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霞姐。
“三八”妇女节到来之际,我和一个“九零后”奶奶视频聊了聊。
奶奶很有感染力,那爽朗的笑声直透屏幕:
这样乐观的奶奶,却有着并不公平的童年。
为了逃离畸形的家庭,她从小就开始反抗,带着母亲一步步走了出来。
奶奶的故事,让我们能更深感受从二十世纪到现在,中国的女性都经历了什么,努力了什么,成长了什么,才让我们拥有今天。
这一切,来之不易。
我今年93岁,每天还忙得不亦乐乎。
不管什么时代,女性都要自立自强,什么事情都不要依靠别人,不能靠你的丈夫,也不能靠你的父母,要靠自己。
我出生在一个特别重男轻女的封建家庭,从小我就知道,什么东西都要自己争取得来。
我的母亲张仙芝,她父亲很早就死了,所以母亲6岁就被卖到我们家当童养媳。
什么是童养媳?其实就是来我们家做丫头,伺候老辈,洗衣做饭、端屎端尿。
母亲那么小离开家,非常想家,但她是小脚,又没有钱,根本无法独自翻山越岭回到大山深处去,娘家人也从来没来往,没人给她撑腰。
母亲就这样无依无靠地在我们家长大,穿也穿不好,吃也吃不好,长得非常矮小,人家就叫她什么呢?叫她矮婆。就是低于正常人的水平线,不到一米五的样子。
童养媳成年后,一般也是夫家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在丈夫那里一点地位都没有。
我家是在浙江嵊州剡源乡瑠田村,这里的村民都姓钱,钱氏祖先在这里生活近千年,出来很多名人商贾。
我父亲有个姑父在外做大官,他也跟着在衙门跑腿,整天在外吃喝玩乐,对我母亲那都不带正眼看的。
父亲后面又娶了两房太太,二房是他逛窑子认识的,三房是从常州逃难来的。
二房、三房生的都是男孩子,我母亲生了两男一女,小哥哥夭折了,剩下我和大哥。
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本来应该最受宠才对,可父亲和奶奶都重男轻女,他们带着二房、三房及家里的男孩子们,住在河对面独门独户的大宅院落里,唯独对我和母亲不闻不问。
母亲带着我,还有太祖太奶奶住在钱家祖上留下的三进屋。
青瓦白壁的马头墙徽式建筑,有照壁,有楼阁,堂下周围还有廊屋,十八户族人都住在这里。
正房供着始祖和历代先人的神位。
过年时,族人会把装在箱子里的祖宗画像拿出来,挂在正面的墙上进行祭拜。
这些祖宗都是穿着官服的,我记得其中有一个头戴凤冠的女人画像,手上戴着细细长长指甲套,身份尊贵。
看来祖上也出过女强人的,但父亲看不到这些。
母亲张仙芝,1976年摄于陕西临潼
父亲从小就抛弃我,我对父亲也没什么印象,我的童年就是与母亲相依为命,生活非常困难。
母亲的小脚只有拳头大,走远路和干重活都很困难。
记得我12岁的时候,母亲曾带着我到石璜集市上买米,再挑着担子翻山到临县诸暨赶集卖米,靠赚一点差价过日子。
我挑的吃力,母亲也走不动,我们就在路上相互扶持着艰难求生。
一次,母亲在路上掉了10元钱,那可是家里生活的一大笔钱啊!她急冲冲地迈着小脚,在去石璜的路上来来回回寻找,结果还是没有找到。
母亲失望和凄苦的表情,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我出生在这种畸形的家庭,也使我早早有了独立意识和自强精神。
母亲其实很能干,家里家外都打理得很好。
包粽子、做黄豆酱、自制霉豆腐,总叫我打下手,潜移默化教我这些生存技能,让我受益一辈子。
在母亲的影响下,我喜欢劳动,干起活来也从不觉得苦和累。上山爬树,溪里捉鱼,无拘无束地野玩,也养成了我开朗豪爽的性格。
一副宽脚板,穿着自己打的草鞋,不论多么陡峭的山势,或者疙疙瘩瘩的山路,我上去下来都非常轻松。
我也常和村里男孩子们一起上山砍柴。别人担一百斤,我也能担八十斤,一层竖一层整整齐齐码在家门口,可以烧一冬天。
一次,我上山砍竹子,左手没有抓紧竹竿,右手一刀砍下去,竹子没断反倒弹回来,在我左手背上划了个大口子,肉翻起来满手血,我哭着跑回家。
母亲看了看说:我给你煎个鸡蛋吧!
炒个鸡蛋哄一下,我就不哭了。现在,我手背上还有深深的疤痕。
我是1931年农历六月初一出生的,全国抗战爆发时,我正好上小学。
我的家乡还比较开化,重视教育,女童也可以上学,还不用交学费,母亲就送我去了学校。
我心算能力很强,算术也难不倒我,算盘珠子打得噼噼啪啪,又快又准。每次考试成绩都是70分以上,属于中上水平。
我上学很轻松,没有什么困难。
音乐老师是一个进步青年,他经常领着我们站在村后山巨大的龟背石上,指挥我们唱《大刀进行曲》。
但我喜欢的是美术课,美术老师说法国巴黎是美术的圣殿 ,那里有很多大师的作品和真迹 ,我心想长大一定要去巴黎学美术。
上学后,我想的最多的就是,男女为什么不能平等。
我们钱家祖田很多,又重视教育,其中有一条鼓励子嗣读书上进的规定:男丁长大中学毕业摆酒请客后,就可以从祖田中分得一块书田。
哥哥中学毕业时,父亲在祖上三进屋里摆了十几桌酒席,族人认可后,哥哥分得了书田。
然而,母亲告诉我,女孩长大嫁人成为外人,读书也没有资格分田的。这样的规矩让我心里忿忿不平。
钱家还有一条规矩,女孩子不能下河玩。
炎热的夏天,看到男生在河里玩耍,我忍不住心生一计,卷了一张席子,从后门跑到河边,和小伙伴打水仗。身上衣服湿透了,不好看,我用席子卷着身体跑回去偷偷换上干衣服。
我自以为聪明,哪知村里人看见传话给母亲。母亲给我讲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我拧着脖子不理她。
不仅如此,因为我是女孩子,每次过生日都没人管。我就不服气,跑到奶奶爷爷那里去要,要什么呢?
我要回了五个鸡蛋。我把这来之不易的五个鸡蛋拿回来后,叫母亲全部煮来,我一次就吃完了。
我家还有一棵石榴树,石榴结得很大,可只要我县城上学的大哥回来,石榴都只给他吃,不给我吃。
我一生气,就拿一把刀去砍那棵石榴树,边砍边说:我叫你长,我叫你死,我不要你长大。
我就是这样的性格,从小就有反抗精神。
1942年,日军占领了家乡嵊县。
日寇到处杀人放火,强奸掠夺,无恶不作。我一个同学家住在城里,姐姐和妈妈都被日本人糟蹋了。
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为躲避日军扫荡,母亲带着我经常半夜起身躲进大山,夜里看着明晃晃的路,一脚踏进的却是水田。
这样艰难的日子一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了,我也小学毕业了。
母亲开始操心我的未来。那时候女孩子的命,除了嫁人就是做女工,母亲不想我那么小成家。
上海纱厂来嵊县招工,母亲不同意,害怕母女相隔太远。
见嵊县长乐新建一个纺织厂需要女工,母亲托人说好后,带我去工厂看看。我进入车间,机器轰鸣噪声巨响,听不清讲话的声音,我头痛的厉害,再也不愿去了。
嵊县是越剧之乡,母亲想让我去唱戏,但我不能去学唱戏。
旧社会戏子受欺凌,想立足成角,要祭拜社会上有权势的人为干爹,实际是强迫给他当小老婆。俗话说:祭拜、祭拜,先解腰带。就是这个意思。
母亲建议不如去学理发,我也不去,因为旧时剃头匠是下等人。
选来选去,最后只剩下考学一条路。
可没钱交学费,嵊县中学不能去考的,只有嵊州简师了。
简师是所师范学校,因战乱迁至我们这里的甘霖显净寺,离我家只有几个小时的路程,主要是不收学费,还管吃管住。
我报名去应考,笔试顺利完成,还要到操场考一个科目。
老师给考生发一根扁担两个筐,里面装上大石头,要求考生担起来,围着操场走一圈。
对于我这个经常干农活的人来说,简直不成问题,我不问三七二十一,担起筐子飞快走了一圈。
过了几天,我和其他考生相约走了四个多小时的山路去甘霖镇学校看榜。
一看,我的名字在榜中间靠前位置,高兴得不得了,我被录取了。
入学后,考试挑石头的谜底也揭开了。
简师是国民党县政府办的公立学校,解决学生等吃饭问题是头等大事。
每周学校都要拿着县政府给各村开的米条,让同学们去村里把稻谷挑到镇上碾米厂打出机米,然后再把米和谷糠挑回学校。挑米属于日常事务,学生没有力气挑担子自然无法学习下去。
到内战爆发,县府对学生的供给,不但少了,而且还不能及时拨出。学校只好每天早晨吃粥,中餐吃饭,晚上吃苞谷糊。所以这所学校被当地农民称作穷学堂。
寺内有很大一块园地,每人可以分到一畦,由学生种菜,学生食堂的蔬菜,除买点豆腐外,基本得到自给。
我分得那一畦种的是雪里蕻,一季收获装了满满两簸箕,送到食堂一称共有112斤。
能为集体贡献力量让我很有成就感,至今未忘。
简师学习任务不轻,但很宽松,学生可选择自己的爱好。
我喜欢演戏,和同学们一起排演话剧《家》,我饰演主角之一“觉慧”。
高家经历了由盛到衰的大起大落,老太爷至高无上,老三觉慧说:“家就是宝盖下面一头猪”。
觉慧一心要走出封建礼教的家,只有他敢于冲撞老太爷。觉慧的气质、愿望、行为等,几乎都是我的真实写照,所以我演戏时充满激情,同学们和周边群众都认识我。
因这,我还被救了一次。
当时正值激烈内战,我们白天读书,夜里到各村办民校,积极配合地下党组织宣传。还利用学生身份收集情报,想办法通过地下组织传递给游击队。
一天晚上,游击队领导通知我们简师进步青年去开会。我们一群学生还未到达指定地点,就听见喊:国民党抓人啦!
吓得大家拔腿四散而逃,黑灯瞎火的,我跑到农舍一堵墙边,翻身跳下去,不料落进猪圈,惊得猪哇哇直叫。
农家人出来发现了我,一瞧原来认识——“这不是简师那个演觉慧的学生么”。他悄悄把我留在家里过了一夜。
受到自由的洗礼,我决定给自己改名,把钱荷花改成了钱旭潮,希望人生像早晨的潮水一样汹涌澎湃。
我的军装照
到1948年8月,我从简师毕业,母亲开始为我的工作操心。
简师曾组织我们到杭州实习,参观那里的小学和幼儿园。
我平生第一次坐上公共汽车,到幼儿园参观时,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身着西装,走到我们面前,端着一盘饼干,浅浅一鞠躬,说了六个字:"参观先生,请用。"
这文明的行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就想到杭州工作。母亲知道姑公的子女在杭州做官,有影响力,就去央求姑婆帮忙。
在姑婆的帮助下,我去杭州皮市巷小学教数学。我的好同学丁思衡得知也想去,我说了后,学校同意我们两人一起去,但只拿一份薪水。
这期间,我在简师的革命引路人张传绪老师也回到浙江大学读书,我们联系上后,他带着我们进行一些进步活动,讽刺当局的统治。
月底的一天,我收到同学严森珠从嵊县发的一封信。
她非常向往加入游击队,可她的家庭是长乐封建大家庭,对她看管很严,毕业后一直无法走出家门,特向我求救。
接到信后,我们就商量如何帮助她逃出家庭。
想起简师同班同学商又辛的父亲曾是简师的老教导主任,已辞职到余杭某校教书。我们就以商主任名义起草了一封信,信中谎称:学校同意严森珠到他们余杭学校当老师。
我还找了一个四年级的学生誊写,盖了个萝卜刻的印章,专程从杭州到余杭邮局发信。
严家真的相信了,派了一个佣人挑着行李,陪严森珠到余杭赴任。学校说没有这回事呀!
严森珠借机逃走去寻找游击队,佣人回到家说我在杭州,怀疑是我干的。
当时国民党正在搞白色恐怖,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共产党,我有个同学王浪就被国民党杀害了。
我想杭州不能待了,找张老师商量怎么办。他告诉我浙大党组织与上海党组织有联系,只要到上海,就可以护送我们进步青年到解放区。
到解放区投身革命,这正是我向往的啊。
1948年10月,我和丁思衡在张老师的带领下,从杭州逃往上海。
走前,张老师很有经验地伪造了户口卡,照片一半像本人,一半是他人,介于像与不像之间,还盖了个萝卜刻的大印。
我们三人一起到上海找到同学宋幼芬,她给我们找的住处是报馆上面的小阁楼,没想到晚上却有人来检查我们的证件,实在不安全。
我们就搬到上海市郊区党组织的联络点里藏了起来。
随后几天,联络点陆续来了一些人,有四川大学、武汉大学的学生等共十人,都在等待中共地下交通员护送。
交通员奔走于各地,在危险中传递情报和物资,有着一套严密的工作规则,他们用的都是化名,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我们只能等候。
期间,必须自己买米做饭。一个姓魏的同学当了领队,他把大家带来的钱物收集起来换成金圆券,准备买米、买面、买船票。
我一穷二白,两手空空,没有衣物也没有钱财。丁思衡比我大五岁,家里给她一个金戒指,她把戒指交给了领队。
当时上海物价飞涨,今天能买一袋大米,明天只能吃一袋喂鸡的碎米啦,我们只能夜里偷偷到农民地里拔点萝卜青菜充饥。
这样混了半个多月,终于盼来了交通员。
交通员把我们集合在一起,交代了纪律,大家打扮成夫妻、兄弟、姐妹就出发了。
我和张传绪老师扮成兄妹,丁思衡与满口四川话的任醒痴扮成夫妻,没想到,多年后,他们两人真的结了夫妻。
我们到上海十六里铺码头,乘江轮走汉申线,江轮老旧、航速慢,一上船就是七天时间。
船上的生活虽然艰苦,但也很惬意,两岸风光美不胜收。
怀着对解放区的无限憧憬,我们到了白色恐怖下的武汉,但要从这里把大批青年安全转移到解放区,不是件容易的事。
为了保证沿途安全,地下党组织布置了两条进入解放区的路线。
一条是北上经驻马店过封锁线到许昌,转中原局;另一条是经水路进入江汉解放区。
我们走的是水路。在武汉的汉水与长江交汇的码头换乘了一条小点的船,沿汉江逆流而上,走了两天到湖北天门下船。
一路上受到多次盘查,在交通员策划下顺利通过国民党的岗哨,然后穿过国、共两不管地带,终于到达了天门江汉解放区。
在江汉军区,我填写了参加革命的第一张履历表,穿上军装,正式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
那个阶段,解放军和国民党部队在长江以北决战。我们搞宣传的,对战区动态也有所了解。解放区逐步扩大,部队打到哪,我们就开拔到哪里。
知识分子是部队工作的新生力量,但没有战斗力。敌人一来,部队派人掩护我们,六个人上一条可以同时平躺的大船,几条船组成一个船队,带队的指挥船队拐进湖汊,兜兜转转,与敌人周旋。
敌人一走,我们就上岸,贴标语、教老百姓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宣传解放战争大形势,宣传党的土改政策,动员乡亲们支持共产党和解放军。
我们还下部队,协助部队搞忆苦思甜,通过思想教育,把刚俘虏的国民党士兵三天转变成解放军战士,送上前线参加战斗。
1949年元月刚过完年,我接到命令到中原大学上学,中原大学在河南省开封,离天门距离1100多里。
我们一路向北,日行50余里。部队发的鞋男女一样大,鞋不跟脚,我找来剪刀,在鞋后跟开口子,往紧缝缝也就凑合了。
每天到地方休息,首先打听解放军何时要攻打何地,消息极为准确可靠,这样我们走的都是解放区。
到地方递上介绍信,就有人管饭,分房子。我们借来稻草,打地铺睡觉,起来后还稻草,打扫干净房子院落,一边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一边告别,那真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行军十几天,面前出现一条河,河面宽阔,河水汹涌。大家以为见到黄河了,兴奋地又唱又跳,我脱下毛衣使劲挥舞,走时把它忘记在河滩上。
那是我从老家唯一带出来,从上海一直穿在身上的毛衣。我安慰自己,你已经是部队的人了,丢就丢了吧。
可是七十多年过去,我还记得它,原来珍贵的东西无法忘怀。
路过许昌,再向北,就快到开封了。
大家二十天左右没换洗过军装,蓬头垢面,身体疲乏,走路也没精神了。这时,对面来了几个人,看着我们大声喊话:过来吧!解放军优待俘虏。
哈哈,把我们当成国民党游兵了。
我们赶紧买来推子、剪子,相互理了发,精精神神走进了中原大学。
中原大学条件虽然简陋,但学员们情绪十分高昂,认为自己现在参加革命了,就应该有个革命者的样子。
我们这些从部队来的学员,除了自身学习之外,还有一个任务是帮助从敌占区来的学员转变观念,改造思想。
大家上课认真记笔记,下课后还经常就一些问题争论得面红耳赤。尽管学习日程安排得很紧,上午听大课,下午分小组讨论,晚上自学,但在课余时间,各队还纷纷办起了学习园地、专栏、墙报。
偶尔休息,我们登上开封一个被炮弹炸坏的大铁塔,观看远处的风景。开封周边都是沙土地,花生酥脆,西瓜沙甜,给我们留下美好印象。
1949年6月我从中原大学毕业。学校分门别类、人尽其才地分配工作,有一批人去学医。
丁思衡、任醒痴因为年龄大处理问题老成,被抽调去大别山搞土改工作。
我的南通女兵合影
学校认为我有文化基础,记忆力好,年龄小可塑造,推荐我去中南通校继续学习。
为了解放全中国,部队急需补充通信兵。
武汉刚解放,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南军区通讯学校就在武汉成立,学校设在长江旁边的江汉关附近。
我也成为中南通校的第一期学员,我学习无线电报务,张传绪学习无线电机务。
中南通校第一期二大队无线电报务女生班有17个人,大部分是从中原大学来的。
刚解放的武汉,还未恢复秩序,国民党飞机时不时过来轰炸,为了防空,我们就坐小马扎,在操场上课。
我是管生活的副班长,武汉那时没有自来水,也没地方买菜。每天早上,我到长江担水,倒在大缸里放上明矾,澄清了才能喝。大冬天,下到冰冷刺骨的荷塘去挖莲藕,挑回给大家做菜吃。
新中国正式成立后,1950年元月,我在武汉拍下了当兵时期的第一张照片。戴着棉帽,穿着男式棉军装,打着绑腿的我不到20岁,显得很干练。
寄给母亲的照片
我把这照片寄回了老家,背面写着“哥哥:他已成为光荣的人民解放军了 妹妹”。
母亲看到后也放下心来。
我们的教官是起义的国民党教官,教学水平很高,对我们要求很严格。
收发报是报务员的基本功之一。报务专业对基础技能有着很高的要求,训练强度大,每天我们要大量地抄码、拍发。
抄码用的毛边纸、铅笔很难买到,一张纸正反两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要用胶鞋底子当橡皮擦掉再写,直到纸破为止。铅笔用到一寸长,用纸筒卷套上接着用。
接发摩尔斯电码看似简单,却需要极度细致,弄错一个代码,都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影响。
要做到快速发报并且零出错率,需要大量的练习。
耳机中传出的滴答声不断敲击着耳膜,哪怕是半秒钟的走神,几个电码就转瞬即逝,直接影响到抄报的效率、完整性和准确性。
因此,训练时精神高度紧张,大脑高速运转,眼、脑、手三者高度协调。
我每天无时无刻不在背记这些符号,反复听、认真记,进行高强度的发报抄报训练。
教官要求一分钟打多少个字,我们就必须打多少个字,保证正确无误。
在通校我们还过了一个春节,大家热热闹闹在教室里包饺子。
张素真边包边说她能吃100个,我马上接着说:“我也能吃100个。”队里主管生活的宋金熙问:“吃不了咋办?”
素真说:“吃不了剃光头!”
宋金熙叫张鹤梅负责监督,结果硬是叫来理发师给我们俩推了光头,还拍了一张照片留念。
当时,我和张素真穿的是扭秧歌穿的便装,中间穿军装的是王孟云。
这张照片,张鹤梅今年通过微信又转发给我。看着70年前照片上的假小子,我连自己是谁都不认识了。
我被剃头发的照片
1950年7月,同学们毕业天各一方,奔赴部队最需要的地方。
我被分配到第四野战军第13兵团。我从武汉一路坐船来到了湖南长沙,到第13兵团报到。兵团开了介绍信,分到第47军。
47军军部驻在湖南怀化市沅陵县沅陵镇,军部有三部电台,其中一台是专门针对接收上级命令的,我就在军部一台担任见习报务员(副排级)。
这期间,我经历了湖南湘西剿匪。湘西很多民间黑帮,我亲眼所见在沅陵一个大草坪上,枪毙那抢劫打杀无恶不作的土匪头子。
1951年2月,47军在湘西剿匪已接近尾声,共歼灭土匪9万余人,根除了湘西匪患。
之后,47军编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第47军,先后隶属志愿军总部、第9兵团,参加抗美援朝战争。
我也赶赴朝鲜战场了。
入朝前,首长作动员,战士们都知道“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重要性了。
部队要求把所有解放军的标志去掉,我们把帽徽、胸章摘下来,换成了志愿军的胸牌标识,水壶上的"八一"字样都扣掉了。
3月上旬,47军从湖南沅陵出发,途经常德,部队为了迅速通过沅江,还架起了一座浮桥。
到达长沙后,换乘军列闷罐车。
电台随军首长设在客车车厢里,在车厢上架起了电台天线,可以随时收到上级领导的无线电信号。
闷罐车里就我一个女兵,和男兵们一起吃、住、行。
一路上经过三四个兵站,大家迅速抓紧时间跳下车,上厕所、吃饭。一大桶大肉炖白菜,一盆米饭,三下五除二都吃光,真香啊。
我的工作照片
火车开了三天三夜,到达了辽宁省安东市准备过江,江对面就是朝鲜的新义州。
安东的老百姓对部队非常热情,许多人给我们送鸡蛋表示慰问,还帮我们洗衣服。
当时,因鸭绿江大桥被炸,工兵部队正在日夜抢修。敌人飞机每天数次临空轰炸、扫射。有时,大桥刚刚修好又被炸断,阻碍了部队入朝。
我们每天除了值班人员以外,全部到后山疏散隐蔽。安东东边有座小山,山并不太高,但树木很多,是个很好地隐蔽场所。
我们发现小山的左前方出现了一个高射炮兵阵地,12门100毫米口径的高射炮已经进入阵地。
这是为了保卫鸭绿江大桥,新调来的高射炮部队。
很快,防空警报就响了,高炮战士飞快地奔向了阵地,炮身很快被竖了起来,炮口直指天空。
不一会,四架B-29重型轰炸机出现在上空。敌机向大桥投弹,与此同时,高炮集束炮弹在敌机四周爆炸,一朵朵烟花十分壮观。
打得敌机不敢低飞,远远将炸弹投下飞走了。这次空袭,大桥没有受到损失,只炸毁了街内一些民房,有人受伤。
1951年4月11日,47军司令部在天黑以后,乘汽车越过鸭绿江大桥,经新义州进入朝鲜。
新义州已是一片废墟,偌大的一个城市,没有一点灯光。
车队拉开距离,开着小灯前进,车距保持在30—50米。
大约晚上10点多钟,前方传来防空枪响,所有汽车都关闭了车灯,摸黑前进。
突然,车队上空出现了三颗照明弹,将大地照得通亮,同时也听到很低的飞机声,敌机开始向车队扫射了。
仅一梭子子弹,就把头车给打着了。头车上面坐的是军副参谋长蒋克诚和他的警卫员,警卫员当时就牺牲了。
行军时,我们也不能取水做饭,因为取水时经常会被敌人的狙击枪射中,只能抓一把炒面吃一把雪,就这样入了朝。
47军奉志愿军总部命令,赴临津江东西两岸,担负坚守防御任务,军部和电台驻细龟洞。
8月中旬搬到国士峰、9月搬到温井。
换防时有时我随电台坐车,但有时也要走路,每个人还得背自己的口粮。
有一次要求我们轻装出行,除了吃的啥都不带,我有一双部队发的漂亮的女式皮靴,高高的靴筒,平时都舍不得穿,也只能扔掉。
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惜,爱美是女人的天性。
我和战友的合影
到1953年,47军再次在西线接防,向若干敌军驻守地发动进攻,其中以老秃山战斗最为有名。
为了保密,电台必须设置在军部旁边另外一个山洞。我们住在工兵修建的坑道中,一层土堆就算是个床。
虽然只有我一个女兵,但也不能搞特殊,和男兵一样同吃同住同工作。
我在军部一台工作,专门负责接收彭德怀志愿军总部下发的命令。
打仗时,无线电干扰非常大,在山洞昏暗的烛光下,我必须极为专心、细致、准确地收报。
然后让通讯员跑步将密码电报送到机要处,翻译后交给军首长,从未出现一点差错。
有一次我一人值班,通讯员跑进山洞时紧张地说,他路上被敌人偷袭,受伤了。
我赶紧拿出急救包帮通讯员包扎,然后给上级首长打电话,上级派出一个营对山洞周围地毯式搜索,也没发现敌人的踪迹。
战争肯定很残酷,我通校的同学和身边的战友都有牺牲的,我从战火中幸存下来,还在朝鲜战场荣立三等功。
到1952年年底,我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两年后,23岁的我和战友王录在朝鲜结婚了,我也提升为47军司令部独立通讯营无线连电台台长。
从朝鲜返回祖国,解放军进行第三次大裁军,全军简编为350万人,所有女兵一刀切集体退役,我也转业到地方,开启了人生第二篇章。
因爱人一直在部队,作为军人家属,我跟随部队不断调动工作,从湖南到陕西再到甘肃,从事过工、农、兵、学、商各种行业的工作。做过中学的政治教员,也当过报社的干事,还做过百货公司的副经理等职务。
我生性乐观,干一行爱一行,从不留遗憾。
我的结婚照
我回到地方就把母亲从老家接出来,跟我一起生活,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家里都是她管,钱也是她管。
1966年,我爱人王录调到衡阳47军司令部任通信处处长,母亲和孩子们也从城里搬到黄茶岭军部驻地,在后山居住。
见后山有一片乱坟岗,长满了一人高的杂草,母亲自言自语念叨着:“这地方拿来种菜多好啊!”“这地方种点啥好呢?”。
种菜在我们家一直就像一种仪式,不可或缺。
我们是勇敢的种菜人,说干就干,拔掉杂草,开垦菜园,按不同时节栽种不同蔬菜,每天浇水、施肥、捉虫,看着它们发芽,抽枝,开花,结果。
亲手种的蔬菜迎来大丰收,菜多到吃不完送人。南瓜、茄子、萝卜切成条,晒干了冬天吃。
土地是最忠诚的朋友,你对它多好,它就给你多少,你种什么瓜,它结什么果。人生何尝不是这样。
母亲带大了我的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把大哥家的女儿也带到身边和我们一起生活,家里的孩子都很孝顺她,但她还是想着要回老家。
母亲早早安排了后事,找风水先生在山口村的后山上看好了地方,又请石匠打洞造了三个墓穴,一个给自己,另外两个给哥哥和嫂子。
她还买了木板,给自己做了棺材,放在阁楼上。看见自己的老屋(坟地)造好,她放下心,准备安度晚年。母亲说要做家乡的鬼,在外头做鬼说话都听不懂。
母亲就是这样,操劳一辈子,自立自强一辈子。
我的全家福
而我的父亲,因解放后实行一夫一妻制,他把三房送回常州老家,跟二房一起在余杭生活,最后落魄在余杭农村定居,靠放牛、卖柴火为生,终老于外乡。
我一辈子没有和父亲往来,连他的长相都没印象。
我离休后热爱什么就下功夫去学,打太极拳、跳舞、打竞技麻将、下象棋、打乒乓球,这些项目我都获过奖,炒股直到84岁全身而退。
68岁那年,我拿起画笔,去实现儿时的梦想,我的画作多次获奖,还有被央视书画频道评为三等奖的。
至今我94岁,还在废寝忘食地画画,虽然没能实现去法国巴黎学画的梦想,但真正实现心有所寄,志有所托。
回顾我的一生,我从那么封建的家庭出来,走过战火纷飞的岁月,见证了中国人民摆脱贫困,祖国走向了富强,更见证了中国女性地位的提升。
我的故事就是中国的故事,也是中国妇女成长的故事。我记述下来,就是希望我们的后辈子孙不忘历史,不忘独立自强。
相信每一个看完故事的读者,都会被钱奶奶旺盛的生命力所吸引。
勤劳的母亲,勇敢的女儿,两代女人不同的命运却有同样的内核,她们身上有一股用不完的劲。
这或许就是我们一直在追寻的女性力量。
我们记录过不少奶奶的故事,她们看似柔弱,遇到重大困难时,往往会表现出更坚韧的一面;在重要的历史转折时期,也总有女性以不同的方式,展现出勇敢的斗争精神。
记录她们的故事,是对百年中国女性心路成长的记录,也是对时代变迁的观察与表达。
从她们的故事,我也更能深刻感受,历史的桎梏,性别的枷锁,终不能束缚住人性的光辉。
时至今日,我们已经拥有了奶奶们难以想象的女性权益,但人类总在彷徨中摸索成长,文明的尺度也在不断更替,不同时代也会对女性提出不同的需求。
女性个体之间的差异如此之大,不是谁都想温柔,不是谁都勇敢,也不是谁都要做新时代独立女性。
每个女人都是独特的自己,如钱奶奶所说,女人的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
我们能做的,就是走好脚下的每一步。
编辑:霞姐
图片来源: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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