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详注（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潘建华

话说凤姐儿正抚恤（这里是安慰的意思。恤：xù）平儿，忽见众姊妹进来，忙让坐了，平儿斟上茶来。凤姐儿笑道：“今儿来得这么齐，倒像下帖子请了来的。”探春笑道：“我们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还夹着老太太的话。”凤姐儿笑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探春笑道：“我们起了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众人脸软（心软，抹不开情面），所以就乱了。我想必得你去作个监社御史（古有“监察御史”的官名，掌管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这里是戏语，意思是监督诗社的活动），铁面无私（形容公正严明，不徇私情）才好。再四妹妹为画园子，用的东西这般那般（这样那样）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说：‘只怕后头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来，若没有，叫人买去。’”

凤姐笑道：“我又不会作什么‘湿’的‘干’的，要我吃东西去不成？”探春道：“你虽不会作，也不要你作。你只监察着我们里头有偷安怠惰（贪图安逸，懈怠懒惰。怠惰：dài duò）的，该怎么样罚他就是了。”凤姐儿笑道：“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哪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显然）是叫我作个进钱（进献银钱）的铜商（即钱商，富商）。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作东道（做东道主，泛称请客）的。你们的月钱（月份钱）不够花（用）了，想出这个法子来拗（niù，这里是拘、强迫的意思）了我去，好和我要钱。可是这个主意？”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了。

李纨笑道：“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比喻聪明绝顶的人）。”凤姐儿笑道：“亏（表示讥讽）你是个大嫂子呢！把姑娘们原交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她们不好，你要劝。这会子（这时候）她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指受有朝廷封号的年龄较大的诰命夫人）。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失去配偶无依靠的妇人）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儿子），足的（足足地）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相等，相同）。又给你园子地，各人（自己）取租子（地租）。年终分年例（年终按例发给的赏钱），你又是上上分儿（最多的一份）。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公共，集体）的。一年通共（全部）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这时候）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她们玩玩，能几年的限（时间）？她们各人出了阁（出嫁），难道还要你赔（同“陪”，意即陪嫁妆）不成？这会子（这时候）你怕花钱，调唆（挑动，指使）她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干（河流干涸，大海枯竭。比喻干干净净，一点不剩。涸：hé），我还通不知道呢！”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她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放刁撒泼、蛮不讲理的人）泥腿（指农民）市俗（指有商人习气的人）专会打细算盘（打小算盘，在小处精打细算）、分斤拨两（比喻对小事斤斤计较）的话出来。这东西（这里指王熙凤，表示厌恶之情）亏她托生（投胎）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她还是这么着（这里是如此吝啬小气的意思）；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男人），还不知怎么下作（无耻，下流）贫嘴恶舌（指话多且尖酸刻薄）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暗中谋划损害别人）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表示讥讽）你伸得出手来！那黄汤（指黄酒，骂人喝酒时说）难道灌丧（骂人喝酒之辞）了狗肚子里去了？气得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儿（替受欺侮的人出气）。忖夺（思考）了半日，好容易（很不容易）‘狗长尾巴尖儿’（俗传小狗在母狗肚里长好尾巴尖儿才出生。借以戏称别人的生日）的好日子（指生日），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不舒服），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没消）。你今儿又招（惹）我来了。给平儿拾鞋（提鞋，比喻服侍）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换一下位置。过子：指身分，地位）才是。”说得众人都笑了。

凤姐儿忙笑道：“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这脸子（这里指不快的脸色）竟是为平儿来报仇的。竟不承望（没想到）平儿有你这一位仗腰子（撑腰，背后支持）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着我的手打她，我也不打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原谅，包涵）我酒后无德（酒后失态，失去了应有的仪态和德行）罢。”说着，众人又都笑起来了。李纨笑问平儿道：“如何？我说必定要给你争争气（出气，发泄气愤）才罢。”平儿笑道：“虽如此，奶奶们取笑（开玩笑），我禁不起（承受不起）。”李纨道：“什么禁不起，有我呢。快拿了钥匙叫你主子开了楼房找东西去。”

凤姐儿笑道：“好嫂子，你且同她们回园子里去。才（刚才）要把这米账和他们算一算，那边大太太又打发人来叫，又不知有什么话说，须得过去走一趟。还有年下（年末，过年的时候）你们添补（添置）的衣服，还没打点（安排）给他们做去。”李纨笑道：“这些事情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着去，省得这些姑娘小姐闹我。”凤姐忙笑道：“好嫂子，赏我一点空儿。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儿为平儿就不疼我了？往常你还劝我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养身子，捡点（斟酌，考虑）着偷空儿（抽空，忙中偷闲）歇歇，你今儿反到逼我的命了。况且误了别人的年下衣裳无碍，她姊妹们的若误了，却是你的责任，老太太岂不怪你不管闲事（指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这一句现成（这里指不劳而获得利益）的话也不说？我宁可自己落不是（受埋怨），岂敢带累（连累）你呢。”李纨笑道：“你们听听，说得好不好？把她会说话（这里是能说会道、能言善辩的意思）的！我且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凤姐儿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叛变的人，背叛者）了，还想在这里吃饭（泛指生存和谋生）不成？明儿一早就到任（报到上任），下马（比喻官吏到任）拜了印（接受官印，表示受命上任），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作会社（这里指诗社）东道（这里指活动经费）。过后几天，我又不作诗作文，只不过是个俗人（平庸粗俗的人）罢了。‘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了，你们还撵出我来！”说得众人又都笑起来。

凤姐儿道：“过会子（过一会儿）我开了楼房，凡有这些东西都叫人搬出来你们看，若使得，留着使；若少什么，照你们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去就是了。画绢（用来绘画的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指大观园的设计图）没有在太太跟前，还在那边珍大爷那里呢。说给你们，别碰钉子（比喻遭拒绝）去。我打发人取了来，一并叫人连绢交给相公（指擅长绘画的清客）们矾（用胶矾水浸刷生纸生绢，使之变得吸水适度）去。如何？”李纨点首（点头）笑道：“这难为（表示感激的客套话）你，果然（果真）这样还罢了（可以，过得去）。既如此，咱们家去罢，等着她不送了去再来闹她。”说着，便带了她姊妹就走。

凤姐儿道：“这些事再没两个人（这里指第二个人），都是宝玉生出来（导致产生）的。”李纨听了，忙回身（转身）笑道：“正是为宝玉来，反忘了他。头一社是他误了。我们脸软，你说该怎么罚他？”凤姐想了一想，说道：“没有别的法子，只叫他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罚他扫一遍才好。”众人都笑道：“这话不差。”

说着，才要回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进来。凤姐儿等忙站起来，笑道：“大娘坐。”又都向她道喜（表示祝贺）。赖嬷嬷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们也喜。若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指恩惠），我们这喜从何来？昨儿奶奶又打发彩哥儿（指王熙凤的小厮彩明，这样称呼以示对主子的尊重）赏东西，我孙子在门上（门前，门口）朝上磕了头（表示对主子的谢恩）了。”李纨笑道：“多早晚（什么时候）上任去？”赖嬷嬷叹道：“我哪里管（过问）他们，由他们去罢！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我没好话（形容说的话不中听），我说：‘哥哥儿（这里是赖嬷嬷称呼自己的孙子赖尚荣，包含长辈对晚辈的教训之意），你别说你是官儿了，横行霸道（比喻倚仗权势，胡作非为）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娘胎。胎胞：犹胞衣，胎盘），主子恩典，放（允许）你出来（出生），上托着主子的洪福（大福），下托着你老子娘（指父母双亲，有时特指母亲），也是公子哥儿（富贵人家的子弟）似地读书认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奶妈）捧凤凰（比喻极受宠爱的人）似的，长了这么大。你哪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意即不知道做奴才的辛苦）！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这里指苦难，艰辛），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很不容易）挣（这里是用力养大的意思）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从小儿三灾八难（原指佛教所说的大小灾难。八难：指影响佛求道的八道障碍。后用以形容多疾病、多灾难），花的银子也照样（依照某个样式，同样）打（打造）出你这么个银人儿（用银铸的人像。比喻花费很多钱）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个前程（捐前程：用缴纳钱财来求取功名禄位）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这里指拥有主子身份的人）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原指植物的幼苗，这里比喻苗裔、后代），仔细（小心）折了福（因过分享乐而减损福分）！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比喻暗中捣鬼作弊，玩弄花招）的，求了主子，又选（铨选，选拔）了出来。州县官儿虽小，事情却大，为（做）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指父母官）。你不安分守己（安守本分，不胡作非为），尽忠报国（竭尽忠心，报效国家），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李纨、凤姐儿都笑道：“你也多虑。我们看他也就好了。先那几年还进来（指到贾府来）了两次，这有好几年没来了，年下生日，只见他的名字就罢了（意谓过年或主子生日的时候，只见他送的礼物而已）。前儿给老太太、太太磕头来，在老太太那院里，见他又穿着新官的服色（指按品级规定的官服的颜色款式），倒发（显得）得威武（气派、威风）了，比先时也胖了。他这一得了官，正该你乐呢，反倒愁起这些来！他不好，还有他父亲呢，你只受用（享受）你的就完了。闲了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一日牌，说一天话儿，谁好意思（不顾脸面）地委屈了你。家去（回家）一般（同样）也是楼房厦厅，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旧时子孙贵显，其父母受有封典的，称为“封君”）似的了。”

平儿斟上茶来，赖嬷嬷忙站起来接了，笑道：“姑娘不管叫哪个孩子倒来罢了，又折受（由于过分的礼遇而使人承受不起）我。”说着，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这些小孩子们全要管得严。饶（即使）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也不好。恨得我没法儿，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才好些。”因又指宝玉道：“不怕你嫌（讨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前面）。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形容无所畏惧，什么事都敢干）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鸟儿待在巢里不向外飞。比喻人窝在家里，无所作为）地样儿（样子），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比喻性格暴烈）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审讯）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习惯），只是管得到三不着两（形容不得要领，管不到点子上）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得（怪得）不怕他？你心里明白（这里是懂道理、明事理的意思），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碍于情面而不便说出来），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

正说着，只见赖大家的来了，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事情。凤姐儿笑道：“媳妇来接婆婆来了。”赖大家的笑道：“不是接她老人家，倒是打听（探问）打听奶奶、姑娘们赏脸（给面子）不赏脸？”赖嬷嬷听了，笑道：“可是我糊涂了，正经说的话且不说，且说陈谷子烂芝麻（比喻过去很久、无关紧要的话题或事情）的混捣熟（指陈词滥调）。因为我们小子（这里是对自己孙子的昵称）选（铨选，选拔）了出来，众亲友要给他贺喜（庆贺），少不得（免不了）家里摆个酒。我想，摆一日酒，请这个也不是，请那个也不是（两个“也不是”连用，表示左右为难）。又想了一想，托主子洪福，想不到（出乎意料）的这样荣耀，就倾了家（指拿出全部家产），我也是愿意的。因此吩咐他老子连摆三日酒：头一日，在我们破花园子里摆几席酒，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外头大厅上一台戏，摆几席酒，请老爷们、爷们去增增光（增添光彩）；第二日再请亲友；第三日再把我们两府里的伴儿（同伴，同事）请一请。热闹三天，也是托着主子的洪福一场，光辉（光荣，荣耀）光辉。”李纨、凤姐儿都笑道：“多早晚（什么时候）的日子（指请客的时间）？我们必去，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定不得（表示有可能，说不定）。”赖大家的忙道：“择了十四的日子，只看我们奶奶的老脸（这里指赖嬷嬷的情面）罢了。”凤姐笑道：“别人我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说下，我是没有贺礼（祝贺时赠送的礼金或礼物）的，也不知道放赏（给赏钱），吃完了一走，可别笑话。”赖大家的笑道：“奶奶说哪里话？奶奶要赏，赏我们三二万银子就有了。”嬷嬷笑道：“我才去请老太太，老太太也说去，可算（实在是）我这脸还好（这里是面子还行的意思）。”说毕又叮咛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过错），撵了他不用（不留用）？”凤姐儿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她小子，叫他各人（自己）去罢。”

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嬷嬷忙道：“什么事说给我评评。”凤姐儿道：“前日我生日，里头还没吃酒，她小子先醉了。老娘（称娘家）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不但不）在外头张罗（照应，接待），他倒（反而）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幺（小厮）们往里抬。小幺们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从手中掉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形容毫无顾忌，胡作非为）的忘八羔子（骂人的话），不撵了作什么！”赖嬷嬷笑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改正错误），撵了去断乎（绝对）使不得。他又比不得（不相同，不能相比）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指家奴所生的子女。清代法规：家奴子女世代为奴），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面子上）不好看（难堪）。依我说，奶奶教导（教训）他几板子，以戒（防备）下次，仍旧留着（留用）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凤姐儿听说，便向赖大家的说道：“既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磕头起来（站起身来），又要与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拽着，阻止的意思）方罢。然后她三人去了，李纨等也就回园中来。

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以前收藏）的画具（绘画的器具）出来，送至园中。宝钗等选了一回，各色（各样）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将那一半又开了单子（这里指列举出明细的意思），与凤姐儿去照样（照着已有的样式）置买，不必细说。

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画了草稿）进来。宝玉每日便在惜春这里帮忙。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多往那里闲坐（无事而访人闲谈），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打理，做）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探望问候。省：xǐng）两次，不免又承色（即承颜候色，意谓在父母长辈面前顺承迎合，以讨取欢心）陪坐半时（一会儿），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抽空儿）闲话一回（一会儿），故日间不大得闲（有空闲的时间），每夜灯下女工（指从事纺织、刺绣、缝纫等）必至三更方寝。

黛玉每岁至春分（二十四节气之一，在阳历3月20日或21日。这一天昼夜时间相等，此后白天渐渐变长）、秋分（二十四节气之一，在阳历9月22日至24日间。这一天昼夜时间相等，此后夜晚渐渐变长）之后，必犯嗽疾（咳嗽的疾病。嗽：sòu）；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休息调养）。有时闷（心烦）了，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闲谈，聊天）排遣（指消除寂寞和烦闷）；及至（等到）宝钗等来望候（探望问候），说不得（说不上）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她病中，且素日（平时）形体（身体）娇弱，禁不得（承受不起）一些委屈，所以她接待（招待）不周，礼数粗忽（粗疏，马虎），也都不苛责（指过分地要求）。

这日宝钗来望她，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走（走动，差遣）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个常法（长久之计）。”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情形），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中医认为食五谷可以补养气血，益寿延年）。’你素日（平时）吃的竟不能添养（增强调理）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语出《论语·颜渊》。意思是生死由命运决定，富贵由上天安排），也不是人力（人为的力量）可强（勉强）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

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多年生草本植物，主根肥大，肉质，黄白色，名贵中药）、肉桂（指樟科植物肉桂的干燥树皮和嫩枝，常用为中药）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中医采用的一种补益气虚的治病方法）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中医指治疗阴虚而肝阳上亢的方法）健胃为要（关键，根本），肝火一平，不能克土（意即肝火平和，就不会克伤脾胃，人也就能正常消化吸收饮食中的营养。中医理论认为，肝属木，脾胃属土，土木相克，肝火太旺必伤及脾土），胃气（指胃功能）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使身体得到滋养）了。每日早起拿上等（最好的）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一种带柄有嘴的小锅。铫：diào）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滋补虚弱之症）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素日（平时）待人，固然（本来）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怀有恶意）。从前日你说看杂书（泛指小说、杂记、随笔等）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有益的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误会）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得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她赞你，我还不受用（不舒服），昨儿我亲自经过（经历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哪个，我再不轻（轻易）放过（指原谅，饶恕）你的；你竟（却）不介意（在意，把不愉快的事记在心里），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因自己做错事而害了自己）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身体）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这里指病情达到的程度）。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形容闹得很凶），这会子（这时候）我又兴（提出）出新文（新花样）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即便）没话说（不会说什么），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有太多的麻烦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比喻心怀恶意地注视着），背地里言三语四（形容信口开河，乱说闲话）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正式，正统）主子，原是无依无靠（形容孤苦无依）投奔（前往依靠别人）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厌恶，讨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形容言行没有分寸），何苦（何必）叫他们咒（咒骂，诅咒）我？”

宝钗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用于反问，表示肯定）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只，仅仅）是亲戚的情分（感情），白（这里是才的意思）住了这里，一应（所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开支），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那些）小人（指奴仆）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花费）一副嫁妆（女子结婚时，娘家陪送的财物）罢了，如今也愁不到（不用愁的意思）这里（这些）。”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才（刚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正派的人），把心里的烦难（烦闷苦恼）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排解愁闷）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排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比喻有同样不幸遭遇的人互相同情）。你也是个明白（聪明，懂事理）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指没有兄弟的感叹。典出《论语·颜渊》：“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司马牛：名耕，字子牛，孔子的学生）？你才（刚才）说的也是（也对），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这里指少麻烦人）。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方便），又不惊师动众（比喻惊动众人）的。”黛玉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重感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这里是挂在嘴边，念念不忘的意思）的！只愁（担心）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这里是应酬不周到的意思。失：失误）罢了。只怕你烦（困乏，疲劳）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放下不说的意思）。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没想到）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形容下雨的声音。淅：xī。沥：lì）下起雨来。秋霖脉脉（秋雨连绵。霖：久下不停的雨。脉脉：连绵不断的样子），阴晴不定，那天渐渐地黄昏（这里是昏暗下来的意思），且阴得沉黑，兼着（加上）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作者虚拟的诗歌集名。乐府：古代主管音乐的官署，后世把采集的民歌或文人模拟的作品也叫做“乐府”），有《秋闺怨》《别离怨》（均为作者虚拟的乐府篇名。怨：乐府中怨诗的一类，抒写妇女的怨情）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用诗歌表达出来。章句：指诗词作品），遂成《代别离》（这里指模仿《别离怨》而作的诗歌。代：模仿，拟作）一首，拟《春江花月夜》（唐代诗人张若虚的代表作）之格（格调），乃名（命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其词曰：

秋花惨淡（暗淡无色）秋草黄，耿耿（光亮的样子，这里指灯光）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怎堪，怎能禁受）风雨助（增添）凄凉！助（助力）秋风雨来何速！惊破（惊醒）秋窗秋梦绿（指秋夜梦里所见的草木葱茏的景象）。抱得（怀抱着）秋情（秋天的凄清感受）不忍眠，自向秋屏（指卧室中围在床头的屏风）移泪烛（指燃烧的蜡油。蜡烛燃烧时会滴下蜡油，仿佛流泪一般）。泪烛摇摇（形容烛焰晃动的样子）蓺（ruò，点燃，燃烧）短檠（指低矮的灯架。檠：qíng，灯架，烛台），牵愁（牵动愁绪）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此处模仿了《春江花月夜》中“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二句的句式）罗衾（丝织的被褥）不奈（不耐，无法抵御）秋风力，残漏（夜里将尽的更漏声，表示天将亮。漏：漏壶，古代滴水计时的工具）声催秋雨急。连宵（连夜，整夜）脉脉（秋雨连绵的样子）复飕飕（sōu，形容风声），灯前似伴离人（离别的人）泣。寒烟（寒冷的烟雨）小院转萧条（寂寞冷落，毫无生机），疏竹虚窗时滴沥（形容水滴落下的声音）。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叫）泪洒纱窗湿。（点评：这首《秋窗风雨夕》诗，是林黛玉模仿《春江花月夜》的格调而创作的。它紧扣一个“秋”字，通过对秋花、秋草、秋风、秋雨、秋夜、秋梦等一系列凄凉、惨淡景物的描写，抒发了黛玉心中浓重的孤独寂寞之感和哀怨惆怅之情。）

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带着大箬笠（用箬竹叶或竹篾编成的斗笠，一种防雨用具。箬：ruò，箬竹），身上披着蓑衣（用蓑草编成的雨衣。蓑：suō）。黛玉不觉笑了：“哪里来的渔翁（打鱼的人，老渔夫）！”宝玉忙问：“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qū，把眼睛合成一条细缝看）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半新不旧）红绫短袄（有衬里的短上衣），系着绿汗巾子（系在裤腰并带有装饰性的丝、棉等长形织物），膝下露出油绿（有光泽的深绿色）绸撒花（以错落的花朵为装饰的图案）裤子，底下是掐金（用金线绣出图案或花样的边缘）满绣（整体均以绣线铺满，不留空隙）的绵纱袜子，靸（sǎ，把鞋后帮踩着穿）着蝴蝶落花（一种纹饰。单朵花蕊称“落花”，配上蝴蝶）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用棠木制作的木鞋。下有高齿，雨天套在鞋外，以避雨水。屐：jī），才穿了来，脱在廊檐（指房屋前檐伸出的部分，可避风雨，遮太阳）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平常）市卖（集市上出售）的，十分细致轻巧（轻便小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难怪）穿上不像那刺猬（一种动物，身上布满长刺，遇危险时，能将整个身子卷起似球，以保护自己）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平常）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活动，灵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指斗笠的突起部分）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也叫竹芯子，帽顶上的竹签子，有插销的作用）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它。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扮演，化装）的渔婆（渔妇，捕鱼的妇人）了。”及（等到）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思考，斟酌），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彼此关联），后悔不及（不迭），羞得脸飞红（很红，因羞愧等脸上浮现红晕），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却不留心，因见案（桌子）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这时候）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宝玉听说，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一种坚果，圆形，壳有皱纹，果仁可吃）大小的一个金表（外壳是黄金或镀金的怀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指晚上将近十点钟。戌：19时至21时。亥：21时至23时）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扰得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转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得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更加）紧（急骤）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

有两个婆子答应：“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没关系），是明瓦（用蛎、蚌等物的壳磨成薄片，嵌于窗间或灯架上以以透光照明）的，不怕雨。”黛玉听了，回手（转过身用手拿）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圆形灯笼）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一种木犀科植物，可用来制作蜡烛）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她们失脚（走路不小心而跌倒）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这里是花钱多的意思），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她们前头点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不慎摔坏的意思）也有限（这里是不值几个钱的意思）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破开肚子把珍珠藏进去。比喻为物伤身，轻重倒置）的脾气来！”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她的肩，一径（径直）去了。

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金丝燕在海边岩石间筑的巢，由金丝燕吃海藻后吐出的胶状物凝结而成，是一种营养兼药用的食品）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一种白色的拌有冰片在内的糖。梅片：即冰片。洋糖：从外国进口的糖）。说：“这比买的强。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黛玉道：“回去说‘费心’。”命她外头（这里指外屋）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更）该会（约）个夜局（夜里开设的赌局），痛赌两场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儿（凭借某人或某事而得到好处）了。横竖（反正）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值班守夜）的人，误了更（这里指耽误了值夜）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指夜间值班待命），又解闷儿（排除烦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即庄家。某些牌戏或赌博中每一局的主持人），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泛指某种活动开始。这里指赌局开场）了。”黛玉听说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她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雨中的湿气，寒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客气话，感谢别人为自己花钱）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一个头，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放下帘子），服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因感激而念念不忘）宝钗，一时又羡她有母兄；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一向）和睦，终有嫌疑（这里指被人猜疑的可能性）。又听见窗外竹梢焦叶（指芭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将阑（将尽。阑：残，尽），方渐渐地睡了。暂且无话。要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