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几篇小军阀的故事,有人建议我写湘西王陈渠珍。
仔细查了陈渠珍的资料,迟迟没有下笔,因为他的故事实在太过传奇,我有点把握不住。
普通军阀经历再传奇,也不过出身低微,游走于社会底层,摸爬滚打,机缘巧合之下,拉了一帮人马,在兵匪以及各个派系之间来回跳,做大做强。
再厉害一点如张宗昌,多了异国元素,在中东铁路当工人,在海参崴当警察,在西伯利亚淘金,回国投靠陈其美,投靠冯国璋,投靠张作霖,收留白俄军队等等。
就军阀生涯而言,陈渠珍不如张宗昌传奇,但他的另一段经历之奇之险,足以秒杀张宗昌。
1909年,西藏风雨飘摇,应驻藏大臣请求,清廷派了一支川军进藏,进藏川军遭到了藏军的阻击和抵制,在川边大臣赵尔丰军队的配合下,川军击退藏军,深入波密清剿土著反叛。
陈渠珍是一名川军军官,随军四处转战,多次遇险,命悬一线,好在每次都逢凶化吉,期间他与藏族女孩西原相识并结婚。
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大清王朝崩溃,消息传到西藏,清军哗变,自相残杀,藏军趁机反扑,藏地陷入动荡。陈渠珍率领百余名湘西士兵,打算东归,但此时赵尔丰已派边军堵住了回川之路。
陈渠珍等人只得取道青海,渡哈喇乌苏河,入藏北羌塘沙漠,过通天河,经柴达木盆地绕回中原。不料行进途中迷路,误入羌塘无人区。
在无人区,他们粮食耗尽,人困马乏,每天吞风吻雪,靠猎杀野生动物为生,最困难的时候甚至以人为食,还要面临狼群的威胁以及队伍内讧的危险,在雪域高原上演了一出生存挣扎、人性考验的荒野求生大剧(很多细节描写,非亲身经历根本写不出来)。
在喇嘛和牧民的指引下,他们最终走出了无人区,到达兰州时,最初的115人仅剩7人。
用陈渠珍的话说:予窜身青海,因道路迷失,步行万余里,历时七月,其间绝食五月,绝火二月,从人一百一十有五,沿途死亡几尽,生还者仅七人而已。
陈渠珍和西原来到西安,等老家汇来路费回家。西原是藏族女子,进入内地后感染天花,溘然长逝,一起经历了无数磨难的伴侣,死在了最后一关上,陈渠珍悲痛欲绝,借钱将其安葬。
十年之后,陈渠珍已是湘西最大的军阀,他派人把西原的遗骨接回湘西,遗骨送达那天,陈渠珍出保靖城十里迎接,军队排枪齐发致哀,做了七天七夜道场,最后他把西原安葬在了家乡凤凰县,亲手写下了墓志铭。
1936年,陈渠珍在军阀混战中失利,闲居长沙,追忆25年前的这段往事,写成了《艽野尘梦》。“艽野”二字,取自诗经“我征徂西,至于艽野”,这里指雪域高原,意思就是发生在雪域高原的如烟似梦的往事。
这是一本涵盖政治、战争、爱情、藏地冒险、神秘文化、恐怖惊悚等元素的历险记,全书6万多字,文白相杂,在如今碎片化阅读时代,很少有人能看得进去。
但是不得不说,陈渠珍的文采实在太好了,文字优美典雅,文笔洗练动人,写景状物,字字珠玑,随便拿一段出来,都可以当范文学习。
沈从文曾在陈渠珍手下当过文书,据他讲陈渠珍酷爱读书,天不亮就起床,夜深了还不睡觉,平时上班和读书的时间各占一半——是一个被读书耽误了的军阀。
因此,这本书不仅有极高的史地价值(史料、自然环境、风土人情、民族文化),还有很高的文学价值。
考虑到很多人不会去读这本书,本文梳理一下故事梗概,讲讲其中最精彩的情节。(还是建议读原书)
01
1906年,清廷命张荫棠为驻藏帮办大臣,张荫棠鉴于西藏内部封闭落后,外有英国虎视眈眈,在西藏搞起了“新政”改革。张荫棠调离西藏后,联豫出任驻藏大臣,继续推行新政。
张荫棠,后来任大清驻美、墨、秘、古四国公使
现代化的新政与落后农奴制+政教合一体制,发生了激烈碰撞,引起了西藏上层的抵制和反对,大喇嘛与清廷离心离德,想依靠英国自立,俄国也掺和进来,藏地局势日趋复杂。
在这种情况下,联豫奏请朝廷派兵入藏,以为震慑,清廷从之,命钟颖率川军入藏。
钟颖,全名爱新觉罗·钟颖,与宫里沾亲带故,虽然只有22岁,但已是四川陆军第三十三混成旅协统(旅长)兼四川陆军速成学堂总办(校长)。
入藏川军名义上是1协(旅),其实只有1标(团),下辖3个步兵营,1个骑兵营,另有炮兵、工程兵、军乐各一队,总兵力1700人,装备16门山炮和24挺机枪。
湘西人陈渠珍,时年27岁,毕业于长沙武备学堂,在老乡介绍下进了川军,平时喜欢研究西藏山川地貌风俗,他给钟颖呈上了西征计划书,钟颖对此大加赞赏,出征带上了他,任命其为三营督队官(副营长)。
1909年8月6日,川军从成都出发,经雅安、大相岭、泸定桥到达打箭炉(康定)。
打箭炉是川藏交通枢纽,三面皆山,山巅积雪终年不化,整天阴云浓雾,狂风怒号,官兵内穿皮袄,外着毯子大衣,都扛不住寒气逼人。
在这里,他们第一次看到了寺庙和喇嘛,吃了糌粑喝了酥油茶,一切看起来都非常新奇。
从打箭炉入藏有两条路,一条是康藏南路驿传大道,这是最常走的南道,每个站点都有人家,一条是北道,偏僻,人烟稀少。
藏兵已经动员起来,要阻止川军入藏,川边大臣赵尔丰获悉藏军已在南道做了部署,考虑到川军都是新兵,没有实战经验,他命令川军走北道,避开藏军,到昌都会合。
驻藏大臣衙门
在西藏行军,物资运输是一个大问题。早在元朝时期,西藏地区就建立了乌拉制度。乌拉是徭役的意思,官员和军队在西藏行动,沿途驿站要动员当地民众提供口粮、劳力、牲畜。
此次川军入藏,运输也是靠乌拉。据陈渠珍所说,弹药粮饷,行李乘骑,1个营就需要2000多头牛马,都靠沿途民众提供,内地的夫役和牛马,进藏后都不好使。
川军从折多塘向北,经道坞、霍尔章谷、甘孜、岗托到了昌都。
02
昌都位于打箭炉到拉萨的中心地,人户众多,是一个大补给点。
赵尔丰获悉堪布登珠率领一万多藏兵进驻恩达,挡住了川军前进之路,命令钟颖在昌都待命,侦察敌情。
钟颖想在全军挑选四名军官前往侦察,几天都没人响应。
陈渠珍耻于赵尔丰轻视四川新军,这次若无人敢去,以后轻视更甚,于是主动请缨前去,管带(营长)林修梅也怂恿他去。
陈渠珍带领通事(翻译)张应明骑马前去侦察,沿途翻越大雪山,雪山高十余里,冰雪载途,只能牵着马上山,多次人仰马翻,到了山巅,但见狂飙怒号,卷雪飞腾,寒风砭肌骨,人马不能呼吸,缺氧而昏倒,醒过来之后,又继续向前。
清朝时期的藏族妇女
下山后,两人找了个空房子吃饭休息,这时藏兵百余骑突然飞驰而来,包围房子搜出了俩人。藏兵用刀柄击昏陈渠珍,将他带到恩达审问。
陈渠珍诈称自己是赵尔丰派来的使者,唬住了堪布登珠。
原来,赵尔丰经年累月在川边打仗平叛,推行改土归流,麾下边军久经战阵,战力彪悍,威名远播。
堪布登珠听说赵尔丰大军已到昌都,表示自己无意与朝廷对抗,驻军恩达也是迫不得已,承诺三天内一定撤兵。说完,他给赵尔丰写了一封信,派人把陈渠珍送了回去。
此时,赵尔丰率领边军赶来了昌都,陈渠珍详细记述了赵尔丰的登场:
全军列队迎接赵大帅,等了很久,大队人马从河对岸的高山疾驰而下,赵尔丰骑马走在最后,他上穿得胜褂,下着紫战裙,过桥的时候,全军敬礼,赵尔丰飞驰而过。
以前陈渠珍在成都见过川督赵尔丰,当时赵尔丰头发花白,看上去五十来岁,几年不见,赵尔丰霜雪盈头,须发皆白。
朔风凛冽,士兵们冻得直发抖,赵尔丰六十四岁老人,戎装坐马上,寒风吹衣,肌肉毕现,精神矍铄,气场强大。
赵尔丰
赵尔丰到昌都后要杀陈渠珍,理由是他贪功冒进,损威辱师。
上司林修梅明知事情原委,但没有为陈渠珍说话。陈渠珍极力辩驳,加之钟颖解释求情,才躲过一劫。赵尔丰弄清情况后,撤了林修梅的职,任命陈渠珍代之。
这事件涉及入藏川军内部斗争,幕后黑手想搞掉林修梅取而代之,没想到把陈渠珍卷了进入,黑手虽然搞掉了林修梅,却便宜了陈渠珍。
林修梅有个堂弟叫林伯渠,被免职后他就走了,和堂弟一起追随孙中山。
03
赵尔丰命令川军驱逐恩达正面之敌,然后经类乌齐、三十九族,到拉里待命。
藏军主力已撤,只留了小部分人马在恩达观望,川军轻松拿下恩达。
藏军武器落后,高层还没有下定反叛决心,因此川军一路没有遇见像样的抵抗。
进入拉里,就正式进了藏,川军不再归赵尔丰指挥,而是归驻藏大臣联豫指挥。
联豫命钟颖率领大部队追击藏军,命陈渠珍率第三营进驻工布,召集僧俗,宣传政策,安抚人心。
在工布的日子,是陈渠珍在西藏期间最快活的一段日子,这里他最大,又没有战事,住的水景豪华大房,吃的山珍河鲜,时而和喇嘛坐而论道,喝酒猜拳,时而和部下奔驰草场,骑马打猎。
期间,他奉命抄了噶伦(西藏行政事务总办)边觉夺吉的家,抄出了很多唐代古物和别的宝贝,其中有一部藏地稀世珍宝《甘珠尔经》,全书一百零八卷,用大量黄金、珊瑚、珍珠、玛瑙、宝石镶嵌装饰,精美绝伦。但他最后没有动这部书。
当地官员加瓜彭措,邀请陈渠珍去家里做客,酒足饭饱之后,年轻人们一起骑马拔竿(一种游戏),其中有一女子,年约十五六,中等相貌,身手矫健敏捷,连拔五竿,引起了阵阵喝彩。
女子是加瓜彭措的侄女,名叫西原。
心动的感觉来临,爱情的火花燃烧。经人说和,陈渠珍和西原在军营里结了婚。
工布看起来岁月静好,却时常遭受波密人的劫掠,陈渠珍向联豫请示出兵进剿。
联豫当时在筹划西藏建省,需要安定局面,他命令陈渠珍当先锋,让钟颖率领主力前去接应;另一方面,赵尔丰此时基本平定川边,也想收复波密,边军正在赶来途中。
进击波密的路,是陈渠珍走过所有路中最险的。
一路都是高山、深谷、悬崖,人迹罕至,保留着太古时期的原始风貌,树木要几个人环抱,高几十丈,参天蔽日,很多地方根本没有路,只能依靠树藤爬过悬崖,还经常碰到一些奇怪的动物,比如埋伏在草丛中会吸血的旱蝗,长着虎头狐尾的“绷勃”,在树林里飞翔。
这种地形地貌,是土著的主场,他们用巨石设卡,挡住军队去路,占据高处向下射击,时不时从山上冲锋下来,川军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关键时刻,西原从一丈多高的石坎跳下,用手接住了跟着跳下来的陈渠珍,两人撤到了安全地带。这次战斗,陈渠珍部30多人阵亡,20人负伤。
不久,钟颖率领主力前来进攻,依旧没有进展。
联豫又派了2营步兵1营骑兵前来增援,而对面的土著军队已增至万人,他们神出鬼没,袭扰后方,抢夺粮草,钟颖只得退兵。
这次战斗陈渠珍所部减员不少,钟颖给他补充了160人,这些新兵多半来自湘西,愿意接受他这个老乡的领导。
牧民和牦牛
04
钟颖久战无功,联豫调他回拉萨,派罗长裿取而代之。
罗长裿乃湘军名将罗泽南的嫡孙,任参赞大臣(辅佐驻藏大臣),联豫很欣赏罗长裿,不喜欢钟颖,认为钟颖是靠关系上位,且为人轻佻,所以借这次机会把他撤了。
钟颖非常气愤,他没有回拉萨,而是滞留在乌苏江静观其变。
趁波密土著与大军对垒之际,赵尔丰派来四营边军,直插波密腹地,土著撤军回援,被前后夹击,一败涂地,波密头目白马青翁逃走,随即被诺那喇嘛用计擒杀,提头来邀功。
平定波密后,罗长裿把军队分散驻扎在波密境内,处理善后,一时间平安无事。两三月后,武昌起义的消息,经英国泰晤士报传到了拉萨,军心开始浮动。
藏地运输货物的牦牛
四川地区哥老会势力强大,入藏川军绝大部分入了哥老会,平时他们明面上听长官的,暗地里则听哥老会首领的。
罗长裿知道这个情况,他计划把哥老会首领搜出来全部干掉,还没有来得及动手,武昌起义消息就传开了。
清廷都完了,清军将领威信荡然无存,哥老会首领趁机起事,杀害长官,四处抢劫,横行无忌,罗长裿也被勒死了。
部分新军想推陈渠珍为领袖,但其他川军要推戴钟颖,于是钟颖掌握了兵权,他进军拉萨,幽禁驻藏大臣联豫,发号施令。
藏地动荡不安。
陈渠珍平时人际关系处理得很好,手下还有一百多湘西子弟(有少量云南、贵州士兵)跟随,哥老会没有过分逼迫他。
回到西原家,陈渠珍与西原商量对策:留下来既要面对钟颖和哥老会势力,也要面临大喇嘛反扑,死路一条,只能退到江达观望,再做进一步打算。
西原与家人洒泪告别,母亲送给她一座珊瑚山,说:你如果随本布(指陈渠珍)出川,天涯地角,相见无日,你保管好珊瑚山,将来见到它,就像见到了我。
退到江达后,局势更加混乱,再待下去命都将保不住,陈渠珍决定回川。
此时,赵尔丰得知藏地变乱,封锁了川藏通道,还派出了三营边军赶来。
无奈之下,陈渠珍决定绕道青海甘肃折回,打听得知,有三条路可以到甘肃,东西两路沿途有人家,但路太远,要走三四个月,中路杳无人迹,但路近,只需几十天就可到甘肃。
陈渠珍与部下商议,决定走中路。检点人马,官兵共计111人,另有陈渠珍、西原、马夫张敏以及1名藏娃,合计115人。所有人一人一骑,还有120多头驼牛,运载粮食行李。
05
一路向北,沿途居民很多,路也比较好走,过了哈喇乌苏河,他们补给了一百包糌粑,又找了一个老喇嘛做向导。
老喇嘛自称9岁在甘肃剃度,18岁随商人入藏,如今50年过去,具体路线记不清了。
根据计算,每人130斤糌粑,可吃90天,即便记不清路多绕点路,也能到达目的地。
于是,众人跟着老喇嘛踏上满了漫漫征程。
越往北,人烟越稀少,到达酱通大沙漠边缘时,四野荒凉,草木不生。
酱通大沙漠,即羌塘沙漠,其实不是沙漠,而是一片广袤的无人区,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高寒缺氧,与可可西里、阿尔金和罗布泊并称中国四大无人区,至今仍是生命禁区,现代探险者即使携带先进装备进去,也极其危险。
进入无人区后,他们就分不清方向了,只能跟着老喇嘛走,不久,老喇嘛也迷路了。
无人区枯草很少,还都在积雪下面,牲口饥饿走不动路,士兵们就给牲口喂糌粑,原本可以支撑90天的糌粑,几天就消耗过半。
方向彻底迷失,粮食越来越少,士兵们越来越急躁,不时打骂老喇嘛,陈渠珍制止,但他的话不好使了,生死关头,士兵们已不受长官约束。
这一百多人的队伍里面,也有哥老会组织,首领杨兴武与陈渠珍关系不错,大家尚能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
无人区酷寒干燥,靴子破损后,脚一沾冰雪就会肿胀冻裂,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冻伤可以致死。
每天都有士兵死去,起初大家还埋葬追悼,后来麻木了——自己都管不了,哪能顾得上死人。
过雪沟时,陈渠珍的脚也冻肿了,西原每天坚持用牛油给他热敷,这才好转。
粮食吃完了宰牲口,牲口吃完了就打猎,弹药很多,也经常能遇见野牛野骡。
多余的行李只能丢弃或烧掉,睡觉就是把头蒙在衣服里面,躺在雪窝里任风溅雪吹。
很快,食盐吃完,火柴用光,大家只能嚼生肉——肉割下来,十分钟结冰,拿小刀刮成一片一片生吃。
当然,相比这些困难,迷路才是最让人揪心的,他们就像进入了混沌之地,没有里程,没有地名,没有山川风物来参照,只有漫天风雪和黄沙,让人心里没底,莫名恐惧。
又不知走了多少日,终于到达了通天河,说是河,其实早已干涸。
病患太多,杨兴武提议陈渠珍带领大部队留下,在此打猎、屯肉,他自己率领10名精干士兵前去探路,约定10天之内回来。
杨兴武带人离开的同时,老喇嘛也悄悄溜了,不知所踪。
剩下的30多人,每天分班去打猎,连日大雪,野兽不出来,打猎士兵空手而回,大家只能忍饥挨饿。
西原不信邪,亲自去猎杀了一头野骡,砍回来两条腿,把肉切成小方块,烤成肉干保存。
10天过去,仍没有杨兴武的消息,陈渠珍决定不再等待。
06
猎物越来越少,队伍又一次断粮了。
陈渠珍拿出最后一块肉干,与西原分食,但西原坚决不肯吃,她哭着说:我能耐饥,可数日不食,君不可一日不食。且万里从君,可无我,不可无君,君而殍,我安能逃死耶?
饿急了的士兵,开始寻找刚刚死去同伴的尸体,找到尸骸的时候,已经快被狼群吞噬完了,只剩下两只手一只脚,士兵们为争食尸体而相互大骂,好在此时又打到了猎物,这才作罢。
前面的路,依旧是饥一顿饱一顿,运气好打到猎物,就饱餐几顿,运气差,连着几天打不到猎,就饥肠辘辘。饥饿的士兵甚至和陈渠珍商量,想吃掉藏娃。
一天,他们遇上了七个蒙古喇嘛,喇嘛们因藏地变乱,要返回蒙古。
两拨人马同行,喇嘛送给陈渠珍一些食物以及两头骆驼。
喇嘛还给他们指明了道路:往前再走一个月,到盐海,沿途渐渐有蒙古包,再走七八天,可到柴达木(柴旦),这是塞外巨镇,再走不到十天,即可到西宁。
陈渠珍想和喇嘛一起走到盐海,喇嘛粮食不多,见他们又有枪,拒绝同行。
无人区是最考验人性的地方,这里没有法律、没有道德,只有生存法则,生死面前,人性的幽暗暴露无疑。
士兵谢海舞,不知何故枪杀了一名同伴,然后气势汹汹地来找陈渠珍,要干掉喇嘛,抢夺物资。陈渠珍不同意,但谢海舞已下定决心。
第二天,谢海舞等六人突然向喇嘛开火,喇嘛们也不是好惹的,掏出十三响快枪回击,一阵混战,七个喇嘛死了三个,跑了四个,随行的骆驼也跑了,谢海舞六人都受了伤。
在这种地方,受了枪伤只有等死。
两个伤兵被狼吃了,两个伤兵奄奄一息,还有一个受伤较轻,勉强能拄着拐走路,剩下谢海舞躺在地上哀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请求众人给他一枪,但没人满足他,任其哭泣呻吟而死。
余下的人继续前行,饿了就把喇嘛赠送的骆驼宰杀,骆驼肉太多,一时吃不完,狼群闻到血腥味后,来抢食骆驼肉,大家只得与狼群混战。
打退狼群后,还要换班把守,因为饥饿的狼群就在驻地周围徘徊窥伺,一旦警戒松懈,它们就来抢肉。
7天之后,骆驼肉吃得差不多了,陈渠珍等人才离开。
又走了两天,转过山沟,前面一片开阔之地,一望无际,继续向前走,有溪水,矮树,牛蹄脚印,地上的石头还有烟熏的痕迹,显然,这里有人活动——他们终于走出了无人区。
大家精神一振,打来两头野羊饱餐一顿。
不久,他们遇到了当地猎人,猎人很好客,拿出面食和牛羊肉招待他们,陈渠珍拿出藏币,请猎人做向导并提供食物,送他们到柴达木。
剩下的路,就没什么难度了,又走了16天,到达柴达木。
07
在都兰,陈渠珍遇见了一个湘军老兵。
据老兵讲,他是湖南湘阴人,当年随左中棠出关,转战甘肃新疆,后因故没能回去,在青海安了家,听说陈渠珍是湖南人,激动不已,特来相见。
离别时,陈渠珍问老兵何时归乡,老兵叹曰:乡音久改,鬓毛已衰,来时故旧,凋零不通音讯,已六十年矣。今纵化鹤归去,恐亦人物全非。儿孙在此,相依为命,君问归期,我归无期矣。
原谅我引用原文,这话太经典了,我翻译不出精髓来。
然后,过青海湖,经西宁到兰州,陈渠珍把钱分了,遣散众人,只带着西原向西安进发。
在同乡的帮助下,陈渠珍和西原在西安住进了一个大户人家的空房子,写信给家里,让寄路费回家。
长安居大不易,两人的钱财很快花光,西原把母亲给的珊瑚山卖了,坚持了一段时间,路费还没有汇来。
一天,陈渠珍回家,发现西原面色赤红,全身发热,头痛不止,很快,卧床不起。请中医来看,诊断说是阴寒,一剂药还没喝完,西原身上出现了天花。
以前在成都时,陈渠珍听过一个说法:藏族女子居内地,必定发痘而死,从没有生还的。
这在当时是绝症,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临终前,西原对陈渠珍说:万里从君,相期始终,不图病入膏肓,中道诀别。然君幸获济,我死矣瞑目矣。今家书旦晚可至,愿君归途珍重。
说完,呼吸陡重,溘然长辞,陈渠珍抚尸号哭,几经昏厥。
在同乡的帮忙下,陈渠珍把西原安葬在了西安城外雁塔寺。
西原坟墓1958年已毁,此图为凤凰南华山陈渠珍墓,墓前是藏女西原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