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文凭,在国民党军队里是非常严重的形式主义,军官非黄埔无前程,至于“黄马褂”作战能力如何,蒋家其实很明白。
先看看《蒋纬国口述自传》中,记录者刘凤翰与蒋纬国的这段有问有答:
问:一九四九年,老先生下野后,一直到复职这一段时间,因为他没有掌权,我们不做讨论。不过在这一段时间之前,就已经有很多人不拼命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答:这些人不但不拼命,还用公家的运输队先抢救自己的东西,再加上不懂用兵,所以当时父亲一看局势不对,就先把部队撤下来,由广正面变成狭正面,再重新计划,以免部队溃散。
问:我觉得黄埔军校一至四期的学生训练不够。对吗?
答:他们是忠勇有余,但是到后来连忠勇都没有了。
蒋纬国所指的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嫡系部队掌握军权的黄埔生,还能有谁,就是前四期毕业的那些将领。只是这样的话,黄埔生是说不出口的,谁愿意揭自己的短。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蒋纬国是替乃父说出了心里话,恨铁不成钢。
蒋纬国可不进黄埔,黄埔校长要让儿子接受正规的现代军事教育:父亲在与我谈话时,常常对于黄埔系的人“忠勇有余,而智能不足”耿耿于怀,所以父亲不断地举办训练班,派遣素质良好的干部出国留学,尤其是到德、日两国。
真要论学历,国民党所有派出留洋学军事的,在蒋纬国面前都没得比。蒋纬国留学,第一是起点高,去的是德国,德国有五大军校,蒋纬国进的是最有名的德国慕尼黑军校。到德国后,先按规定在德军部队中进行一年的入伍生训练,蒋纬国服役的部队是德军第一山地师。期满后入校学习,正式接受以步兵营连战术为主的军官教育,一年后毕业,分配到德军第八军团见习。是标准的德国军校毕业生,在德国三次见过希特勒。
第二是文凭多。1939年德军闪击波兰前夕,蒋纬国奉命回国,因苏伊士运河不能走,即乘船越大西洋经美国回来。在美国又奉命留驻,进入美国陆军航空队空战战术训练班学空战理论,当时美国空军还没独立,只有陆、海军航空队,这个训练班是后来美国空军大学的前身之一。结业后,又进入美军装甲兵训练中心学装甲战术。1941年回国时,蒋纬国已在美国接受了两年的专业兵种培训。远涉重洋,随处拿证,当然是家庭背景决定的。
1941年回国服役三年后,1944年蒋纬国以新一军参谋的身份,赴驻印军兰姆伽基地,参加美军战车训练班。国民党退台后,又在圆山军官训练团高级班和实践学社高级兵学研究班接受“白团”日本教官的重点培训。在大陆惨败后,国民党军的军官教育特别是基础战术,蒋介石更加推崇日式训练,“白团”在台湾或明或暗存续了20年,这些旧日本陆军老鬼子除了为蒋军全面训练军官,还帮所谓台岛防卫和“反攻大陆”设计方案,等于给蒋军的军官教育重新补课。
德国、日本、美国,正是国民党军制的三个老师,连操典都是照搬这三个国家的,由于有这样的教育经历,蒋纬国的文凭含金量军中罕有。
蒋纬国回国后,先到胡宗南的第一师当排长、连长,以低调姿态打磨军中履历。1944年为表示以身示范,蒋介石让两个儿子都报名参加青年军,实际蒋纬国已在军中服役三年。蒋纬国1945年到青年军206师任营长,师长就是衡阳逃回来的方先觉。年底转到国民党装甲兵,从战车团团附干到装甲兵副司令,直到撤离大陆。
淮海战役前,蒋纬国派战车深入华野后方,抢运回一个美援军用仓库,给战车团做了一批美式夹克军服。国民党军在大陆期间,陆军都是中山装式立领军服,小翻领打领带的仅有装甲兵团这一特例,不是国民党制式军服,是部队长独出心裁,当然也无人干涉。
蒋纬国对“天子门生“胡宗南印象非常差。
刚从国外回来时,胡宗南当然要恭维他,蒋纬国清醒且低调:我就跟胡长官说,报告长官,我不过是一个土孩子,到国外去走一趟,回来改不了我的土性的。
进入胡宗南部队带兵,马上就发现问题太多,对于同在基层的黄埔生军官,蒋纬国是这样评价的:一般来说,军校出来的比较会说话,但要论起实干,还是行武出来的好一些。
国府留洋回来的军官,大部分都分到胡宗南所部,行伍军官自然和这些留洋的难以相处,黄埔生也和他们尿不到一壶里。蒋纬国则指出同类的毛病所在:我认为土洋之间会成为壁垒分明,完全是留洋军官自己不争气,同时我们光学了斯文的一套,没有真正学到吃苦耐劳、谦虚为怀的一套。
不管留学东洋还是西洋,踏上中国的土地,就必须接地气,蒋纬国在这上面是明白人,多年后仍然以此为傲。
首先是骑马,胡宗南部队里营长以上有马骑,蒋纬国奇怪为什么前面要有个马夫牵着,这在德军里是绝不允许的,有一次和一个军官骑马过小桥,桥下洗衣妇女用棒槌捶衣的声音,竟惊了同行军官的马,军官掉河里了,幸亏水浅没呛死。蒋纬国大为不解,这样的马上了战场,听见炮声怎么办。
又有一次,黄埔七分校举行阅兵,蒋纬国军衔低,只能挑一匹劣马,他正要按习惯给马紧肚带,牵马的马夫说紧过了,结果马鞍转到马肚子下面去了,也就是骑兵常说的滚鞍。骑着光背马的蒋纬国一手抱紧马脖子,一手把马鼻子扭过来,让撒蹄乱跑的马消停下来,赢得一片掌声。惊悸未定的蒋纬国只是纳闷,这马夫是哪儿找来的,幸亏自己骑术好,德国军校生必须精通三项技能:骑马、击剑、跳舞。
其次是中国战场的现实。
蒋纬国还报请胡宗南,在黄埔七分校开了一个训练班,既不是讲德军的步炮协同,也不是讲德军的闪击战,而是针对抗战中军队的缺点:国军在与日军作战时,我方在前进到敌人阵地前,表现得都很不错,可是一旦冲锋发起后,还看不见敌人,等我方到日军阵地旁边后,日军才跳出几个兵,轻轻一个拨弄,我们的士兵全倒在地上,这就是我们的近战格斗没有训练好。
蒋纬国办的是近战格斗训练班,从各部抽调有白刃战基础的军官,集中训练后再回去训练士兵,蒋纬国认为:步兵最基本的就是步枪,如果他们有这样的训练,就能产生自信,不会无辜牺牲。过去士兵都是在冲锋肉搏战时因为不会劈刺而丧命。
国民党将领在战斗检讨时,对此几乎根本不提,因为白刃战水平和带兵军官紧密相关,一触即溃的战例俯拾皆是。日军突入阵地,解决战斗的最终方式就是“白兵战“,是写到操典里的,日军作战严格遵照操典,而且到了死板的地步。
蒋纬国可惜的是,他离开后,训练班没人重视,以后就听不到声音了。国民党军真正承认自己的致命缺点是不敢近战,不会夜战,行军力低下,是去台七八年后的事了。
蒋纬国在台湾,多次提到装甲兵的特长是机动力,战车不能迁就步兵的行军速度,但陆军将领们没有这个意识,一些正确的作战理论,即使蒋介石首肯,也贯彻不到训练中去,令他十分苦闷。
六十年代初,林彪副主席提出解放军要苦练“二百米内硬功夫“,国民党知道后,训练司令部的将领们建议要搞”三百米内真功夫“以”压到共军“。蒋纬国哭笑不得,告诉他们:
‘两百公尺过硬’是一个战术问题。国军有一个毛病,接敌运动都做得很好,但是一到冲锋陷阵时就无法发挥了,尤其是遇到日本人,国军在冲锋时往往吃亏,因为敌人以逸待劳,我们的格斗自然无法胜过敌人。一般的炮弹爆炸威力半径达一百五十公尺,步兵到达一百五十公尺后就不能再向前了,否则会被己方的炮弹击中。这时炮兵就要延伸射程,转移目标。延伸射程是制压后面的火力,转移目当敌人左右及后方火力被制压后,中间的一块阵地就需要靠步兵营本身的火力来进攻。
一百五十公尺的炮弹半径再加上五十公尺的纵深,刚好是两百公尺,这两百公尺就要靠步兵营的火力自行支援,最后到步枪支援步枪。这就是所谓的“两百公尺过硬”。所以我们要研究如何克服最危险的一段区域,如果能够过得了,该次的攻击就成功了,如果过不了,就会被歼灭于敌阵前或敌阵内。
我觉得中共提出“两百公尺过硬”是非常了不起的,我们如果要做“三百公尺过硬”,就表示我们的炮兵打得不稳定,使步兵到了两百五十公尺后就不能再朝前了,否则会被己方的炮弹击中,即使延伸之后,也只能再加上五十公尺阵内战,所以我们才定为三百公尺。
蒋纬国最后说,你们这拍脑门想出来的建议,就不要报给“总统“了。结果举手一表决,大多数人竟然坚持要上报。蒋纬国说,自己经常回去陪父亲吃晚饭,你们不信要挨骂,我这几天就不去了,免得说我提前打小报告。
蒋介石接到报告,果然把这群大聪明训斥了一顿:你们简直不懂战术,我们又不是要和共军比赛跑!
正如蒋纬国的分析,二百米是有讲究的,是长期实战中总结出来的,国民党军这些将领,忘了“二百米内硬功夫“后面,还有一句”刺刀见红手榴弹开花“,最后几十米的动作和精气神,是决定胜负的关键,练与不练,全写在结局上了。
蒋纬国多次提到日军的近战优势,可见触动之深。国民党军队和日军在近战上差距巨大,日军不是现在电子游戏里在绝望时才发动什么万岁冲锋,而是进攻中时刻上着刺刀,下级军官和下士官是要随时带头挥刀劈刺的。惟其训练有素,武士道精神特别疯狂,才称为凶恶的敌人。无视日军的白刃战优势如同自媒体上子虚乌有的什么石牌万人刺刀大战一样,杜撰出不了胜利,只能让敌人的后代笑话,蒋纬国比编段子的更熟悉国民党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