水桶,水桶里面慢慢地往里加水,掉下来就打,掉下来就打。
这么斗了几天以后,听说他上厕所的时候掉里头淹死了。
那地方厕所都是挖个大坑,上面搁几个木板,好好的人上去也得当心一点,何况他被斗得腿都站不稳。
他家里五个孩子呢,剩老婆一个人带,一家子真可怜嘞。
我是一直到74年才回了一次老家,之前不敢随便走,也不让走的。
我退休前的留影
那次回家我才知道,我父亲早在69年就被过世了,这成了我的一个心结。
弟弟跟父亲一起回到外婆家后,不肯上学,就叫他放牛,基本上是一个字都不识。
长大以后,因为家庭的关系,我弟弟也不能参军,也不能入团,啥也没有。
还好旁边有个村子,大队书记是烈属,他爸爸是新四军牺牲的。
这个大队书记人好,我家有个亲戚在他村子上,我弟弟就到那个亲戚家里了,大队书记就同意弟弟落户在他们村了。
弟弟劳动还是好的,在生产队干,还盖了个房子。
后来经人介绍,弟弟结了婚,生了两个儿子。但弟媳脑子也不太好,两个儿子一个肺癌,早早死掉了;还有一个在外面打工受重伤残废了,开始建筑公司还管他生活费,后来也不管了。
我弟弟一辈子完蛋了,才六十多岁就早早死掉了。
我妹妹原本师范毕业在丹阳城东门外一个小学里当教师,妹夫也是中学教师,人也挺好的。
俩人生了五个孩子,因为孩子太多,我妹妹就把工作辞掉在家里当家属了。
“文革”期间,因为家里的关系,连累到了妹夫,造反派批斗妹夫,把他关起来,一直关了两个月,身上肿得一塌糊涂。
我妹妹经常到学校去闹,人家也不理她,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她把五个孩子,手上抱的、拉的,一起送到学校去了,说这个小孩我管不了了,你们既然把他关起来,那小孩你们也关吧,我没这个本事管了。
学校没办法了才把我妹夫放回来。
从那以后我妹夫精神受刺激了,一天哇啦哇啦的啥话都敢说,啥都不怕。
一天三顿酒,早上喝,中午喝,晚上喝,不正常了,平常冷静的时候还好一些,不冷静的时候又骂又吵的。
妹夫活到八十岁左右,妹妹九十岁差一点过世的。
除了未能对父母尽孝外,我更对不起的就是弟妹两家,因为我的历史,他们也跟着受苦了。
我在青海一直工作到62岁,退休后才回到老家丹阳。
虽然每月才100多退休金,但村子里的人听说我是退休,还有劳保的,都挺尊重我的。
我也从不讲我之前事,但父亲的事,还一直在我心上。
解放前我父亲就被大舅送去丹阳城姑妈家里,解放后我姑妈成了地主,我外婆家里也是个地主,我父亲只好回原来自己的老家后巷村。
可我家房子早被日本人烧了,没房子住,生产队里就给了父亲一间小房子,安排他给生产队里放牛。
父亲也遇到了帮弟弟的大队书记,他经常把父亲叫到他家里,给父亲吃,给父亲衣裳穿,父亲就这样混了几年。
我在上海的时候,因为要迁户口,回过一次老家。
当时去看望父亲,他住在一个小房子里,屋里什么都没有。
我那时身上也没有钱,就把随身带的,牙膏、牙刷、毛巾什么的,都留给父亲了。
奇怪的是,1957年的时候,父亲突然会写信了,给我写了好多信,大概意思就是叫我好好学习,学毛主席著作,你现在是积极分子了,要听毛主席的话。
还说当地要请他出来当教师。
信里讲得蛮有道理的,不像是脑子不清爽的人。
父亲的信写得有理有据,完全不像疯了的
我到现在都好奇怪,他从1944年开始就疯了,也没用药,也没有看医生,也没有人管他,怎么到1957年突然会写信了,怎么这个病自己好了?
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装疯,他真的是地下党,为了逃过这一关?我也弄不清楚,也不能胡说。
总之当时我是高兴得不得了,说明他情况过得蛮好的嘛。
我父亲原来字写得好的,都出名的,以前每年都给老乡、给城里人写春联的。
结果到69年的时候又批斗他,把他五花大绑到街上,站到石头桥上面,给他挂了个大牌子,叫“蒋经国秘书”。
一个疯子啊!我父亲早就跟蒋经国断掉了,他跟蒋经国结仇,变成疯子都是蒋经国害的,我们一家子都恨透了蒋经国,怎么还拿他当蒋经国秘书来批斗?
镇上好多人家还是同情我们的,听说批斗的时候考虑到父亲身体不太好,没叫他跪下来,拿个凳子叫他坐着。
但父亲本来脑子就不正常,加上批斗,没多久就死掉了。
父亲葬的那个坟,后来忘了哪一年要造田,平分地,就把那片所有的坟都平了,尸骨都扔到河里头,连个坟都没有了。
我母亲的坟也一直埋在赣州城外,我到现在清明祭祖都没个地方跪拜。
我回老家后,曾经悄悄给丹阳统战部写过信,把我父亲的经历全部写了,想给父亲平反。
统战部给我回信说,时间太久了,原来那些机构都撤销了,这个事情很难解决,让我等着,一等十来年了也没个消息。
到2015年年初的时候,有个叫许年君的志愿者到我家里来访问我。
我当时心里害怕得很,说话还很小心,不敢都说。
也就是那一年年末,家里突然收到一个包裹,收件人写的是我。
当时我没在家,家里人也不敢拆,等我回来以后,一拆开,里面竟然是个纪念章。
装在一个挺大的、很精致的盒子里,还是包金的,蛮漂亮的。
上面写着:抗日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中央军委、中共中央、国务院联合颁发。
家里人都很吃惊:“你还是抗战老兵啊?怎么从来没说过啊。”
此后,来看完我的志愿者就很多了,前不久还有个年轻的志愿者来看我,他临走的时候说:“如果有条件的话,我帮你把母亲的坟给找到。”
我感动得不得了,这个人心真好呀,怎么还想着帮我找我母亲的坟呢,这是我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了。
97岁的潘爷爷,他的微信朋友圈只发了两条消息。
一条是英文的,一条是2014年发的,他配文说:“我的精神头不错,活到100岁问题不大吧?”
我们跟他聊了一周,可以肯定,他这精神头,活100岁完全是个小目标。
潘爷爷声音洪亮,逻辑清晰,过往细节历历在目,让人很容易感受到他的积极乐观。
讲到牺牲在滇缅战场的一百多位学长,讲到因为家破人亡弟弟小小年纪受的苦,潘爷爷也哭到说不出话来。
我的伙伴只能一遍遍安慰他,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是呀,于他,于时代,那些苦都过去了。
不同的是,我们都忘记了,他还记得。
本以为潘爷爷的故事到此结束,没想到临近更新,潘爷爷又讲到了他人生中不为人知的一段岁月。
时间不长,也就两三年,但那是他曲折坎坷的经历,也是影响了他后半生的直接原因。
这一次我们决定单独分享潘爷爷的传奇经历,下一次更新再为大家揭秘他另一个身份。
新的一年,祝大家都能找到指引自己的光,找到人生拥有的丰沛可能性。
即使踏着荆棘,也不觉悲苦;即使有泪可落,亦不是悲凉。
编辑:佳汇 霞姐
图片来源:潘金玉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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