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喜欢英勇豪迈的事迹,却常常不去讨论其带来的后果。
今天的故事,有点像中国近代史的一个隐喻,一个普通家庭的三兄弟,浓缩了近代史三个最重要的身份:
共产党员,农民,国民党。
中国一百年间的波澜壮阔,在他们家徐徐上演。
我的伯伯叫徐时云,他是我们县第一个为革命牺牲的志士。
每年县里组织的爱国主义讲座,都会讲到他的英勇事迹,却无人说他牺牲的过程。
我无数次问过父亲这个问题,因为伯伯是我父亲去收的尸。但每次问到这,父亲就缄口不语。
直到57年后,因建设需要,埋葬伯伯的坟地要被征用。
伯伯要搬新家了。这次是我去给伯伯移坟的。
我小心翼翼地刨出泥土,慢慢地露出了一些苍白的骨殖。当年的棺材、衣服都腐烂得不见痕迹。
我在地上铺上一块红色的被单,红色又辟邪又吉利。我还给伯伯准备了一只手提箱大小的棺材。现在,小棺材也可以把伯伯装下去了。
伯伯四肢、躯干的骨殖都比较完整,但头颅却不见,除了几颗牙齿,只有一些碎骨。
那一刻,眼泪哗啦啦从我眼眶里掉下来。
我终于知道当年子弹到底打在伯伯身体的哪一个部位了,我也知道父亲一直不肯告诉我的原因了。
因为打的部位是脑袋,头骨都打碎了,这有多么的残酷。
所以父亲去给伯伯收尸时,才会专门绕道买上一顶黑色的礼帽,盖住他破碎的脑袋。
这种黑色礼帽是伯伯生前最爱的配饰,也最终害死了他。
我们这有句老话,老大忠,老二憨,家家都有个精老三。
我父亲三兄弟正是如此。
伯伯从小有光宗耀祖的潜质,是祖父内定了的家族接班人。
我们徐家是常山县的大姓,祖父辈分高,负责看管县城徐氏家族的大祠堂——里择祠,还帮忙打理部分徐姓家族的田产、房产,算是德高望重。
正当祖父按照传统的老路培养三个儿子时,上海爆发了惊动海内外的“五卅惨案”,工人和学生抗议日本纱厂镇压工人,英租界的印度巡捕开枪,射杀多人。
上海工人群众的游行示威,迅速得到全国各大城市的积极响应。伯伯当时正在县城当学徒,他不仅和常山百姓罢工、罢课声援上海,还亲自跑到上海游行示威。
十里洋场烟花地,风云际会上海滩。在上海的3个多月,他不仅被革命洗了礼,也学了一身上海滩的新派头。
喜欢戴礼帽就是在那时候染上的“毛病”。
二三十年代的繁华的上海滩
从上海回到常山那天,伯伯头戴黑色礼帽,身穿笔挺中山装,大多街坊已经认不出他了。只有隔壁算命的老先生一眼给认了出来,这不就是徐家大公子吗?
得到消息的祖父已经在祠堂的太师椅上等候。只要是徐家的后人,从外地回来必须先祭拜祖宗,这是规矩。
看到长子恭恭敬敬磕头拜徐家先人,祖父虽然脸上一直绷着,但悬着三个月的心终于是放了下来。
回到家,两个弟弟围在伯伯身边,问东问西。此时我的三叔徐国政才6岁,一把抢下大哥的礼帽,就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礼帽很大,把叔叔整个头都盖住了,叔叔抬起头,仰望着伯伯说:“大哥,我长大了要跟你一样。”
一家人吃过晚饭,祖父将伯父单独留下,严肃地让他重新谋个差事,准备结婚成亲,这是徐家长子应该承担的责任。
但人的思想一旦被唤醒,再让他装睡是不可能的了。
那时的中国,旧的权威刚被打破,新的权威尚未建立,实际上陷入一种极其混乱的无序状态,军阀割据混战,民不聊生。
很快,北伐军东路军所属的第二十二师进抵常山,小小的一个县城一下子拥进了万余人,打破了以往的平静。
为了吸收更多年轻人参军,北伐军宣传大队每天都在县城广场上轮番演讲。头戴新式礼帽,满脑子新思想的伯伯决心已定——参加北伐军。
穿上军装的伯伯,英气逼人,祖父不舍得儿子拿生命去革命,但又无法阻拦,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闷气,不肯和伯伯见面。
父亲带着叔叔一路送他到东城门。这和去上海游行不一样,伯伯知道子弹不长眼睛。他交代老实憨厚的父亲,以后家里的事,就全靠你了。
在北伐军中,伯伯很得领导器重,光复杭州时,他担任了第二十二师少尉宣传科员。
而就在北伐军收复上海时,他收到了一封家书,说祖父身患重疾,已处弥留之际,要他尽快回去见最后一面。
等伯伯火烧火燎赶回家,推开门一看,祖父却好端端的。心里的担忧虽然放下了,却忍不住生出一丝抱怨:父亲大人怎么可以这样?这不是耽误大事吗?
祖父一拍桌子,厉声说,作为家里的长子,你的大事是孝亲敬长。
伯伯哪还听得进祖父的教训,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推翻反动军阀,耐着性子在家待了半个月后,一天早上,他趁家人还在熟睡,留下纸条偷偷跑回部队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只是半个月时间,北伐军中已经是风云变幻,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新右派,在上海发动了针对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的武装政变。
复杂的党派斗争浇灭了伯伯的一腔热血,最赏识他的领导劝他回家。伯伯心灰意冷离开部队,回到了常山。
祖父很高兴,希望他赶紧找个工作成家立业。伯伯却心不甘情不愿,成了第二国民学校的一名小学教师。
他不想只当个孩子王,在学校一年后加入国民党,去了县政府工作。几年后,被推选为县党部候补执行委员,是县里数得上名号的人。
此时的伯伯看到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党内部尔虞我诈的派系斗争,不仅有中央派、元老派、第三党等,就连中央派自己又分成CC系、黄埔系、政学系……
正当他想要有些改变时,有人邀请他去做件大事,而这事可能掉脑袋。
那是1932年7月,伯伯在街上独行,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扭过头去一看,竟然是北伐时的战友。
这个战友很是神秘,说有机会带他去认识一个人,这个人有点意思,想在常山做点事情。
伯伯喜欢交朋友,一口答应下来,说晚上就约来见见。战友却摆摆手,说不着急不着急,等要见的时候再通知他。
看对方神秘的样子,伯伯内心一惊,这个人难道是地下党?
有关地下党的传闻早就在县城里流传开了,但要说清楚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要干些什么,大家又不知所以然,只觉得是很神秘的一群人。
几天后的傍晚,在战友带领下,伯伯见到了这个神秘人。
这个人叫姜仁光,是赣东北苏区党组织领导方志敏的部下,这次受组织派遣,秘密潜往常山开展革命活动,准备建一支革命武装,开辟新的游击区。
到达常山后,姜仁光伪装成蓑衣匠走乡串户四处考察,最后选定龙潭村的燕山,因为这里是三个县的交界处,只要游击区建立,可以覆盖浙江、福建、安徽等地。
开展农民工作姜仁光很有经验,他很快在龙潭村站稳了脚。在村民的帮助下,燕山半山腰多了两间茅棚。
这两间茅棚有个响亮的名字——闽浙赣三省边区游击司令部。
燕山游击队司令部旧址
组织建立后,姜仁光等人一面发动群众扩充力量,一面多方利用关系,对常山县的国民党武装进行策反工作。
“打土豪、分田地”、“穷人也能过上好日子”,姜仁光在群众中宣传方志敏领导下的革命情形。
短短两个月,就有五六百人愿意参加暴动,建立革命武装。这中间有贫苦农民,有小学教员,也有对当局不满的军政人员。
发展太过顺利,也让姜仁光有些隐隐的不安。他非常希望有人能够打入保安团或者警察局,除了可以随时刺探情报以外,还可以争取更多的军政人员作为暴动的内应。
这很可能是暴动成功的关键人物,他们选了又选,最后选中了我的伯伯。
徐家县里有人脉,伯伯在国民党中有地位,他确实是打进警察局最好的人选。
而伯伯同意参加暴动,除了对国民党不满,更是因为他短暂的北伐经历。
那是国共两党合作的蜜月期,军中很多领导具有两党的双重身份,他们独特的人格魅力,在两党都能够真正活跃,还说得上话。
伯伯也想成为那样伟大的人。
从燕山回来的这一路,伯伯很激动,他在茅草屋就想好了,一定要暴动成功,为穷苦老百姓争取说话权利。
第二天一早,他就给在衢州的堂哥打电话,让堂哥帮他引荐到县警察局任职。堂哥只是一个电话,就将他安排进警察局当了个科长。
事情出奇的顺利,顺利到容易让人忘记危险。
神秘的蓑衣匠,奇怪的礼帽男,很快引起了龙潭村村民的注意。
更让大家觉得奇怪的是,随着这群神秘人的出现,之前时不时来骚扰村民的土匪反而不见了。
土匪都怕的这群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一天中午,当地乡长在半路拦住了姜仁光问话,让他说出具体给哪家做了蓑衣。
姜仁光随手指了看热闹的两个村民,说给他们就做过。
其实姜仁光不会做蓑衣,也没有给人做过,他进村入户,都是在做暴动的发动工作,让大家跟着他闹革命。
乡长不是什么好人,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也是农民暴动目标之一。他赌了一下,指出的两个村民不会出卖他。
乡长这关虽然蒙混过关,但姜仁光还是忍不住提醒伯伯,下次来燕山穿破旧一些,最好带把砍刀,万一被人家看到,以为进山砍柴,还可以防身,这一带土匪多。
很注重仪表的伯伯满口答应,以后会更加小心。但衣服可以换旧的,礼帽他还是舍不得脱掉的,对伯伯来说,礼帽是他接受新思想的象征。
民国时期男子的礼帽
自从进了警察局,伯伯就没有闲过,他除刺探情报外,还秘密交友谈心,成功说服一批警士,答应在暴动时作内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很快,传来红军攻打常山球川镇并大获全胜的消息。姜仁光激动不已,紧急召开暴动骨干大会。
这样的会议连续进行了两夜,最终确定暴动时间定在10月15日凌晨。
一旦暴动成功,几股武装力量即在县城汇合进行整编,然后队伍进入靠近江西的山区,开辟游击根据地,实现与赣东北苏区连成一片的目标。
不知为何,姜仁光心里却有些不安,他要伯伯密切关注警察局的动向,这可是关系几百人的性命。
第二天,伯伯刚上班,就接到上司急电,警察局配合军警部队,围剿燕山共匪。
原来就在他们开会确定暴动时间时,躲在草屋外的乡长亲信,已经听了个大概。获知消息的乡长脸都吓绿了,连夜进城告密。
燕山暴动计划已经全面泄密。
伯伯心急如焚,找了个借口,从警察局溜了出来,看着没人才紧急赶往燕山。走进茅棚时,几个骨干还在聚精会神写告示。
情况有变,立即撤离。
姜仁光将笔一扔,点火将写好的一些布告、标语烧掉,紧急转移。他让伯伯跟着大家一起走。
伯伯摇摇头。他是家中长子,他走了一家老小怎么办?
就在几个月前,伯伯才把叔叔送到杭州,准备好好培养。
伯伯对叔叔的感情很深,亦兄亦父。他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伯母曾经提议领养一个,伯伯没有同意,在他心里,这个弟弟和自己的孩子差不多。
伯伯从北伐军中归来后,就发现家中的三弟更加淘气顽皮了。
有一天叔叔跟几个放牛娃在河滩比赛谁骑牛厉害。一个男孩练就了一身骑牛的好本事,可以在牛背上倒立。男孩站在牛背上扬言,谁有本事让他从牛背上摔下来,就认他当大哥。
叔叔没这本事,很是不服气,不声不响地走到牛背后,用赶牛的竹鞭狠狠地插进牛的屁眼,牛一下狂跳起来,男孩被甩了飞出很远,正好落在裸露的岩石上,摔断了3根肋骨。
伯伯知道这事后,特别跟祖父说,老三学好了是条龙,走偏了就是条虫。得好好管教才行,不能让他走偏了。
伯伯在做第二国民学校教师时,第一时间把叔叔收在自己班里,严加管教。后来他离开学校后,又一再提议把叔叔送到省城杭州上学。
他见过世面,知道大城市和小县城的区别。但因为叔叔年纪太小,祖父迟迟没有同意。就在他认识姜仁光的前几个月,祖父才同意他送叔叔到杭州去上学。
当然,除了担心家人,伯伯还有些心存侥幸,自己是国民党员,又是警察局科长,堂哥还是市里的少校参议,没人会怀疑到自己头上的。
只是这一次,他高估了自己。
因伯伯的通报及时,姜仁光等地下党骨干安全撤离,国民党当局“围剿”燕山的四路人马扑了空,只抓了几名无辜群众来交差了事。
但保安团没有就此收手。围剿燕山扑空,是有内鬼泄漏消息,伯伯被锁定了。
他从警察局偷溜出来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一枚死的棋子。常山县常戴礼帽的人就他,要排查出他太容易了。
伯伯是在办公室里被带走的。被捕时,他收好正在抄写的警察局文件,将钢笔笔套套好,插进自己胸前的衣兜,戴好礼帽离开了警察局。
燕山安静了下来,龙潭村也安静了下来。但审讯室里,气氛森严,伯伯全部承认了:我是共产党,我参加了燕山暴动。
问还有哪些人参加,现在又都隐藏在哪里时,伯伯跟没有长嘴巴一样。
问一句,不说,保卫团就拔他一个手指甲。又问一句,还是不说,再拔一个手指甲。
10个手指甲不够拔了,就打,全身皮开肉绽,怕他逃跑,用铁丝穿过他的锁骨栓在柱子上。
伯伯是我们家顶梁柱,他一被捕,整个家都垮了。
一家老小除了哭再无其他办法。祖父虽然德高望重,但毕竟没什么实权,好不容易凑了几十块大洋去求人,却连大门都进不去。
这是掉脑袋的事,谁也不敢出面。当时介绍伯伯去警察局的堂哥,要不是关系硬,也免不了牵连,哪还敢来保他。
审讯了13天一点进展也没有,保安团精疲力竭也不胜其烦,刚好衢处边防司令部电告要将伯伯押去“以明军纪”。
那天是10月27日。
伯伯被塞在一辆汽车里,几名荷枪实弹的保卫队员押解着。在常山汽车站,驾驶员下车加水。
伯伯努力地把头伸出车窗外。在汽车站门口设摊给人看相的算命先生,一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徐家大公子吗?
伯伯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
算命先生看出了伯伯祈求的眼神,装做看热闹的样子走到汽车前,伯伯将一张纸条递给了他。
那是一张糊满血印的信纸,算命先生紧紧攥着信纸,看着汽车绝尘而去才一路小跑送到了我们家。
有些字迹已经被血渍模糊:
“父母双亲大人,儿今已命归阴矣,无冤可伸,仰双亲大人保重身体,嘱妻早日改嫁,莫耽误前程……时云绝笔。”
第二天,伯伯被枪毙。
第三天,县政府派人通知我们家,去衢州收尸。
我老实巴交的父亲叫了3个朋友,在衢州的南门,见到了伯伯尸体。
父亲先给伯伯买来了一口薄棺材,毕竟等下要抬着棺材走40来公里的路,棺材厚了4人抬不动。
随后,父亲又特别绕到一家百货店,买下了一顶黑色的礼帽。我一直以为,是因为伯伯生前喜欢礼帽,父亲才去买。
时隔57年后,我才揭开这顶黑色礼帽的秘密。
伯伯生前的事,都是父亲讲给我听的。父亲还讲了一件更奇怪的事。
当时,父亲和朋友抬着伯伯的棺材走了一半路,到了常山境内的招贤乡,疲惫不堪又饥肠辘辘,就把棺材放在一家饭馆的门口吃点东西。
店老板问父亲,要几个人的饭菜?
父亲说,4个人。
店老板满腹狐疑,你们不是5个人吗,4份饭菜不够吃的。
我们就4个人呀,哪有5个人?
这个戴黑色礼帽的人,不是跟你们一块来的吗?
父亲没有再回老板话。走的时候,他付了5个人的饭菜钱。
棺材抬到常山,太阳已经偏西。按老规矩,凶死的人不能进屋,父亲将伯伯抬到三里滩,他曾经和战友见面的地方。
那里有一块徐家的菜地,父亲一边挖墓穴,一边叫朋友去通知伯母。
伯母也是县城的大家闺秀,和伯伯结婚已经有三年了,俩人还没有孩子,她曾想过要领养一个,伯伯并不着急,一心还想着照顾三弟呢。
伯母来到菜地时,棺材已经入穴,等她来撒第一把土。很快,三里滩就出现了一个小土包。伯母点燃香纸祭拜后,趴在小土包上,默默掉下的眼泪洇湿新土。
在小土包前,当时连块墓碑都不敢立。
就在伯伯入土的那一时刻,爷爷也走到了我们家的门口,在路边默默点燃起香烛,烧了一大堆金元宝,喃喃自语说,时云,这里才是你的家,你要记得回家。
伯伯走后,伯母没有改嫁的意思,很快就抱养了一个男孩,他成了我的堂哥。堂哥看上去有点像伯伯,看得出伯母是有意寻找的。
每年的清明、中元、冬至节,伯母就带堂哥去给伯伯上坟,伯母按着他的脖子磕头,说:这是你的爸爸。
伯母希望用这种方式不让伯伯断后,逢年过节,也有个人给他烧支香敬杯酒。
不料堂哥7岁那年得了荨麻疹死掉了。半年后,伯母改嫁了,跟我们家彻底没有了联系。
伯伯当时的死讯,家里人没敢告知在杭州读书的叔叔,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叔叔说那年冬天特别寒冷,常山连下了几场大雪。他放寒假回到家里,已经是腊月里了,照往常,家里的屋梁下,应该挂满粽子、花生、鱼干、腊肉、油豆腐等年货的了。
但这年,徐家屋梁上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毫无过年的气息。在祖母悄悄的哭泣声中,叔叔才知道大哥已经死在了几个月前。
叔叔哇哇大哭。祖父赶紧把大门关上,厉声阻止:“哭什么哭。”
第二日,在叔叔的强烈要求下,父亲悄悄带着叔叔去了三里滩。菜地还被积雪压着,伯伯的小坟包一点不明显。
哥俩找了很久才找到具体位置。兄弟俩在大哥的坟前呆站了许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叔叔想起,伯伯送他到了杭州后,带他游了西湖,还去餐馆吃了饭。上了两碗杭州特色小吃片儿川,面上堆着一层由雪菜、笋片、瘦肉炒制的浇头,还撒了几片绿油油的葱段。
伯伯一直催叔叔赶紧趁热吃,叔叔埋头狼吞虎咽时,两滴眼泪也滴进碗里,12岁的他知道,在常山可以顽皮,是因为有大哥护着,杭州可是寄人篱下了,再也不敢撒野了。
这顿饭,竟是两兄弟的最后一餐。
这一年大年过完,祖父就把叔叔送回杭州,他担心儿子受到牵连,最好还是远离这是非之地。
叔叔毕业后,也留在杭州工作。但是抗战爆发后,上海、杭州相继沦陷,祖父担心叔叔的安危,写信让他回了常山老家。
时局动乱,一会儿日本人来,一会儿共产党闹革命,一会儿国民党戒严,老百姓过不上一天安稳日子。祖父最希望的是叔叔能去学校当老师,有一份正当职业,有一份收入,能养家糊口就行。
但叔叔也和伯伯一样,不愿意当个孩子王,叔叔从小也是一表人才聪慧过人,读书之余,还跟一个寺庙的和尚学过两年功夫。
县里的保卫团要招一批人手,县长任团长。叔叔不顾祖父的反对,偷着去报了名,就被录取了。
那几年,保安团自以为手里有枪,走起路都横着,经常干一些欺行霸市的事情,名声很坏。祖父最反对叔叔去政府当差,伯伯的事情就是血的教训。
但叔叔顾不了这么多,他说我才不会跟大哥那么傻呢,加入什么共产党搞暴动,现在是谁的天下都不知道。
祖父气得全身发抖,用手指着门外:“这个家你少进。”
叔叔也真搬出去住了,只是逢年过节,才给家里捎点钱和东西。
叔叔文武双全,深得县长喜欢,成为了县长的贴身警卫,还加入了国民党,一时风光无限。
有知情的人提醒县长,说叔叔的哥哥当年是共产党,县长摆摆手,都过去快10年了,再说,哥哥是哥哥,弟弟是弟弟,两码事,不搭界。
当上了县长的贴身警卫后,叔叔就再也没有去给伯伯上过坟了。他希望县长知道,他与共产党的大哥是撇清关系的。
但每个重要日子,叔叔都会偷偷地找到我父亲,然后塞给他一笔钱,让父亲给伯伯多烧一些香纸,说他不好出面。
有一年清明节,叔叔对我父亲说,他梦到伯伯找他,说住的房子漏水了。
叔叔交代父亲去给伯父的坟培些土,并交代说:“你去扎一座纸房子烧给他,烧的时候,说是我送的。”
那么多年,叔叔更多是无颜去见自己的大哥吧。当上警察后,他围剿过地下党,也狐假虎威欺压老百姓。
没有伯伯的引导,叔叔终归是没能成为伯伯那样的人。
1949年5月4日,常山解放,叔叔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把身上的黄皮一脱,隐姓埋名逃到了衢州,在一家小店里当伙计,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
而伯伯“扬眉吐气”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作为常山历史上第一个为了革命事业而牺牲的志士。1950年10月,县里在伯伯的坟包前立了一块青石质地的墓碑。
石碑上面写着“革命志士徐时云”七个字。
那时候我才5周岁,还不识字,墓碑上的字是我后来认识的。
给伯伯立碑的那天,爸爸带着我一起去祭拜。这些年的风吹雨打,伯伯的坟包已经平缓了许多,不知情的人根本不知道这里有坟墓。
只见祖父站在远远的地方朝这边张望,我朝他招招手:“爷爷,你也过来呀。”
祖父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转身默默离开了。按当地的风俗,长辈是不能给小辈上坟的。其实,伯伯惨死的心结,祖父还没有解开。
很快,全国范围内的农村阶级成分划分开始了,有人说祖父有很多田地,够得上地主成分。
其实这些田地,都是徐姓族人的共有财产,祖父只不过是帮忙打理、负责做帐而已,所获的收益,全部用作祠堂的开销,没有放进自己腰包。
物是人非,徐家祠堂现在还保留着
祖父十分害怕,为了证明自己是革命家庭,不被戴上地富反坏的帽子,一天,他带着伯伯临刑前那封绝笔血信,找镇里的负责人陈述情况。
负责人看过信后,就把它放进了抽屉,说这封信怎么可以放在你那里?我们先保管了。
随后,对方又说:“徐时云是志士这不假,但你是地主也是明摆的事情,别忘了你还有个儿子是反动军官呢。一码事归一码事。”
一句话说的祖父哑口无言。就这样,地主的帽子戴在了祖父的头上,而伯伯的那封信从此失踪了。后来找相关部门查寻,也没能找到。
接着,三反五反运动开始了,我叔叔再也藏不下去,1955年叔叔被押回到常山老家,判了7年有期徒刑,送到金华的一所监狱劳动改造。
祖父祖母受此接二连三打击,人仿佛被抽去了精气神。两位老人一年之内,相继去世。
叔叔从监狱里出来后,回到了常山,孤身一人,让人可怜。我把他接过来一起生活,一起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赚工分。
叔叔沉默寡言,对往事只字不提,不管受到什么欺侮,也只是咧嘴笑一笑。后来年纪一大,加上身体也不好,田地里的活儿吃不消,就只能饿肚子。
一个亲戚看他可怜,就介绍到常山罐头厂看大门。当时厂里有人不同意,说叔叔有历史问题。亲戚发火了,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旧脑筋,他是一个人,就得给人家一口饭吃。
叔叔看大门做得认真仔细,每天半夜起来几次,打着手电巡查每一个角角落落,他说人年纪大了反正睡不着。
叔叔和伯伯一样,写得一手好字,厂里需要写个通知写个标语什么的,全出自他的手笔。
这以后,到了上坟扫墓的日子,叔叔会跟我们一起去给伯伯上坟。大半辈子过去,终于可以大模大样地去给大哥上坟了。
每次我们摆起了供品,点燃了香烛以后,叔叔会点一支烟在边上坐着,看着青烟袅袅上升,发呆。
有一次,我听到叔叔在坟前自言自语说:“大哥,当年你的选择是对的,我是错的。但那时候,谁知道对错呢?”
是呀,政治的事,谁知道对错呢?
这几十年过去,我的父亲没有受到任何的冲击,看来,还是像他这样的老实人过日子比较平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伯伯叔叔的影响,我的性格比较像父亲,没出息就没出息吧。
小时候厨房里烧的是柴禾,一般都是自己到山上去砍的。附近的山上已被大家砍个精光,只好往乡下去。父亲经常带我去龙潭村一带砍柴。
父亲还特别带我上燕山看过,当年姜仁光搭起来的两间茅棚被国民党一把火烧毁,原址上已经长满了灌木和茅草。
到了秋天,山上的枫树和乌桕树的叶子红得透亮,这个景色当年伯伯也是见过的吧。
有一次砍完柴,走到龙潭村,父亲突然站着不走了,他竖起耳朵在听,村民聊的是燕山暴动的事情,他们提到了姜仁光、徐时云的名字。
平时不太说话的父亲,大声对村民说:“徐时云是我的哥哥。”
村民们都转过头来看他,几个年纪大一点的村民说,徐时云我们见过,经常戴着一顶黑色礼帽。
父亲的脸色一下变得阴沉起来。
对伯伯的事情知道得越多,一个疑问在我心头总是挥之不去,伯伯牺牲时是怎样的?子弹到底打在哪一个部位,是眉心还是胸膛?
我多次问父亲,他都缄口不说。父亲走后,我以为他会永远带走这个秘密了。
县城发展得好快,就跟水的波纹一样向郊区延伸。1989年,因建设需要,埋葬伯伯的三里滩要被征用。
伯伯要搬新家了。这次是我去给伯伯移坟的。
我小心翼翼地刨出泥土,慢慢地露出了一些苍白的骨殖。当年的棺材、衣服都腐烂得不见痕迹。
我在地上铺上一块红色的被单,红色又辟邪又吉利。我还给伯伯准备了一只手提箱大小的棺材。现在,小棺材也可以把伯伯装下去了。
伯伯四肢、躯干的骨殖都比较完整,但头颅却不见,除了几颗牙齿,只有一些碎骨。
那一时刻,眼泪哗啦啦从我眼眶里掉下来。
我终于知道当年子弹到底打在伯伯身体的哪一个部位了,我也知道爸爸一直不肯告诉我的原因了。
因为打的部位是脑袋,头骨都打碎了,这有多么的残酷。所以爸爸去给伯伯收尸时,会专门绕道买上一顶黑色的礼帽,盖住他破碎的脑袋。
突然,我在几块骨殖的下面,竟然看到了一支黑色的自来水式钢笔。我万分激动,紧紧地把它攥在手心。
在泥土里埋了57年的烈士钢笔
钢笔上沾有黄色的泥土,已经咬进了笔身,我舍不得清洗,因为上面沾有伯伯的骨血和气息。钢笔还能拧开笔帽,只是它的墨水胆已经腐烂了。
埋在地下多年的钢笔冷冷的,我要把它焐热。
这支钢笔,当年插在伯伯笔挺中山装的口袋上,用它写过许多革命的豪言壮语和秘密信件,也用它写下了那封绝笔信。
想到这些,眼泪又不争气掉了下来。
1991年,可怜的叔叔也在寂寞中走完了一生。
考虑到伯伯孤身一人,叔叔也是孤身一人,又同样没有子嗣后代,躺在地下会有多么的寂寞。我思来想去擅自作主,将他们兄弟俩合葬在一起。
伯伯、叔叔虽然当年政见不同,但毕竟是亲兄弟,人都死了,应该把什么都放下了吧?
再说,对和错,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马瘦骨说,最让他感动的是徐起良老人。
他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农民,但对伯伯、叔叔感情很深。这么多年,他一直妥善保存着坟土里捡到的钢笔。
马瘦骨建议他捐赠给党史办,当地还没有一件徐时云烈士的遗物。徐起良听后,一口就答应了。照道理,这样的遗物,作为后代自己保管更好。他能这样,不容易。
马瘦骨还有些担心,说徐老这样把叔叔和伯父合葬在一起,别人不会有什么说词吧?
我想不会的,叔叔和伯伯虽然曾分属不同阵营,是死敌,但都是他的至亲。
历史的归历史,人性的归人性。
编辑:霞姐 赵土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