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假王
明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五月,北京礼部衙门。
一大早,礼部衙门口就聚集了一大帮人,个个气势汹汹,嚷嚷着要见堂官,口口声声有重大冤情上告。
自古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吃瓜群众,一看这场面,百姓们便知今日必有好戏,因此纷纷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一时间,礼部衙门外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礼部右侍郎郭正域接报后赶紧前去查看,当得知这三十名告状之人都是远道而来的楚藩宗人后,郭正域立马预感到,大明朝堂很快将迎来一场不小的风波。
今年二月,楚藩宗人府仪宾袁焕向通政司递交了一份奏疏,疏中,楚藩宗人朱华趆向朝廷爆料了一个惊天大瓜:楚王朱华奎及其弟宣化王朱华璧并非老楚王的嫡亲血脉,其中,朱华奎为王妃之兄王如言之子,而朱华璧则是王妃族人之子,二人在王妃的精心布局下以遗腹子的身份承袭王爵,上演了一出大明版的“狸猫换太子”。恰巧朱华趆之妻王氏是王如言之女,因此朱华趆得以掌握机密,从而向朝廷实名举报。
两位藩王居然是假冒伪劣产品,其中一位还是地位显赫的楚王,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然而,这本奏疏却未被呈送万历皇帝朱翊钧御览,通政司后来给出的理由是该奏疏系匿名。而郭正域之所以知道此事,还是通政使沈子木亲口告知,当时,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郭正域只当没听见。
但到了三月,楚王得知朱华趆越级告发自己,因此也上奏揭发了朱华趆的一系列违法乱纪行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主管部门难辨真伪。
与此同时,郭正域隐隐觉察到内阁首辅沈一贯似乎也牵扯其中。某日,内阁诸臣与礼部堂官言及此事,沈一贯临走时不忘偷偷提醒郭正域,让他在将来上奏时切勿提到通政司隐匿奏疏一事。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现如今,苦主千里迢迢赴京喊冤,并四处控诉楚王贿赂朝臣,通政司包庇隐瞒等种种情况。眼看此事越闹越大,负责管理宗藩事务的郭正域不得不上奏万历,将事件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并力主彻查此事。
02 党争
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七月初八,武昌城。
阵阵惨嚎声从府衙大堂传出,听闻者无不为之心惊胆战。
大堂之上,湖广巡抚赵可怀、巡按应朝卿正襟危坐,面色凝重地打量着堂下诸人。
受万历钦点,二人作为“伪楚王案”的主审官,此番亲赴现场查办案件,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在二人的授意下,包括仆人、稳婆、乳母在内的当年相关人员早已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审讯两日,专案组累计拷打七十余人,竟还是未能从他们嘴中抠出一套完整的供词,以至于楚王究竟是真是假也难有定论。
查个真相就这么难吗?
看完赵可怀、应朝卿的审案奏疏,万历气不打一处来,于是继续下诏,命六部九卿、科道言官集思广益,都提提自己的意见,并规定在九月初五前上报至礼部,由礼部汇总后呈送御览。
在当时,朝中对此案有着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是主张彻查到底,以正视听,持此观点的有内阁次辅沈鲤、礼部右侍郎郭正域;另一种则建议顾全宗室体面,小范围调查此事,以免造成不良影响。这一观点由内阁首辅沈一贯提出,并且他也一直在做皇帝的思想工作。
△沈一贯
为官之道,都讲究个小心谨慎,就连交个条陈,也是不到最后时刻绝不轻易提报。因此,到了截止日的晚上,礼部的左右侍郎李廷机和郭正域不得不加班加点,连夜将百官的意见逐一誊抄汇总。
如此机要之事自然不能假手他人,两位侍郎也意识到短时间内根本没法誊抄每位朝臣的意见,无奈之下,二人想了个法子,决定选取其中有价值的意见,以此汇报皇帝。
郭正域和李廷机万万没想到,自己的随机应变之举竟成了他人弹劾自己的把柄。
几天后,就有朝臣开始上疏弹劾郭、李二人,以给事中杨应文、御史康丕扬为代表的言官们各显神通,纷纷弹劾礼部堂官刻意有选择地汇总群臣意见,企图混淆视听,蒙蔽圣上,是一场意在诬陷楚藩的阴谋。
这可是一顶配得上族诛的帽子,郭正域不由得脊背发凉,他当然清楚,杨应文、康丕扬是首辅沈一贯的死党。事已至此,老沈,你不仁在先,那就休怪我不义在后了。
于是乎,郭正域迅速发起反击,除上疏自辩外,更是弹劾首辅沈一贯指使通政司隐匿朱华趆奏疏,暗地收受楚王贿赂,因此极力替楚王开脱。
首辅被推到了风口浪尖,那次辅也甭想置身事外。次辅沈鲤本就与沈一贯不睦,而郭正域又是沈鲤的学生,因此,给事中钱梦皋等人也开始弹劾沈鲤。
就这样,大明朝堂因“伪楚王案”打成了一锅粥,相互攻讦,乐此不疲。在他们眼中,楚王是真是假已不重要,但斗争却是绝不能认怂的。
朝臣的争执不休令皇帝大为头疼,更要命的是,沈一贯和沈鲤双双闹起了辞职。阁老们一走,朕可如何躺平,眼看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万历决定果断出手,为这场纷争画上休止符。
△万历皇帝朱翊钧
十月,万历公开表态支持楚王。他在诏书中表示,此事已过去三十余年,年代久远,难以考据,光凭几句空口白话就否定楚王和宣化王的身份,显然是不科学的,最后,皇帝给出了楚王为真的结论。
同时,他明令此事不必再查,对楚王进行一番安抚,并严惩了原告朱华趆等人。
皇帝下令闭嘴,朝堂立刻鸦雀无声,沈一贯和沈鲤都被万历温旨挽留下来,而与首辅公开打擂台的郭正域则成为输家,不得不辞职走人。
然而,群臣不再言语,并不代表矛盾就此化解,此后,大明党争愈演愈烈。
03 藩乱
朝堂的风波是平息了,但谁成想,楚藩却由此闹出了更大的乱子。
皇帝的诏书传至楚地,楚王兄弟自然高呼陛下圣明,可其余楚藩宗人却对朝廷大失所望,包括东安、武冈、江夏在内的各藩王纷纷上疏弹劾楚王,怒斥楚王为假王,并揭发其行贿朝臣的不法行为。
但万历已对此案盖棺定论,当然不容他人置喙,因此对这些奏疏置之不理,甚至严加训斥。楚王为此更加感恩戴德,心里一直盘算着如何投桃报李。
楚王作为资深暴发户,除了钱啥都没有,只能给皇帝送钱。
第二年九月,得知万历意欲修缮宫殿,楚王立刻主动奉上白银两万两。
这边,楚王对皇帝极尽谄媚,而另一边,上告无门的楚藩宗人见状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于是,数百名宗人子弟集结起来,悍然在汉阳境内劫走了这批银子。
楚藩宗人胆敢公然反抗朝廷,劫走皇帝的银子,湖广布政使司不敢怠慢,立刻实施抓捕,很快便逮捕了三十二名宗人。
谁又能料到,几天后,大批楚藩宗人居然有组织地冲击府衙,当堂将此前负责审理“伪楚王案”的湖广巡抚赵可怀围殴致死,另打伤数名官员。
宗藩公然杀死朝廷命官,这还了得!在沈一贯的建议下,震怒的万历当即决定发兵平叛。
但显然,到了万历年间,老朱家子孙的血性也就止于此了,还没等朝廷派兵,犯事诸人便被当地官府悉数擒获。
对于楚藩发生的恶性暴力事件,万历极为恼怒,由此开出了有明一代对宗藩最重的一次惩处:为首二人斩立决,另有四人赐死,二十三人圈禁高墙,二十二人发往远府闲宅。
实际上,楚藩宗人对楚王的愤恨绝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有其深层次原因的。
大明朝走到了万历后期,宗藩内部已然严重分化。上层袭爵的藩王将军们腰缠万贯,天天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而下层宗室则勉强靠国家供养混日子,还必须遵守祖制,不得授职任事。久而久之,最底层的宗人已与普通百姓无异,甚至混得更惨。
大家都是姓朱的,凭什么你吃香喝辣,我就只能吃糠咽菜,宗藩内部逐渐形成对立态势,楚藩就是其中的典型案例。
楚王朱华奎是个不折不扣的守财奴,即便王府累世的金银已堆积如山,但他对金钱的贪婪依旧永无止境。而他对楚藩宗人又是尖酸刻薄,寡恩少义,以致楚藩宗人无不对其怨声载道,数十年后,终于因“伪楚王案”爆发激烈冲突。
事端虽已平息,但楚藩内部却彻底撕裂,楚王朱华奎也无心挽回宗室人心,遂关起门来继续过他那骄奢淫逸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某人来到了武昌城,谈笑间,竟轻易化解了连万历都头疼不已的楚藩内斗。
崇祯十六年(1643)初,张献忠率大西军围攻武昌城。
此前,驻扎城外的左良玉曾求见已是七十高龄的楚王朱华奎,信誓旦旦地敲诈道:“给我二十万人的军饷,我就为楚王您守住武昌城,楚地至此无患矣。”
楚王这个铁公鸡,哪舍得这些个钱粮,惊得他下巴差点砸在了脚面上,赶忙送走了左良玉。
敲诈不成的左良玉在武昌肆虐一番,拍拍屁股走了,而守城明军终究也没能抵挡住张献忠的猛攻,不久,武昌陷落。
看着从楚王府内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张献忠喜笑颜开,不禁嘲讽楚王:“有如此金银财宝却不知道布防,朱鬍子真是个庸儿啊!”
与此同时,在波涛滚滚的长江边,楚王被大西军塞进了猪笼之中,随后沉江溺毙,而楚藩宗人亦被张献忠杀了个一干二净。
至此,在知名调解员张献忠的帮助下,朱明楚藩内斗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