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围城纪事(一)——单田芳回忆

马革话英雄 2024-10-03 03:55:13

马革文草 2024年09月30日 11:50 湖南

单田芳 1934年出生于营口一个曲艺世家,在他七十六岁回顾人生时,如是感慨:

我现在总结,都是命运

在他84岁的起伏人生里,遭遇了两次劫难,险些丧命。其一是wh大革命,另一个就是1948年的长春围城。

以下是单田芳先生的口述自传:

2

人生其实就一个字:熬。

好不容易熬到了1948年。

那年的春节与往年截然不同,长春突然断水断电了,拧开水龙头滴水没有,到了晚上不是点蜡就是点煤油灯。

原来共产党的军队已经占领了吉林市,吉林市的大丰满发电站都被共产党的军队控制着。长春的水电都由吉林市来供给,吉林的丢失才使长春断水断电,顿时粮价飞涨,人心惶惶,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我爸他们一看形势不对,经和朋友们商量后,作出决定,人们都说长春这地方没法待了,我老姨和老姨夫过了春节就回了牡丹江,我父亲打算疏散人口,先把我祖母和我大妹林芝二妹林华三口人送到沈阳去,我们处理善后,然后到沈阳去团聚。结果发现铁路已经不通车了,往来的信件也终止了,我的任务是每天去打煤油,回家擦灯罩。没有水喝咋办?就得花高价买水,那会儿市里头有很多马神井(一抬一落能压出水来),有些人靠着卖水发了财,而且粮食越来越少,断顿的人家已经出现,在此情况下怎么疏散人口呢?

我家倾其所有买了一架花轱辘大车,还买了一头骡子一匹马,为了多拉东西,在大车上还钉了个加长的四框,把家里面穿的戴的许多许多的衣物,装在麻袋里,然后放在钉好的架子上,用绳子系结实,中间铺上被褥,供我祖母和两个妹妹休息。他们将要赶车去沈阳,据说从长春到沈阳得走半个月,路上土匪胡子还挺多,不得不有人保护,赶车的把势交给了聪明能干的小刘,他老婆和妹妹也一路同行,还有一个姓律的茶社伙计,为人忠厚,他想带着老婆孩子同车去沈阳,我爸觉得人多了力量大,所以也就同意啦,人们管这种方式叫逃难。

我奶奶他们临走那天,家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观众,有人问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回答去沈阳,有人说那么远的道可不好走啊,恐怕个把月的也到不了沈阳,还有人说现在到处都在打仗,你们可千万要当心啊!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我父亲对我祖母说:“俩孩子就交给您了,您可要一路保重啊!到沈阳去找我三弟去。”我爸的三弟叫单永槐,家住沈阳铁西,我奶奶她们就是投奔他去,我爸又拉着小刘的手说:“兄弟,我把这老少可全交给你了!你就多费心吧!”小刘问我爸:“二哥,你们啥时候走啊?”我爸说:“快,我把茶社和家里的事处理完了就走,顶多也就十天半月吧。”

之后全家人洒泪而别,连看热闹的人流泪的也不少,他们倒不是说多么关心我们,而是在那种严峻的形势下人人自危,想到他们自己的前途哪有不伤心之理,有的人想走还走不了呢。

古人云世事难料,又道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客观事物的发展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我爸说十天半月就走,结果走不了了,在我奶奶她们离开长春的十天后,长春的形势巨变,如果说十天前解放军包围长春还有某些出口之外,比如去沈阳啊、去哈尔滨啊还能行得通,可是十天后就不同了,解放军大军云集,把长春围了个铁桶似的。我爸一看走不了了,只好等待时机。

3

从1948年春节后长春形势紧张,直到7月份也未能缓解,换句话说,长春断粮断水断电已经持续了七八个月。

我那阵儿在大经路正念六年级,有一天我们姜老师给我们上课,带着哭腔对我们说:“同学们哪!老师家断顿了,连饭都没得吃,教不动你们了,看在师生的分上,你们回家后,跟家长说一说给老师送点吃的来,哪怕是一头蒜一棵葱也可以!”说着说着她哭开了,包括我在内也陪着老师掉眼泪,第二天我真给她拿去两棵葱。我的好朋友高起铎突然失踪了,也不上学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在那种紧张形势下我也无心过问了。

又过了两天,姜老师没影了,学校也散伙了,没有吃的谁能干得动活。看来金子重要银子重要什么也没有粮食重要,在最关键的时候还是粮食最解决问题,能够救人性命。我回到家里头把情况一说,父母也是无言以对,现在他们的书也不说了,听众全饿跑了,家里冷冷清清。

国民党守军也断顿了,听说他们内部还发生了哄抢事件,原来国民党新一军、新六军、新七军都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他们还有得吃喝,可是国民党六十军就不同了,还有那支铁式部队,一万多人都属于杂牌军,就像后娘养的似的,缺吃少烧比老百姓强不了多少,因此国民党守军的内部矛盾日益尖锐。

我当时闲着在家,唯一的工作是天天往天上看,盯着飞机,因为沈阳的守军知道长春坚守困难,每天分批用运输机空投物品和粮食,开始的时候还挺新鲜,就见天上那些飞机尾巴一撅,跳出许多黑点儿,一会儿黑点儿越变越大,每个黑点儿的上面还有一颗降落伞,当降落伞打开之后就好像朵朵白云,摇摇晃晃,不久落到地上,原来那黑点儿是帆布大口袋,据说每个口袋能装六百斤粮食。我看飞机的目的,一是看热闹,二是怕口袋砸到自家房顶上,在此之前有不少人家受害,有的房子被砸塌了,顶棚被砸漏了。

那时候解放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解放军虽然还没有飞机,但并不缺少高射炮,他们看见国民党飞机咣咣就是顿高射炮。国民党的飞机怕打着,飞得很高很高,结果降落伞被风一吹,一部分落到城内,大部分被刮到解放区那边了,国民党弄了个劳而无功,最后他们想了个招,不用降落伞了,光扔口袋,您想每个口袋六百斤,从天而降得有多大的分量,因此常有砸死人的现象。

有一次我在院里头放风,抬头盯着天空,我父母在屋里头吃炒豆饼(家里的粮食不多了,有时候也用豆饼充饥)。豆饼真难吃,一是咬着费劲,二是吃完了烧心,连大便都困难,这还是好的,很多人连橡子面都吃不上。这天我正往天上看着,国民党的飞机又来了,不是一架而是几十架,到了长春上空之后,又开始空投了。我的眼睛盯着那些黑点儿,后来看得清清楚楚,那些黑点儿翻着个往下掉,连口袋上包装用的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其中有个口袋好像直接奔我家房顶来了,我在外边惊呼道:“爸!快跑!口袋掉下来了!”于是我爸和我妈抱着我三妹和四妹,赶紧跑出家门,躲到新民浴池楼下。

结果我判断错了,口袋并没砸到我家房子,而是落到新民浴池的大门口,这家浴池的门口是条挺宽的马路,那口袋把地砸了个坑,四分五裂,里边装的都是白花花的大米,这可叫天女散花啊,马路上马路旁,到处都是大米。这种现象不光是在我家门口出现过,在很多地方也发生过。你想他们空投也没有目标,一个劲儿瞎扔,可不是落到什么地方的都有嘛。

国民党的守城部队视空投如生命线,每天都开着很多吉普车在街道上巡逻,发现空投物品立即用车拉走,但百密一疏,也有很多口袋没被发现的,或掉到某家院子里,或砸漏了房子落到家里的地上,这些都成了老百姓从天而降的极为珍贵的礼品,有的直到解放长春后还在吃空投大米。

我一看这么多大米落到马路上了,以最快的速度告诉了我父亲,我们一家人拿着簸箕、铲子、盆各种用具跑到街上这顿划拉啊,捡洋落儿的人成百上千,眨眼之间几乎一个米粒也没剩下,幸好这个口袋没被国民党军发现,所以也没有人追查,回到家里后,我们把捡的大米凑到一起,估计能有十斤左右,一星期内饿不着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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