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道元|对黛玉进京年龄的改动

芹梦轩红楼人 2024-07-30 14:45:11

对黛玉进京年龄的改动

甄道元

在增删改写中,常依据新的创作需求,而调整文字。这在空间上比较容易被发现,其改动了空间方位“皮和毛”层面的表文,但皮毛之下的“血和肉”如行走路线等字里行间之文,又常常被忽略而未随之一并调整过来。这种状况,在其他领域也有存在,只不过不像空间那样容易被发现而已,比如黛玉的年龄。

一、黛玉进京的年龄

林黛玉于第3回进京。其进京的年龄,戌庚蒙戚列舒晋程本等绝大多数版本均未涉及。人们一般认为,是六岁进京。但这个结论是据第2回推算出来的。在第2回中,作者叙述:

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

至第3回,黛玉病愈,便与雨村登舟进京。作

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同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贾敏亡故,黛玉悲伤过度而疾,病愈别父登舟进京,故事是连续的。

人们也是依据“年方五岁”和“堪堪又是一载”,来判断黛玉是六岁进京。

二、黛玉进京的年龄六岁,与其心智、学识不合

但是,人们隐隐绰绰总能感觉出,黛玉进京时不似六岁的孩童。然感觉层面的东西,总不具说服力,今从理性角度予以分析。

1、与六岁的心智不合

黛玉抵京下船,其对来接的仆妇的观察、对宁荣二府建筑布局的观察、对王夫人室内陈设的观察以及尊卑座位的判断和礼数的把握,其言谈举止一招一式以及“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意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的把控,总不似一个六岁的娃娃。这个年龄,与“心较比干多一窍”的心智,不匹配。

2、与六岁的学识不合

古时的年龄是虚岁,六虚岁也即五周岁。黛玉这等年龄,便念了《四书》。作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

在宝玉到来时,作者又有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认得几个字”是自谦,但“只上了一年学”应近实情。

而《论语》有492章,《孟子》有286章,《中庸》有33章,《大学》11章,计822章。即便牙牙学语便开始读《四书》,这是无法完成的,甚不合情理。

人的知识结构,固然有一部分可以通过间接经验获得;但有的知识必须要通过直接经验获得。而在几年的时间内,社会并不能呈现足够的直接经验之机会,供自己去体验。因为,间接知识最终是要建立在既有的直接经验之基础上,消化理解的。换言之,即便是再神灵,没有亲身经历,并不能理解《四书》之意。

若依发展心理学,五周岁刚刚完成大脑的分化,虽具有了具象思维和抽象思维,但逻辑思维则是更晚的事情。总之,此与常态不符。而至73回,宝玉尚不能背诵《孟子》下;而《孟子》上,尚不能消化解读,“一半仍是夹生的”。这样的表述,才是比较合乎情理的。

三、黛玉进京的年龄六岁,逻辑不合

如果说对人的心智、学识之判断仍不具说服力,人与人之间存在着个体上的差异,世上存在着“神童”,那么再看进了贾母上房之后,所发生的故事。

1、与惜春的身量对照,不合逻辑

贾母命人从学里唤来迎、探、惜三春相见,作者对惜春的描写是:

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第三个,指的是惜春。

这段文字意味着,迎春、探春的身量已足,至少也应七七八八初长成的身量了,唯第三个惜春“身量未足”。然而,

其一,探春比黛玉年龄还小,若依黛玉六岁也即五周岁,比黛玉五周岁还小的探春,何能以身量已足来表述?

其二,依黛玉五周岁,惜春年龄大致两周岁的样子。这等年龄,也不适合用“身量未足”来表述。

也即,作者叙述的语言,与黛玉“六岁”相匹配的其他人,难以相符。这应是个黛玉十几岁的语境。

2、与雪雁的年龄对照,不合逻辑

第3回的描写是: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

其一,倘若黛玉五周岁,其“自幼奶娘”又何能言“极老”?即便黛玉出生之时,王嬷嬷就做了奶妈,刚刚5年的时间,就变得“极老”,便是不妥。

其二,此时“十岁的小丫头”雪雁,至第97回黛玉亡故之时,仍是个不大懂事的“小孩子家”。人们也普遍认为,在这几年中,雪雁的年龄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是个长不大的丫鬟。对于此,也有人认为,这是故意写雪雁年龄不长,是曹雪芹的妙笔,谓“有深意存焉”。

但这样的解释,总有一种展翅翱翔之感,难以令人信服。

而且,黛玉六岁,雪雁十岁,贾母便料定黛玉“不随心省力”,这对黛玉,是一种自上而下的语境,也不合黛玉与雪雁当下的年龄结构。

3、贾母对雪雁与紫鹃的态度,不成逻辑

我们继续看贾母这段文字:

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的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

其意甚明:雪雁是个“十岁的小丫头”,“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甚是不放心,“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的丫头”,也即后来名紫鹃者,与了黛玉。

那么,贾母把一个比六岁的黛玉还小的紫鹃,拨给了黛玉,贾母就放心?因为,依照书中文字,紫鹃的年龄不会超过六岁的黛玉(黛玉称紫鹃“妹妹”)。如此,紫鹃比十岁的雪雁还小,贾母却放心,这在逻辑上无法解释。

4、与袭人之履历对照,不合逻辑

袭人比宝玉年长两岁,宝玉比黛玉年长一岁。也即,袭人年长黛玉三岁,黛玉六岁时,袭人当是九岁。我们且不谈第3回末,九岁的袭人头头是道地劝导黛玉,是否与人之常模相符。我们只言,这个所谓九岁的袭人,已经拨给宝玉几年了。而且,在拨给宝玉之前,袭人还伺候过史湘云,作

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伏侍了你几年。

“几年”一般理解为两年以上。这两个“几年”,至少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换言之,袭人不足五岁时,就开始伺候史湘云了。相比起来,贾母对十岁的雪雁伺候人不放心,却对不足五岁的袭人伺候人就放心,没有这样的道理,逻辑上讲不通。

四、己卯本、杨藏本中黛玉进京的年龄是“十三岁”

但若依己卯本、杨藏本,黛玉进京的年龄是“十三岁”。凤姐问黛玉:

问:“妹妹几岁了?”黛玉答道:“十三岁了。”又问道:“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黛玉一一回答……

倘若以黛玉“十三岁”年龄来审视上述诸问题,那么上述文字便是合情合理的。

其一,以十三岁来审视第3回黛玉所反映出来的言谈举止、一招一式,其“知”与“识”和心智,是有可能的。

其二,若黛玉十三岁,那么探春当是十二、三岁,已是初长成的身量。而惜春也应十岁出头,用“身量未足”,也比较妥当。换言之,这种年龄结构下,才适合使用那样的语言来描述她们的身量。

其三,黛玉十三岁之时,雪雁“十岁”,贾母对黛玉小的十岁之雪雁不放心,并想到不令黛玉省心,合乎情理。

其四,紫鹃虽比黛玉年龄小,但若为十二、三岁,贾母拨给黛玉,比十岁的雪雁放心,也合乎情理。

其五,年长黛玉三岁的袭人,黛玉“十三岁”之时则袭人当是十六岁。十六岁的袭人,第3回末宝玉摔玉后,袭人开导黛玉的那番大道理,出自十六岁女子之口,也不无不妥。

其六,十六岁的袭人伺候了史湘云“几年”,又伺候了宝玉“几年”,两个“几年”仍按四、五年计算,在四、五年前开始伺候史湘云,勉强也能说得通。

其七,王夫人对一个“十三岁”的女子十分紧张,叮嘱黛玉不要招惹那个“混世魔王”,反映出黛玉已是情窦初开的女子和长辈对其的紧张态度。因为,并不见王夫人对宝钗千叮咛万嘱咐。换言之,这还能牵出旧文中我们所没有见到的黛玉之旧况,这是另一话题,此处不议。总之,若按黛玉六岁,一个第二特征尚未分化的孩童,王夫人的这等态度,便不好解释。

……

五、改写者更改了一个字,黛玉年龄下调了7年

上述种种,究其原因,改写者是将黛玉的年龄,由“十三岁”改为了六岁的样子,黛玉的年龄下调了7年。

这一改动,是在第2回发生的,将十几岁的黛玉,改为了“五”岁。

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

但是,黛玉的年龄下调7年之后,雪雁的年龄并未随之下调,而且也不能随之下调7年。因为,十岁下调7年便是三岁,周岁便是两岁。那是一个仍处于被人照顾的年龄。故而,下调黛玉年龄之时,需要雪雁的年龄保持十岁不变。

同样,紫鹃、袭人的年龄,均未随之下调,而且也不能下调。否则,故事便无法展开,也不成逻辑,会矛盾重重。而且,宝玉的年龄也未随之下调。因为,六岁的黛玉之时,宝玉才是七岁,也即六周岁,六周岁的孩童要去“庙里还愿”,总是不妥。因为,那是个无忧无虑,还没有烦恼的孩童。

换言之,第2、3回的这段故事,也只是黛玉一人的年龄下调了7年,余者雪雁、袭人、迎探惜、以及宝玉,均未随之变动。整个第3回,仍是旧文黛玉“十三岁”的年龄结构和与“十三岁”的年龄相匹配的故事。

进而言之,人们今天对黛玉年龄的意识,均是出于第2回改动了一个字:改为了“五”岁,其他文字包括整个第3回之字里行间,仍是与己卯、杨藏本“十三岁”相匹配的故事。

2021年7月中国红学会香山年会,笔者在对空间系统的研究汇报中,使用过一种表述,叫做:只改动了“皮和毛”,而皮毛下“血和肉”,并未随之变动。也即,字里行间的文字,如行走路线等并未随之改动。抄本的空间系统全是矛盾的、混乱的,打破了原有的理性,也无法摆到台面上供研究推敲的。不止空间,在时间领域以及其他领域,实际上也存在着这一问题。也即,与此处黛玉的年龄一样,打破了原有的理性之后,未建立起新的理性。然而,故事的内在联系也无法再建立起新的理性,除非将雪雁、紫鹃、袭人等人物及故事情节和文字,一概推倒再造。

六、为什么要更改黛玉的年龄

剖析通部,作者的意图还是十分明显的。

作者是想通过几笔,就造成宝黛二人青梅竹马的效果。这是从心理角度,避免给读者造成黛、钗是前后脚相继进府的印象,而是要渲染宝黛爱情的“前缘性”“历史性”“真挚性”和“悲剧性”。进而,在心理上形成宝钗是后来的插入者之效果。这虽然反映出改写者的增删指针,但这等牵一线动全身的问题,在追求艺术性的同时,理性被消弱了。

换言之,旧文中的黛、钗是前后脚入府,宝黛爱情充满着竞争和不确定性,是一个“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环境。而改文,黛玉已经改写为青梅竹马,而且是贾母的掌上明珠,书中只留下了“风刀霜剑严相逼”数字表文,而没有了故事之实。

而且,将黛玉调整为“五岁”而不是其他年龄,诸如八岁、十岁之类,或许还有其他考虑,比如要为贾母许可宝黛“一桌吃,一床睡”,找个合适的年龄理由。换言之,由一见钟情改为与青梅竹马相配套的改文,是清晰的。

虽然只在年龄上改动了“五岁”的这一个“五”字,但对整个故事的理解,便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人们便以“五”岁为逻辑的起点,来思考后面的故事了。

比如,有学者由第2回的黛玉“五岁”,推测出黛玉进京是六岁。进而据第3回贾雨村随黛玉进京“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到任去了”,第4回雨村“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故事是连续的,并进而推测第6回宝玉与袭人“偷试”的年龄,宝玉是“八岁”。然男子如若留意过自身的成长,便会想起多大年龄脱去的包皮,而在包皮未脱落之前,发生性事将意味着怎样的痛苦,也不可能出现“冰凉一片粘湿”之事。

出现这种现象,究其根源,是黛玉“十三岁”进府与改写为六岁的样子进府,衔接上的问题。换言之,第3回末的“次日起来”拆看金陵来信,在旧故事中是个理性的时序;而下调黛玉年龄之后,只能将“次日起来”理解为一夜之间过去了7年,瞬间恢复到了“十三岁”的原故事。进而言之,是在观念上受到了第2回的改文“五岁”的干扰,而非理性下的思考。

七、延伸思考

这是一个在空间、时间等领域理性的故事基础上,改写而来的。改写者们在追求艺术性的同时,理性被消弱了,构成了一系列难以化解的矛盾。

在这一改写过程中,不同的改写者形成了分支,各分支之间是一种横向的关系,均是对共同上游的不同取舍和改动,呈现出“倒Y形”的状况,支系之间不存在纵向层面上的演变。各分支之间,此有彼无,犬牙交错,是对这个改动过的共同上游之不同取舍和改动。这种犬牙交错,不是纵向的演变所能解释的。换言之,己卯本、杨藏本在黛玉年龄这一问题上,与诸本是纵向的关系,是早于其他诸本的文字,但在另外的一些领域又不是早于其他本的,而是此有彼无犬牙交错的。

而在纵向上,共同的上游顶端之下,存在着一个人的改写,诸分支是在这个改写稿的基础上才产生的,呈现出下图“卜”字图的状况。也即,除了最古老的共同上游顶端文字之外,还有一个改写过的共同上游(图中斜着的黑色笔帽段),分支是在这个基础上产生的(参《梅节的红楼“两系”兼谈欧阳健的“程前脂后”》)。可大致推测,将黛玉进京的年龄调整为“五岁”,当是在这个改写过的共同上游,也即在图中斜着的黑色笔帽段,就开始了。进而言之,将宝钗置于后来的插入者的地位,是在这个阶段就开始构思了,这一时期的改写者别有着特殊的用意。

而以程乙本为代表的程系(包括甲辰本、程甲本、程乙丙丁本、诸木雕刻本、诸石印本),其所依的本子,是在抄本的改写中途,流传出来的。流传出来的这一支,到了孔梅溪手中,题名为《风月宝鉴》,其弟棠村做序。曹雪芹应是在这一支系上接手,并动手改写增删五次的。故而也呈现出晋程本特别是程乙本在空间、时序、人物关系等领域较其他抄本更为理性的状况。也即,其所依据的《风月宝鉴》,在抄本尚未深入改写之时,便在中途流传了出来,而表现为一些元素更近共同上游顶端的状况。

若结合空间上来考诸支系的形成时间,书中那些“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之若此?”“后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有关大观园位置的批语,分别是针对大观园由“西”改为“东”和由“西”改为“后”的不同分支,所做的评批,而且是针对那个成书阶段的评批,并且改为“东”比改为“后”要早得多。换言之,改为“东”是在成书第一阶段发生的,评批是针对那个改动做出的;而改为“后”是在成书第二阶段也即斜着的黑色签字笔示意那个阶段发生的,评批是针对那个时期的改动做出的。进而言之,空间系统上的分道扬镳,是在很早之时就发生了,而曹雪芹的程乙本等所依据的,是继承了由“西”改为“东”的那一支系。也即,斜着的黑色签字笔尚未在空间上彻底地改为“后”的途中,便流传出来的那个“风系”。

若考诸支系贴近共同上游之顶端的程度,己卯本、杨藏本、列藏本、舒序以及郑藏本保留着更多一些的早期旧文。己卯本、杨藏本中的贾府衰败之责“皆荣玉”、黛玉“十三岁”进京、绛珠仙子的生魂要游“旧景”等,均是极早的文字,也即共同上游之顶端的文字。而且,“皆荣玉”与靖本中的批语也相合,“旧景”与后40回的文字相合。换言之,这些内容还关系到对后40回以及靖批的判断。而且,己卯本与庚辰本并非人们以往认为的那种关系,而均是混抄杂合本,其中的己卯本较庚辰本更多地杂合着最古老的也即成书第一阶段的文字。而后40回的主体性文字,更似是与五次增删前的旧文相衔接的文字。

若考诸支系对共同上游的取舍和传抄中的混抄杂合,甚疑第3回黛玉眉眼之处,那些不成熟的文字,不排除是欲要调整为与六岁之年龄相合的眉眼,而做的不同尝试。而人们认为的、改写后期才成熟起来的,如列藏本之“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极可能是与“十三岁”相合的旧文。因为,考列藏本之通部,其保留下了诸多早期之文,而且多处呈现出尚未混入批语的早期白文状态。但除章回数较少的郑藏本难以判断外,诸本均是混抄杂合本(参《甄道元红楼梦笔记》2021)。没有一个本子是纯粹的同一改写者、同一改写时期的本子,均是混抄杂合本。严格地讲,不宜再以整本来论系统,而应引入解构主义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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芹梦轩红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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