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憋在潘法官心里多年的事,这件事他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他说即使跟别人说,别人恐怕也很难相信。
可直到现在他还是会梦到他,五十几年了一想起这位副班长,他心中还感到十分悲切。他一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讲出来。
1969年1月17日下午4点,连队大会刚结束,突然从士兵帐篷里传出三声沉闷的枪响。
我还以为是有敌人偷袭,第一个冲进了帐篷,结果眼前的场面把我吓呆了——
刘云生用他自己的冲锋枪,顶住自己的胸口,自杀了。
三颗子弹对着胸部和心脏连着点射,连身后的帐篷都打穿了,胸口血流如注。
我急忙扶住他,大喊着叫他一定要挺住,马上送他去医院。他睁眼看见了我,两眼眨了眨,然后就闭上眼睛。
一切抢救都来不及了,刘云生就这样在我的怀中停止了心跳。
枪声惊动了整个连队,连长、副连长也都赶来了,震惊之余,都不明白他为何自杀,更加深了对他的误解。
别人不理解他,我理解,他是我最好的兄弟。
我必须为他做点什么,才对得起他对我说的那些秘密。
我跟刘云生都是援老抗美先遣连的战士,两个都是副班长。
只是我才18岁,刚刚入伍半年多,他23岁,是个入伍五年的老兵。
我俩虽然在一个连队里面,但分属两个排,平时也就打个照面,没咋说过话。
其实我一直都挺敬佩他的,虽然他当兵五年了还只是个副班长,但那是因为他不善表达,以他的能力,如果善于表达一点,活跃一点,早不止现在这个位置了。
刘云生的军事才能是很可以的,枪打得很准,执行任务的时候也特别勇敢,总是主动冲在前面。
就比如,我们在老挝第一阶段的任务里,到楠乌河被美军飞机偷袭轰炸,送走8个受伤战友后,连队就安排他所在的一排担任尖刀排,首先渡河,搜查敌人,为后续部队打开局面。
按理一般这时候都是班长打头的,但他就自己冲了上去,跟班长说自己体力好,到前面去,如果发现敌人了就第一个扑上去。
后来大部队都过去以后,有个战士身体不太好,掉队了,刘云生还主动帮他背枪。
他就是这样,虽然不善言辞,但都落实到行动上了。
而且他平时纪律也特别严明,比较严肃,干什么都是以身作则。一个班里12个人,班长就是负责军事训练,副班长就是管内务卫生、纪律这些。
所以,他做这个副班长是非常称职的。
我和他不一样,我能这么快当上副班长,一是第一阶段的任务中表现英勇,立了功,更重要是我有点文化,连长看重我。
我要当好这个副班长,还得好好向他学习才行。
援老第一阶段任务圆满完成,后续由援越筑路的中国后勤部队第5支队组成筑路指挥部,率4个工程大队,云南省第一民工总队以及防空、警卫部队共20000人,入老挝担任筑路任务。
老挝地处原始森林,地形复杂,基础设施落后。大部队进入老挝,推土机也只能将公路推成简易的茅草路,汽车还是无法行驶,在前方施工的部队又急需粮食。
于是在1969年1月4日的下午,我们连队接到命令,要将一批大米、粉丝、盐巴、罐头等物资,从边境苗寨运送到施工部队所在的孟约。
全程大概60公里,我们扛着几十斤的物资,要穿过原始森林急行军,力争一个晚上就到达目的地。
这趟任务,让我和刘云生结缘了。
当时老挝正处于旱季,按理说是不会下雨的,但是原始森林里面气候多变,我们没走几步路大雨就落下来了。
我们走的骡马道,一遇到雨就跟稻田一样,全是烂泥巴,尤其里面还都是石头和沙子,我们在里面走一晚上,很容易就把鞋和脚都泡烂了。
走着走着我就看到前面刘云生坐在路边,手里提着一双完全烂掉的鞋,当时部队条件艰苦,坏了的鞋也不能扔,拿回去补补还能穿。
再看他的脚上,竟然没鞋,他这是要光着脚去追赶部队呀。
在原始森林那种气候里,受伤可不是小事。
第一阶段任务时,我脚就被弹片擦了一个小伤口,当时没当回事,结果伤口感染蔓延,差点整条腿都废了。所以我就长了记性,这次还特意把备用鞋拿出来挂在背包外面,就为了方便替换。
刘云生想要光脚负重急行军,肯定是不行,我赶紧对他说,必须穿鞋,脚受伤了还怎么执行任务。
再看,他的背包上也没有备用鞋,不知道是没带还是打包在里面,不舍得穿。我就把自己背包上的胶鞋递给他,让他穿上。
刘云生平时就性格内向,不咋说话,这会儿看我递给他的鞋,就一直推辞,我知道他不好意思穿。
战友间的感情是比较特殊的,一起训练,一起执行任务,关系可能比家人还亲。遇到困难,彼此帮一把是很正常的。
别说是一双鞋了,真上战场,命都舍得给。
看着害羞的刘云生,我催他:“快穿啊兄弟!”
可能是“兄弟”两个字打动到他了,也就不再见外了,把我的鞋穿上,他个头比我大,好在我的备用鞋也大,他穿着正合适。
虽然一路追赶大部队,没怎么来得及说话,但我能看出来,他很高兴交到我这个朋友,我也很高兴我能帮到他。
一路急行军,天亮时大部队到达目的地,把粮食交给兄弟部队。
连队穿行在雨林里扛运粮食
中午休息的时候,刘云生约我走一走,聊聊天。因为昨晚的那双鞋,我俩的感情拉近了不少,投缘。
他这会儿约我,正中下怀。我刚刚当上副班长,特别想向老兵学习。
我们俩走到林中草地刚坐下,他还没开口,我就主动和他说,你要教教我,怎么样能管好班里的战士,怎么能让他听话,全班一条心。
他看我是真心请教,犹豫了一下,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刘云生问我,认识丁胖吗?
我当然认识,苗族兵,长得矮胖矮胖的,每次见面都问我要吃的,我就把压缩饼干里的糖果留给他。
而且,就是刘云生班的兵。
他望了望旁边没有人,压低声音跟我说起这个丁胖的事。
我们第一阶段任务完成以后,连队就驻扎在叫孟赛的地方,旁边就是一个老挝寨子。
为了搞好和当地老百姓的关系,同时也能打探情报,部队时常就组织我们到寨子里去做好事,帮老百姓收拾卫生、修房子、看病什么的,他们就特别感动,特别喜欢中国的部队。
尤其我们随身带的清凉油,在他们寨子里特别受欢迎,寨子里缺医少药的,他们都管这个叫万金油,说能治百病。
过去老挝被法国殖民的时候,法国的殖民军一到,就要当地人派女人去服务他们,他们走了以后,一些当地妇女就怀了孕,生下了许多蓝眼睛、黄头发的小孩。
这个丁胖呢,看人家姑娘漂亮,就老是忍不住盯着人家看。
我们部队出国作战纪律是很严格的,要严格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坚决爱护老挝人民的一草一木,更不允许和姑娘谈恋爱。平时无论执行任务还是外出,都必须两人以上,不能单独行动的。
而丁胖呢,知道外国军队要女人服务,言辞中就特别向往。刘云生了解他的这个心理,所以平时就对他特别留意。
有一次丁胖背着枪约班里一个老乡战友到河边洗澡,到了河边却没下河,两个人就在边上用苗族话聊起来了。
刘云生以查岗的名义跟过来,他们以为刘副班长听不懂苗语,就没当回事,继续肆无忌惮地聊天。
他不知道,刘云生虽然是汉族,但我们这个连队有16个民族,为了更好开展工作,刘云生早已暗暗学会了不少少数民族话。
只听丁胖说,我们这个兵当的太苦太累了,你看外国军队多好,有女人服务,我真想跑到外国军队去当兵。就是看得太紧了,不准单独行动,只好忍着。
从此刘云生就对丁胖更加注意了,时时刻刻盯着他。
部队睡觉,都是一个班一个通铺。刘云生都会故意把丁胖安排在中间,他自己不是睡在他旁边,就是守在门口,就是为了防止丁胖有逃跑的机会。
不好直接跟他谈这个事情,怕起冲突,只能在生活上关心他。知道丁胖比较好吃,刘云生把自己的压缩饼干、罐头这些都给他了,想通过这些来感化他。
老挝人民在寨子里劳动(来源于网络)
我一听,吃了一惊。丁胖这种,按我们当时的话讲,叫问题战士,不是小事。
我问刘云生,这么大的事,他咋不报告连长和指导员呢?
他就跟我说,他考虑到三个原因。
一个是不想害了这个战士。像丁胖这种情况,一旦说出来,那是很危险的,肯定要受到严厉批评的,还要押送回国,很可能就是一辈子的污点。
再一个,我们当时部队宣扬要创造四好班子、五好战士,如果丁胖这个事情说出去,是会影响整个班的荣誉的。
还有就是,刘云生不想给连长和指导员增加负担。我们连队执行任务很紧张,就算跟连长他们说了,眼下也不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刘云生说,自己的兵,就是要自己带好,要引导他,使他走向进步。
我听完特别敬佩刘云生的这份责任心,这种担当,他对丁胖做的这些,一般人是绝对做不到的。
刘云生现在跟我说出这个秘密,是希望我也能尽职尽责地管理和团结自己班里的战士,对待有问题的战士,不能一味地批评别人,这样别人也会受不了的。
他说,当领导的,要细心观察战士的思想动态,以身作则感化他们。
这点我很赞同。
经过丁胖的事后,我们俩的关系更加亲密。
有一天晚上,正巧轮到我们两个人站岗,他负责东边,我负责南边,相隔大概40米远。
那晚本来一夜都平安无事,天蒙蒙亮的时候,突然,一个黑影朝我走过来,越靠越近。我努力定睛一看,只见是一个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应该是附近寨子里的百姓。
人是从刘云生的方向过来的。
我们这里是军队警戒区,平时别说是晚上,就算是大白天,我们也是严令禁止老百姓进入警戒线的,就怕混入敌特。
我在心里暗自责怪刘云生,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把人给放进来了,万一这人是敌人假扮的,那我们就都危险了。
那人越靠越近,我赶紧拉枪机,冲着他喝道:“口令!”
对方没有回答,继续朝我走过来。
就在我扣动扳机准备射击时,这人突然踉跄了几步,倒在地上了。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看清对方是一个老人,面色苍白,嘴唇止不住地抽搐。他的两只脚猛蹬了几下,马上没了动静。
一个老挝的百姓死在了我们的营地里,这可不是小事。何况对方还身份不明。
安静的营地一下忙碌起来。先派了两个排,第一时间将护送的专家和首长转移。
转移的时候还得小心不能让附近的老百姓知道,要给敌人造成我们还在这里的假象,以防敌人突袭。
另外找来连队里面的少数民族战士,和我们专门的翻译王平一起,组成临时小组,由指导员带队,准备应对面对当地百姓的工作。
我们当时就猜想,寨子里肯定是有敌特混入了,这个老人很可能就是敌人派来的,他们可能会进一步煽动百姓过来围攻我们。
果然,差不多半个小时以后,从寨子里面跑出来200多名男女老少,个个手持梭镖、扁担、木棍,还有背着弓箭的,对着我们就是一顿愤怒的叫骂,抗议说我们打死了老百姓。
连县长也赶来了。
得亏我当时没来得及开枪,老人身上没有弹孔。
僵持中,老人的妻子也哭着赶过来了。
还好,她对我们很信任,说我们不会害她丈夫,其中一定有误解。
过去几十年老挝一直很落后,百姓生活很苦,我方部队来了,又是修路又是治病,帮他们极大地改善了生活,老人就总对他妻子说,中国的部队都是好人,他们来了我特别高兴。
县长派人跟着老人妻子回家,去调查线索,很快妻子从枕头底下翻出了老人的遗书。
原来,老挝的右派军队真的找过老人,因为他是云南人,逃荒过去的,会中文,右派军队诱劝他加入,利用语言优势,伏击中国来的军队,承诺他打死一个人就给1000美元,还给他发了一把手枪。
老人知道我们是来帮助他们的,表示不同意。其实他还有另一份心思。
按照老挝的风俗,人死以后是实行水葬,用一个竹排或者麻袋,把尸体丢进河里。老人不愿意水葬,他希望妻子能按照国内的习俗,用一口棺材将他安葬。
但他老挝的妻子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老人如今年纪大,病也多了,就很怕自己死后也是被投入河里,于是下了决心,自己在家里喝了毒药,打算死在我方警戒区,希望能帮他入土为安。
按照老人遗书指定的位置,我们找到了右派给他的那把手枪。连长和指导员都松了一口气,群众也很快散开了。
老人自杀之谜总算是解开了。
为了满足老人的遗愿,连队特意派人砍了一棵红椿树,给老人做了口棺材,抬到妻子家里,让她安葬丈夫,老人的妻子和儿子都对我们特别感谢。
老挝军民列队欢送我们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我心里一直藏着一个疑问。那晚刘云生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就放老人过去?
他跟连长说是搜了身,发现老人身上没有携带武器,以为只是一名要去打鱼的普通百姓,所以就放他过去了。
这话表面听起来没有问题,但我了解刘云生,这里面绝对有隐情。
一般百姓打鱼都是在大白天,绝不可能那么早,天才蒙蒙亮就来。
我寻了机会单独找刘云生,直截了当地问他:“刘兄,你跟我说实话,那晚为什么放那个老人进警戒区?幸好最后有惊无险。”
他冲我笑笑,终于说出了实情。
原来那晚老人过来哨位的时候,他就已经断定老人是敌特。
那个点过来,就是认为天刚亮的时候战士疲惫,是最松懈的时候,所以执行任务来了。于是他就假装打瞌睡,没有搜身直接放老人进来了。
当然老人一经过以后,他就立马跟踪上去了。他知道下一个哨卡是我,他原想跟踪老人过来,然后与我合围,活捉敌人,也算是给我们俩创造一个立功的机会。
他也没有想到,还没等我们接近呢,老人就自己倒在了地上,接着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我听后吓了一跳,赶紧就批评了他。这个行为实在太冒险了,把他放进来,万一袭击了我们,那我们两个怎么可能脱得了干系呢!
这件事刘云生虽然做得莽撞,但我也理解他想带我一起立功的急切心情。
我们都知道里面的利害关系,也就一起守住这个秘密了。
刘云生迫切想立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能顺利入党,这样退伍以后也有个比较好的去处。
当时我们连队马上就要补充新兵了,相应地,就要有一批老兵退伍。
退伍是按年龄算的,那时候我们一般服役期是两三年,像刘云生这种当了五年兵的,算是相当久了。因为我们是作战部队,新兵赶不上,所以才出现这种情况。
这一次退伍,无论怎么说,刘云生肯定是在名单上了。他心里不想离开部队,但是也没有办法。
关于退伍以后分配工作,刘云生心里也没底,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的入党预备期还没通过。
过去的预备党员时间比较长,如果能在退伍前正式入党,那到时候分配工作,地方上都会抢着要的。
为他入党的事,我还私下跟连长提过,连长表示按照他平时的表现,成为正式党员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我那时候年龄还小,才十八九岁,个人对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看重。我就想,反正不入党也不影响升职嘛。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后来会给刘云生造成那么大的影响。
老人自杀的事情才过去没几天,刘云生这边又出了问题。
那天下午1点钟,也是刘云生站岗。突然从他那边传出一声枪响,连长以为有敌人偷袭,赶紧就带兵赶过去了。
结果到了一看,只有刘云生一个人在换岗的路上,其他站岗的哨兵也没发现有任何情况。
连长就问刘云生怎么回事,他低着头,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就说是一不小心枪走火了。
连长松了一口气,随即又严肃地批评了他,说:“你这个老兵是怎么当的,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不觉得脸红吗?”
刘云生一直也没有出声,我在旁边看着,很想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但他冲我使了个眼色,我就知道这里面肯定另有隐情,只是现在大家都在不好说。
他一个那么重视荣誉的人,现在当众被连长责骂,而且又在争取入党的关键期,我心里多少有些担心他。
第二天,也就是1969年的1月15号,连队再次接到命令,要护送云南省勘察大队的35个专家技术员,从孟赛到老挝和泰国的交界处。
这次任务职责很重,而且面对的敌情复杂,去的人多,目标也容易暴露。
接受任务以后,全连干部战士群情高涨,纷纷写请战书,好多已经决定退伍的老战士也都交了请战书,请求留下来,完成任务以后再退伍。
这时候连队补充的新兵已经到了,正在进行我军宗旨性质教育,同时对老兵的入党转正问题,也即将进行党务会议讨论,这里面就包括刘云生。
我原以为一切都应该是顺理成章的,没想到第二天下午,党小组会议结束以后,刘云生沮丧地找到了我。
原来在党小组会议之前,连队已经正式决定了刘云生退伍的事,然而他入党的事,还要三天后才公布结果。
确定退伍当天,他们一排举行了党小组会议,其实就是一次日常会议,我们平时也是要定期开小组会议,在会上互相进行批评与反思。
会议的第一个流程,就是让入党预备期快到的同志陈述自己一年来的表现,汇报自己做了哪些成绩,然后其他同志针对他提出建议和要求。
刘云生在做完陈述以后,班长首先发言,说希望刘云生到地方后,继续发扬党的先锋模范作用。但最近他的革命斗志稍有衰退,表现在这次执行任务,没有写请战书。
接着另一个战士党员直接问,刘云生同志,你是不是觉得你退伍了,这次任务就与你无关了,用不着写请战书了?
“你看二排、三排、炮排的退伍老战士热情多高,其中马爱全老战士写了三次请战书,坚决要求留下来参战。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就应该马上回去过安乐窝的日子,心安理得了!”
还有同志继续开炮,说是不是忘了二排副排长陆嘉庆是怎么牺牲的?他本来可以不参加援老抗美的,组织上都已经批准他回家结婚了。但他拒绝了,坚决要求出国作战,结果为了老挝人民的解放事业,献出了宝贵生命。
“人是需要有这种精神的,而你却连请战书都不写……”
那时候国内正处于“特殊时期”,政治斗争比较激烈,这种氛围也影响到了部队里面,大家就对刘云生批评得比较严重,言语也很刻薄。
刘云生痛苦地跟我说,他是觉得连队新兵都上来了,自己写了请战书也不可能让他去,所以才没写。
他说他只是不喜欢这种形式主义。
激动之下,又跟我说起了另一个惊人秘密。
“那天我枪走火,你还记得吗?”他问我。
我当然记得,不过当时连队批评他以后并没有追究,我不懂刘云生此时提起来是什么意思。
他摇了摇头,对我说,那天他并不是走火,是故意放出的一枪。
那天,刘云生到寨子里为一个老人打水。本来队里规定是不能单独行动的,但因为接水的地方不远,他就让其他战士留在寨子里打扫卫生,他一个人扛着竹筒去了。
等他接满水准备返回寨子的时候,突然从树林里蹿出一个人,拦腰就将他抱住了。他丢下竹筒,转身就要拉响枪机,结果他看到一位穿傣族裙子的漂亮姑娘,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见四下无人,姑娘热情地介绍起来,说自己是土司头人的女儿,家里很有钱,她在寨子里观察刘云生很久了,觉得他高大帅气,就想和刘云生结婚。
刘云生一听吓得不得了,这是严重违反纪律的,当场就拒绝了。
按照当地的土司制度,头人的儿子、女儿的确是可以任意抢婚的,被他们看上的人一般也都不会拒绝,因为头人在当地的威望很高,条件也最好,被他们看上反而是福气。这些我们在进老挝之前也都知道。
但是对方不依不饶,说按照他们寨子里的规矩,以她土司头人女儿的身份,是可以抢男人的,这里抢婚不犯法,所以硬要刘云生答应他。
刘云生,他的确长得比较精神,个子也高。且不说他,就是我们整个部队的精神面貌也是要比当地的军队好许多,平时我们走在路上,都会碰到有姑娘、妇女过来看。
大家都是一二十岁,正是最好的年纪。
我在老挝和战友们的合照(后排左二)
但这涉及到纪律问题,刘云生是一点不敢马虎的。他找了个理由摆脱姑娘纠缠,赶紧离开。
结果等他换岗的时候,这个姑娘的哥哥又找上来了。
刘云生只好又将部队的纪律跟她哥哥讲了个透彻,对方听得云里雾里的,见刘云生软的不听,就打算来硬的,说要到部队去要人,总之非得把妹妹嫁给他。
刘云生情急之下没有办法,只好拿出枪机,冲着天空扣动扳机,这才吓走了对方。
我听得一脸吃惊,万万没想到刘云生还有这样的奇遇。
同时我也对他的做法表示了赞赏,他不顾一切坚守住了部队的纪律,是很了不起的事。
结果刘云生愤恨地对我说:“你看,我连面对土司姑娘,都果断处理了,没有给连队造成麻烦,但是他们还质疑我,还给我提意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就接受不了。”
他的苦恼我心里理解,他那么在乎荣誉,尤其还有同志拿陆副排长的事跟他作对比,他心里肯定更不好受。
最重要的是,再过三天就要公布他的入党结果了,以那天小组会议上的态度,刘云生悲观地认为,他很可能入党无望了。
如果真的不能入党,那他退伍以后的工作就没有着落,他觉得自己活着都没了意思。
我太年轻了,没有理解里面的厉害关系,还在大喇喇地安慰他,说不入党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末了,刘云生递给我一颗水果糖,跟我说:“小潘,以后我们再也见不着面了。”
我说不会的,等到地方以后你给我来信,我去看你。
他又重复一句,“真的,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
现在想想,我真后悔,当时居然没有意识到他这句话的严重性。
1月17日,全连举行了对退伍老兵的教育工作会。
结果会上依旧没有提预备党员转正的事。下午4点,大会刚结束,突然从帐篷里传出三声沉闷的枪响。
我还以为是有敌人偷袭,第一个冲进了帐篷,结果眼前的场面把我吓呆了。
刘云生用他自己的冲锋枪,顶住自己的胸口,自杀了。
三颗子弹对着胸部和心脏一扫,瞬间血流如注,连身后的帐篷都打穿了。
我急忙扶住他,大喊着叫他挺住,马上送他去医院。他睁眼看见我,两眼眨了眨,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我抱着他就开始掉眼泪,哭喊着你怎么这么傻嘞。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突然结束了。
对于刘云生的死,我一时间无法接受,就跟连长主动提出,夜里要去守着刘云生的尸体。我担心原始森林里的野兽会把他叼走。
晚上在树林里,我守着他,眼泪不停地流。
我一直在后悔,悔恨自己没能及时挽救他的生命。现在他就这么走了,我觉得作为朋友,必须得为他做点什么。
战士自杀的事情在部队里面是非常严重的,大家会觉得是怕死、不想打仗,这是损害军人荣誉、非常耻辱的一件事情,影响程度相当于叛国投敌。
我生怕连队把刘云生自杀的事情也按这样处理了,那他一辈子的荣誉就都毁了。
凌晨连长过来查哨,我主动跟连长说了我的想法。
刘云生是我们的好战友、好同志,他执行任务一向坚决,作战也很勇敢,纪律方面也是部队里面的模范。
当然我也说了,不管怎样他都不该不珍惜自己的宝贵生命,这是错误的。但是人无完人,我希望连队按照他整个的功劳和表现来看,可以算他因公牺牲,按烈士处理。
连长听后也接受了这个建议。剩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妥善处理他的尸体。
部队马上又要出任务,时间紧,条件有限,但最好还是能让刘云生入土为安。
思来想去,连长就当着我的面,给勐腊县支前办公室打了电话,请求他们送一口棺材过来。
对方一听说是要安葬烈士,答应得很积极,天亮以后棺材就送来了。
我目送他“回家”但心里还是很难过,他还很年轻才23岁。
刘云生的事情还是给连队里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指导员承认是自己工作失职,后悔对战士的思想工作没有做到位。
其实刘云生入党的事一早已经定下来了,大家都一致同意,只是还差三天最后表决而已。
当时国内正处在特殊时期,我们这里大家普遍文化程度又不高,说话直来直去的,思想工作不到位、甚至有冒进的地方。
这种行为刘云生也不是个例,光我就听说过好几次。
一个战士有一个战士的想法,怎么做好战士的思想工作,确实很考验人。
我第一次向刘云生请教的话题,就是怎么带好一个班,管好班里的每一个战士。
当时,他给我举例说了班里的问题战士丁胖,刘云生想用的方法,是感化对方。
这很符合他的性格,但却不见得是最有效的。
刘云生倾其所有,甚至讨好丁胖,但对方依然习性不改,总想逃到外国军队去。
失望之余,刘云生就下过断言:“如果没了我的管教,丁胖一定会出大事。”
果然不出所料,刘云生离开没几个月,丁胖诱骗了一个姑娘逃跑,被捕后屡教不改,最终以叛国罪判处了死刑。
又是一出悲剧。
刘云生虽然不是英雄,但记录他的故事意义很大。
潘法官说,战士的战斗不只是表现在冲锋陷阵、浴血奋战上。
思想上、纪律上,也是一种战斗。
这场战斗打不好,就会痛失刘云生这样的好战士,就会让丁胖这样的问题战士带来无穷后患。
思想工作重要,但它又最难做。同一件事,不同思想的人,看的结果千差万别。
要把不同思想的人,统一在一个维度上,冲着一个目标去努力奋斗。不论是部队,还是团队,都不是容易的事。
记得《礼记·大学》中的有那么一句话:“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意思是说,从天子到老百姓,都要以修身为本,不断地更正自己的思想。
谨记。
编写:佳汇 霞姐
(图片由讲述者提供,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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