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法官重返44年前的旧战场,在云南金平县金水河畔,他找到了5位女英雄。
她们曾被中央军委授予“十姊妹支前模范民兵班”荣誉,班长童红英荣立了一等功。
童红英还受到了华国锋、邓小平等中央领导的亲切接见。
为了救护战场的重伤员,她们脱下筒裙做担架,打破了傣家数百年来,男人不能碰筒裙的风俗。
以下是女民兵童红英的自述故事。
我的家在云南金平县的金水河村,与越南隔藤条河相望。
从我记事起,中国就在帮助越南,先是打法国,后来是打美国。
中国派出的支援越南的车队,就常常从我们这里经过,通过藤条河上的中越友谊大桥,就可以到达越南的封土县城和奠边府。
我爷爷、父亲都参加过民兵,帮着修路呀,站岗放哨,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守好祖国的每一寸土地,从小就刻在我们边疆老百姓骨子里。
我的姐姐童红卫在和边防战士一起站岗
但到了七十年代,不知怎么的,越南兵开始骚扰我们,向我边境开枪开炮,打伤我们的渔民,还将我们村耕牛、鸭子抢走。
以前我们都是直接过藤条河放牛打柴的,现在不让我们去,说埋了很多地雷,村民肯定很气愤呀。
越南那时候霸道得很,就是故意找事。
那时候还没开始打仗,我们守口岸的边防战士也不好出面,只是让我们别怕那些越南兵,想去就去,那是我们的地盘。
我胆子也大,有次带着几个姐妹去河边砍柴。真过来三个越南兵,对我们做流氓动作,还说这是他们越南的领土,问我们为什么去那里砍?
我一下火就上来了,我说你搞清楚没有,这是我们中国的领土,你们才是违法,你再乱说,我拿刀砍死你。
哈哈,我当时是真的生气,就跟他们吵起来,两个小姊妹看他们有枪还有些害怕。
我说怕啥,咱们有刀,再说他也不敢惹我们老百姓。
果然,三个越南兵就被我们骂走了。
形势越来越不好,很快解放军战士驻防到我们村,来了好多解放军,我们村也成立了民兵连,协助解放军守卫国土。
我们也帮解放军做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帮他们烧烧开水之类的,有好几个战士和我们都挺熟,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呢。
再后来,县武装部长和金水河村民兵连长找到我,说要组建女民兵班,让我当班长,另外再挑选9个。
部长特别强调,女民兵班与男民兵一样,也是要护运弹药、伤员,直接参加战斗,很危险。
让我去召集的时候,讲清楚,不能勉强,要自愿,决心要大,不怕苦,不怕死。
我们村400多户,听说要招女民兵,好多妇女都来报名,有的背着孩子,有的还拿着父母写的保证书。
结婚、有孩子的不能要,牺牲受伤了怎么办。
最后,我们10人组成都女民兵班,编入金水河民兵连2排6班。
女民兵一组建,驻村的解放军就带着我们训练,投弹、射击、刺杀每样都要学会,我们还学会了高射机枪。
部队当时弄不清谁是边民谁是敌人,站岗放哨就由我们民兵来,各个路口、要道都得有人看着,防止越南间谍化装成傣族老百姓混进来。
随着大批部队、指挥所,深夜悄悄开入金水河边,我们都知道马上要打大仗了。
1
1979年2月17日清晨6点多,战斗打响。
藤条河对岸一时火光冲天,炮声山崩地裂,很快,对面越南的炮弹也嗡、嗡飞过来了。
部队来命令了,要我们民兵二排跑到咱们的炮兵阵地去接受任务,那里已经属于前线了。
去炮兵阵地没有路,是部队刚刚踏出来的小道,我们往炮兵阵地跑时,越南兵的炸弹就落在我们的身后。
根本来不及想怕不怕,就是往前跑,一个多小时跑到了阵地上。
有个姓胡的排长来带领我们民兵,他先给我们分馒头吃,女的一个,男的两个。
我们刚吃完馒头,胡排长就点名,谁是班长?
我站起来说,我是班长,有什么任务?
排长让我领着女民兵去卸炮弹,送到炮兵那里,而男兵要跟着进攻部队出发,帮着抬子弹。
我当时又紧张又兴奋,说行,就开始卸炮弹箱。
两辆大卡车上都是炮弹箱,那炮弹箱可长了,一箱可能有二三十斤重,反正我手拎不起来。
扛了一箱又一箱,到底多少箱也没数,大家的肩膀都磨破了,衣服都有血迹,疼不疼也不记得了,反正那种紧张的情况下,感觉和平时不一样。
小姐妹们也没有一个喊累喊痛的,想想看,解放军在前面流血牺牲,我们在后面出点苦力,那算得了什么?
我们一直扛到天黑,任务才完成,中途就吃了一块压缩饼干。
扛完炮弹箱也没有休息,任务又下来了,说让我们去接伤兵,我们也没有担架,啥也没带,就出发了。
伤员由男民兵从藤条河阵地那边背过来,我们需要下到河边去接。
天已经快黑了,走着走着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没有路,都是山沟,一个拉着一个,跟着领队的排长走。
我当时挎的是一支全自动步枪,排长让我把自动步枪给他,他在前面遇到突发情况好处理,而把他的手枪换给了我。
排长第一,我是第二个,后面跟着小姐妹,摸黑走的时候,有刺,有沟,乱七八糟啥都有。
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记得有个石头可高了,我们下不去,就一个一个跳下去的。
白天的炮声、枪声响得不得了,现在都停了,安静得很。
大家也都没说话,摸黑走了两个多小时,才下到藤条河边。
2
河边有个山包包,胡排长让我们在山包待命,他去观察情况。
担心有越南散兵到我们这边,气氛很紧张。
我安慰姐妹说:“你们不用害怕,解放军能上前线牺牲,咱们也能牺牲,到那时候人民会记住我们的。”
我就是这么说的。
她们几个都比我小,有4个都是16岁,大家都很勇敢,小声说,班长我们不怕。
我说,不怕就对了。
那时候是真不怕,国家有难,你怕能怎么办,撤退就是逃兵,不怕,一点不怕。
十姊妹支前民兵班全体
不一会儿就听到有动静,很快,啪、啪响起巴掌声。
我也立即回应,暗号对上了,是自己人,排长侦查回来了。
男民兵从河那边背了三个伤兵过来,那边也是没有路,他们也是边砍路边下阵地,到了藤条河都是游过来的。
我们一摸,他们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当时才二月底,夜里挺冷的。
三个伤员一个腿断了,一个肠子都炸出来了,还有一个重伤昏迷。
我赶紧把外服脱下来盖在伤员的身上,虽然也不知道有没有作用,但只要能为他们做一点点事,我心里就是暖暖的。
这时才想起,我们来接伤员,也没带担架,怎么办呢?
胡排长说用腰带先弄一个,但腰带不结实,伤员也不舒服。
我着急得不行,说用我们的裙子吧,对,用裙子。
我们傣家姑娘日常穿的筒裙,都是手工织的布料,结实耐用,做担架最合适不过。
只是我们有风俗,姑娘没结婚前筒裙不能被男人碰。有时候晒的筒裙被风吹掉,男的看到都用竹竿去挑,反正是不能手碰到。
但这是要命的时候,救人要紧,咱们怕啥?脱!
我就先脱了。
还差两副担架,就在这时,韦红芬、李建珍也二话没说就把她们的筒裙脱了。
担架的布有了,还没有竹竿,想起我们下来的山坡有竹子,就让男民兵去找竹竿来。
把筒裙摆放好,竹竿穿进筒裙,左右绷开,担架做成了。
那晚月亮也没有,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你看不着我,我看不着你,大家都是摸黑干。
我们是顺着来时的路返回,男民兵抬担架,我们帮他们背着枪,上山可费老劲了,现在都想不出来是怎么爬上去的。
一直摸黑爬到第二天天亮,才将伤员送到我们抬炮弹的地方,这里有野战医院可以急救。
伤兵很坚强,两个重伤的,疼得实在忍不住了才小声哼哼,昏迷不醒的那个估计路上就牺牲了。
送完伤员已经是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但真感觉不到累,心里就想多做点事。
武装部的王参谋听说我们把筒裙脱下来做担架,高兴得不得了,夸我们做得对。
我们也开开心心回村子里,筒裙担架的事早已传开,村子里也是议论纷纷,几百年来,傣家姑娘筒裙男人不能碰,更不能沾染上男人血迹,如沾上了,一辈子不能生儿育女。
韦红芬一到家,她母亲就问,你是不是用筒裙抬人了。
小韦说,抬了。
母亲问她怕不怕?
她说,解放军在前面死都不怕,我怕什么?
“筒裙担架”的事传到前线后,极大鼓舞了战士们。
3
我们在家休息了一天,第三天一早又有任务了。
这次是给解放军送物资,我们特别打了村子里的山泉水,抬上大米,背上竹篓就出发了。
走的是金水河的那发大桥,这桥也被称为中越友谊桥,之前支援越南的物资,就是一卡车一卡车从这里送过去的。
听说解放军攻这座桥挺难的,越南兵在桥头设有碉堡、路障、铁丝网好几道防线。
先是用炮轰,然后是边防团的发起进攻,冲了两次都没冲过去,越南兵还在拼命抵抗,解放军伤亡比较大。
后来将边防团换下,改野战部队的步兵担任主攻。什么火箭筒、轻重机枪都投入了,解放军连续发起了几次进攻,才攻占了那发大桥和桥对岸两侧的高地。
沿途我们看到的已是一片废墟,铁丝网、路障都被炸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到处是烧焦的臭味。
等我们爬到高地上一看,解放军的脸黑漆漆,都看不清楚谁是谁,看着心可酸可难受了,当时就是痛恨越南。
阵地上的战士之前在我们村子驻扎过,好几个我都熟悉,有一个见到我们很高兴,跑过来跟我打招呼。
我也挺激动的,说你没牺牲真好。
解放军的首长看到我们也很高兴,就鼓励那些年轻战士,说民兵来支援咱们,给咱们送水来了,咱们一定要坚持下来,把越南打败。
听首长这么一说,我心里可激动了,觉得自己很有用。
有个老兵后来还在回忆录里写了当时的情况:
“下午,支前的民兵给我们送来了清甜的水。这是一组由傣族男、女民兵组成的小分队,一个个飒爽英姿:身上挂着崭新的子弹带,右肩挎着步枪,背后背着三四竹筒水。他们顾不得擦一擦自己脸上的汗水,就忙着为我们分水,并告诉我们,这是他们村前的泉水,是全寨群众的心愿。每人一壶水,数量虽不多,却是他们爬了十几里的山路送上来的。我抿了一口,觉得和我们先前喝的水的确不一样。不仅没有一点异味,而且还像加了点糖似的。”
他们在越南人那边不敢随便喝水,怕下毒,都两天没喝水了,脸是黑的,嘴是干的,任何一个人见到他们,都会被感动的。
他们那么年轻,跟家里的弟弟一般大,看着就可心疼可心疼了。
解放军是真的很好,他们为保卫我们家乡流血牺牲,我们只做一点点事,他们都记得。
4
阵地上还有越南兵丢掉的东西,整箱的子弹、炮弹、吃饭用的锅碗。
据老兵说,越南兵丢下的粮食中,有整麻袋的大米,麻袋上还写着“中国粮油进出口公司上海分公司”的字样,使用的搪瓷碗上也有“中国制造”的字样。
用的是我们中国支援的碗,吃的是我们中国支援的大米,拿的是我们中国支援的枪支弹药,打的是我们中国人,你说,谁看了不生气。
阵地也不能呆太久,送完水我们就返回,首长让我们把牺牲烈士遗体抬回来。
我们这才看到阵地上有一排排黑色袋子,里面装着的就是我们牺牲了的解放军,记不清多少了,我们都没打开看。
大家都哭了,心老难受了。
前两天还在村子里有说有笑,现在说没就没了,他们的父母还不知道他们牺牲了呢。
回来也是男民兵抬遗体,我们帮男民兵背枪,路上都没有人说话,大家心里都很沉重。
遗体就抬到桥头,附近有个专门安置的地方。
说到这里,想说一句,这些烈士是为保卫国家才牺牲的,我们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永远都不应该忘记他们。
我们回来后就在村子里站岗放哨,当时不仅我们民兵,村子里老老小小都争着做事。
小学生还去救护所帮伤员洗衣服,听说衣服口袋里还有断手指、连着头皮的头发,孩子们看到也不害怕,只是增加了对敌人的仇恨。
随着部队往越南方向推进,女民兵没再上前线了,留在村子里站岗放哨,当时还是有越南特务会混进村子里来侦查情况。
到3月16日,解放军撤回国内,为了阻止越南兵追过来,金水河的那发大桥也被炸断了。
女民兵班获奖励
女民兵班所完成的任务,本就是我们边疆人民应该做的,可是上级给了我们极高的荣誉。
党中央慰问团团长、国务院副总理阿佩·阿旺晋美来云南慰问时,亲自接见了我们女民兵班十姊妹。
我们全班被中央军委、昆明军区、省军区授予“十姊妹支前模范民兵班”荣誉,荣立集体一等功,我个人荣立一等功。
这些荣誉已经是我们做梦都没想到的,没想到还有更高的。
5
停战大概一个多月后,我带领女民兵班正在金平县中越边界巡逻。
突然,公社书记来到巡逻点找我,让我赶快回去,换上傣族新服装去昆明,说要随少数民族代表团进京观光。
之前参加团代表的会,我曾走出大山去过昆明,这次要上北京,内心别提有多激动,全村人都为我高兴。
在民委干部的安排下,我和其他少数民族代表从昆明坐火车,一起到了首都北京。
代表团大多是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的支前英雄模范人物,有傣族、哈尼族、佤族、苗族等等。
在中央的安排下,我们先一起参观了北京、大连、哈尔滨以及东北三省等地。
去参观的地方大多是一些兵工厂,造枪、造炮、造子弹,还有做棉被、衣服的,这些地方一般人都进不去,我们能进去看也是大开眼界了。
每到一处,我都作为女民兵代表做报告,我那时连普通话都不会说呢。
报告主要就是讲我们在战场上的见闻,我先讲,然后有人给我翻译,我就像一个外国人一样。
5月10日,少数民族代表团参观完回到北京,接到领导通知,说中央领导要接见我们。
这些天,也听了其他少数民族代表的报告,与他们相比,我们做的太少了。
就比如广西民族代表,田阳民兵团,他们的民兵真枪真刀与敌人拼,涌现出民兵如陈永华,被中央军委授予“战斗英雄”称号。
我想,万一与首长照相,我应主动站在最后。
第二天上午,我们来到人民大会堂,我是被安排在第一排的正中间。
中央领导一一进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华国锋主席,随后是邓小平、汪东兴、李德生、邓颖超等中央领导。
我太激动,激动得忘记伸手了,待我反应过来,华主席已经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我赶紧将手伸出去,邓小平首长微笑着望着我,握了握我的手。
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激动。
到拍照时,我被安排在华主席、邓小平首长的后面,在他俩中间,最为突出。
我想这不仅是我个人的荣誉,是金平县少数民族的荣誉,也是所有女民兵的荣誉。
中央首长背后穿白衣服的就是我
随后,我们被安排在全国英雄模范团,到全国做巡回报告。
不仅如此,我们的筒裙担架,还有我给伤员盖的衣服,都送到北京的军事博物馆了。
6
等我回到金水河,全国各地来了好多好多的慰问信。
我识字不多,太多没办法全部回,看写得比较真诚的就简单回几句,鼓励大家努力工作。
这些信中,有一个叫张宏的,是黑龙江齐齐哈尔人,在内蒙古地质勘查队工作。
我看他的慰问信写得很真诚,他工作很优秀,处处是先进,我就给他回信了。
他这个人很实诚,也给我回信,一来二去竟然要来看我。
从内蒙古、北京、昆明,祖国最北边到最南部,一个多星期到了我们红河个旧。
那时候云南这边还在打仗,个旧有个大桥要通行证,他过不来,电话打到大队上,叫我去接他。
当时我能听懂普通话,但不会说,我的话他基本听不懂,连比带划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挺诚心的,这么大老远跑来,肯定是想处对象,但家里开始不那么同意,主要是太远了,不放心。
我也有点犹豫,没答应。
我21了,早该谈婚论嫁,当时说媒的、写信的也很多,各种条件的都有。
没想到,第二年他又去了,看他确实挺诚心的,不能辜负人家,家里也就同意了。
我被画进了对越自卫反击战美术作品集
那时候我们边境也还很穷,在老家简单办完婚礼,就算结婚了,地质队也没安稳的,我们只能两地分居。
我两个孩子都在金水河娘家生的,老张来回跑,很辛苦,也费钱,我就跟他去了东北,先在齐齐哈尔住了一年,单位落实好住房我们才到内蒙古团聚。
老张那时候工资才100块,养我们娘仨也很困难。
我没什么文化,做不了其他的,就去菜市场卖菜,和老张一起努力将两个孩子都培养成人。
女民兵班除了我嫁这么远,其他都在金水河附近结婚,现在发展都很好,家家盖大房子,跟城里人没啥两样。
老张这人负责,对工作对家庭都实在,知道我离家远,对我也好,我们结婚几十年,没吵过架。
两个孩子都成家立业,我也成了外婆、奶奶。
这么多年过来,没人知道我曾经在战场上获得一等功,还曾经被中央首长接见过。
突然跟你讲这些,我都有点激动。
老长时间了,没有人问我这些了,大家把这些事都忘了。
后记:
我和童红英大姐在电话里断断续续聊了很多次。
她和大多普通人一样,并不擅长讲述。
哪怕是她们人生最为璀璨夺目的时刻,也只能简单说上几句,甚至还因为羞怯而故意选择不说。
我当然可以通过查阅史料,把她们所经历的战役,补充得更加精彩,更加圆满。
但和童大姐聊完后,我放弃了这个念头,那是我们想要的记忆,而不是她的记忆。
这篇故事是属于她的,她能讲多少,我们就记录多少。
在她有限的表达中,我也忍不住夸她们很勇敢。
童大姐说了一句话,我印象很深:
“姑娘,你到了现场,你也敢。别人都欺负到家门口了,怕有什么用。”
编辑:霞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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