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零聊红楼:【可卿与收尾】我们终将枯萎,但我们永远向往盛开

经纬讲小说 2024-04-19 23:09:51

大家好,我是零之笔记。今天是判词判曲的最后一期,咱们聊聊秦可卿的词曲以及收尾曲《飞鸟各投林》。先说秦可卿。秦可卿的词和曲其实不大好讲,因为作者在这个角色的情节上做了大量删改,但词曲却又没跟着改,有可能是故意没改,这就导致秦可卿的情节与词曲对应不上。而且可卿的词曲也不只是说她一个人,而是对贾府整体的一个概括和批判。咱们本期只是就词论词,不去做过多的解读,所以这一期讲的东西可能缺乏深度和广度,请大家见谅。

先看画,画上是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可见秦可卿原本的结局可能是上吊自尽,就是批语里说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在第十三回的最后,甲戌本有一段长评,说“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故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靖藏本也有这段批语,只是在结尾处又补充了一些细节,它最后说的是“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那么根据批语可知,这一回的回目本来很可能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而且正文里会交代秦可卿具体的死因,什么“遗簪、更衣”之类的事,而且写得很客观很细致,所谓“用史笔”,像写史书一样把它记录了下来。而批书人——可能是畸笏叟,他觉得,可卿死后托梦给凤姐,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确实是为贾家好,她又可怜又可悲又可敬,所以就不要曝光她的丑闻了,于是就让老曹把这段情节给删了。

虽然这部分情节删掉了,但是通过种种线索,可以推断出,可卿和她公公贾珍是有些乱七八糟的。“淫丧”应该就是和这个事有关,可能是他俩的丑事被人发现了,在遗簪、更衣这些事上露出了马脚,可卿羞惭难当,就在天香楼上悬梁自缢了。

撞见这个事的人,可能是秦可卿的丫鬟瑞珠。秦可卿死后,瑞珠也随之触柱而亡。这里有条批语说,“补天香楼未删之文”,可能瑞珠撞见了这件事,导致可卿自尽,这相当于是她间接的害死了主子,她或是因为自责,也可能是预感贾珍会杀她灭口,所以她便自尽了。

另外还有个丫鬟宝珠,她见可卿没孩子,就愿做个义女,给可卿摔丧驾灵,后来就在铁槛寺守灵,再也不回宁府了。可能她也与天香楼这事有关,她在铁槛寺呆着,就是表明我今后闭嘴,我也不见人,不要怕我泄露秘密,就留我一条小命吧。

更多的细节上的分析,我们就留到以后再说,先来看判词。

“情天情海幻情深”。情谐音秦,情天情海,幻化出了秦可卿的肉身。咱们回想第五回里,太虚幻境的匾额上写的是什么呀?“孽海情天”,与这里的“情天情海”很相近。所以秦可卿,可能真的和太虚幻境有关系。第五回里提到,宝玉做梦,正是秦可卿领路,带着他进入了太虚幻境,之后又与警幻仙姑的妹妹“可卿”欢好数日。可卿是小名儿,在宁国府里都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但警幻仙姑却知道。这似乎都是在暗示着秦可卿与太虚幻境那虚无缥缈、若有若无的关系。假如八十回后秦可卿还有出场的机会,不管是以鬼魂形态啊,还是仙灵啊,那么有可能会把这个事解释一下,不过留白也挺好的啊,咱们自己开脑洞呗。

下一句,“情既相逢必主淫”。一般认为这是说秦可卿和她公公贾珍之间的不伦不类的事,不过老零还可以再提供一个思路。这里的淫也可能是指“意淫”的淫。秦可卿是“情”,宝玉也是情,“情不情”嘛,他与秦可卿相逢,在太虚幻境里领悟到了“意淫”的真谛。另外秦可卿还很可能是宝玉最初的性幻想对象嘛。至于可卿与宝玉有没有更深层次的那种关系,没有直接证据,咱们就不往那方面去靠了。可卿与宝玉的事情大家可以去回看老零之前的作品,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后面两句,“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就是说不要以为不孝子孙都出在荣国府,坏事的开端其实是在宁国府。字面上很好理解,但是仔细一琢磨,这个事有点蹊跷。这句话既然是写在秦可卿的判词里,那就说明可卿是造衅开端的主要人物,至少是之一。

那她都干了些什么不好的事呢?她贪权敛财?草菅人命?刻薄下人?不孝顺长辈不团结姊妹?好像都没有。几乎所有人都说她好,温柔和气,又懂事又能干,她死的时候很多人都伤心,是发自肺腑的伤心。如果说凤姐虽聪明能干但心狠手辣,她既是荣国府的功臣,也是荣国府的蛀虫。那么秦可卿则只有凤姐好的一面,没有坏的那一面。

那么算来算去,可卿做过的最坏的事,也就是和贾珍搞不伦。这个事当然很恶劣,但是造成了多大影响吗?导致了贾家分崩离析吗?使贾珍贾蓉父子反目?还是贾珍和尤氏夫妻不和?从后文来看,似乎也没有。秦可卿死得很早,她一死,好像这个事就过去了,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了。贾府的沦落,尤其是最后的崩盘,似乎并不能归罪到可卿身上。

所以这一句就有几种可能,一是这句说的不是秦可卿,而是贾珍,或者说是宁府里那一群老爷们吧,他们个个都不像话。荣府里虽然有贾赦这样不肖的,但好歹还有个人模人样的贾政主持局面,而宁府里可真是一团糟烂。尤其宁府是长房嘛,它更代表着贾府的脸面,结果他们把祖宗基业糟蹋得一塌糊涂,致使贾家彻底沦陷。这是一个宏观角度的分析,确实合理,只是和可卿好像关系不大。贾珍也不是和可卿搞事之后才变坏的,即使没有秦可卿,难道他就不糟蹋家业了?只怕未必吧。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秦可卿是一条很深的伏线,她的事牵扯到一些很关键的事,很重要的人,虽然她死了,但还是引发了非常严重的后果,是贾家崩塌的原因之一。比如说秦可卿身上有政治元素,贾家是因为她被卷入了政治斗争,因此败了家。这个分析当然也有道理,但既然作者已经把它删掉了,那我们还是尊重现有文本吧,也是尊重作者的意愿,今后讲到相关情节时,老零只做适当的延伸,尽量不去做过分的臆测和假设。

好,说完了词,咱们再看曲。曲牌叫《好事终》,既可以说是秦可卿自己的好事终了,也可以说是贾家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第一句,“画梁春尽落香尘”,非常凄美的一句词啊,画梁是指有彩纹绘饰的房梁。秦可卿应该就是在天香楼的画梁上自缢的,人死楼空,唯有香尘绕梁。批语说这是“六朝妙句”,可能是指北齐诗人薛道衡做的一首诗,叫《昔昔盐》,是写妻子思念远征的丈夫。其中有一句,“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灰暗的窗户上悬着蜘蛛网,房梁上落着燕子筑巢的残泥,突出一个凄冷孤寂。按批语的意思,可能是说“画梁春尽落香尘”是化用了这一句的诗意。

下一句,“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好像是在批评秦可卿红颜祸水,勾引男人,结果把家给败完了,就像妲己褒姒似的,亡国的锅都甩在她们头上。

那么秦可卿与贾珍搞不伦,这是她主动勾引呢?还是被贾珍强迫的呢?既然原文被删了,那我们也实在很难确定。从刚才提到的批语的口气来看,批书人说“故赦之”,感觉像是说秦可卿这人还不错,虽然她有错误,但是姑且赦免她吧,所以让老曹把那段文字删掉了。如果秦可卿是被迫的,她是纯粹的受害者,那就不能说她有罪,谈不上赦不赦的问题。所以秦可卿就算不是主动勾引,也很可能是自愿的、半推半就的接受了这段关系。当然这个观点可能有点抠字眼儿了,可能在他人看来,不管秦可卿自愿还是不自愿,她既然做出了这等丑事,那就是有罪的,就可以用“赦”这个字。

但是,不管可卿在乱伦这件事上是主动还是被动,她个人都不是败家的主要责任,顶多是个次要责任或间接责任。她再怎么“擅风情,秉月貌”,都不可能是败家的根本。所以老零觉得这一句是个反讽,讽刺把锅全都甩给女人,讽刺把美丽看成是原罪。后面两句说得很明白,“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点明了败家的根本还是在贾府这些老爷们身上。

箕裘是簸箕和皮袍。《礼记·学记》里说,“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意思是冶炼之家的孩子,得先学做皮袍。做弓箭的家庭,得先学做簸箕。对这句话的解释也存在几个版本,有一些细微的差异,不过主旨没什么区别,就是说要打好基础,要循序渐进。后来箕裘就引申为指祖先的事业。“箕裘颓堕皆从敬”就是说家族完蛋了,祖宗的基业荒废了,谁是祸根儿呢?是贾敬,他不袭爵不上班,也不理家不管儿子,天天搁那儿筑基炼丹,导致家里一团乱。

另外必须要提一下,己卯本和梦稿本在这一句上有差异,己卯本写的是“箕裘颓堕皆荣玉”,梦稿本写的是“箕裘颓堕皆莹玉”,反正是把矛头指向了荣国府的贾宝玉。贾宝玉确实不上进、不读书,没有继承祖宗的事业,但他至少不惹事,不胡作非为,呃……可能因为蒋玉菡而得罪忠顺王算是他闯的大祸,但他应该是不会导致贾家彻底败亡的。所以下一句补上“家事消亡首罪宁”,就是说宝玉只是没出息而已,“漫言不肖皆荣出”嘛,但造衅的,家事消亡的,还是“首罪宁”,这个锅还得宁国府来背。这个说法也说得通。

咱们讲元春的词曲时提到过,几乎所有的本子写的都是“二十年来辨是非”,“虎兔相逢大梦归”,只有己卯本和梦稿本写的是“二十年来辨是谁”,“虎兕相逢大梦归”。所以这两个本子在这里写成“皆荣玉”或“皆莹玉”,也不能认为它就是乱写,也是有一定的参考意义的。

最后一句“宿孽总因情”,一切罪恶的开端还是一个情字。可以理解为贾珍和可卿的私情是罪孽的根源;也可以从宏观的角度去说,红楼梦大旨谈情嘛,所有的恩怨纠葛爱恨情仇,都是由情而来。也可以理解为“情”是“秦”,一切罪恶还是归结到秦可卿身上。这是一句开放式的感叹,想怎么理解都可以,就看个人想法吧。

好,秦可卿的词曲就先说这些,更多的细节,咱们就留到讲正文时再说,要不到那时候就没啥可说的了。最后我们再用一点时间聊聊收尾曲《飞鸟各投林》。

这支曲子既是预言,也是总结,与第一回中的“好了歌和好了歌解”遥相呼应。批语在这里说“将通部女子一总”,所以有说法认为这支曲的每一句都对应着十二钗中的一位女子,比如为官的家业凋零,是湘云;富贵的金银散尽,是宝钗;有恩的死里逃生,是巧姐;无情的分明报应,是妙玉;欠命的命已还,是迎春;欠泪的泪已尽,是黛玉;冤冤相报实非轻,是秦可卿;分离聚合皆前定,是探春;欲知命短问前生,是元春;老来富贵也真侥幸,是李纨;看破的遁入空门,是惜春;痴迷的枉送了性命,是凤姐。

以上说的对应关系只是其中一种,有的比较合理,也有的可能略为牵强,所以还有别的分类方法,大家闲着没事也可以自己连个线,看看谁对应着谁。其实从文学欣赏角度来说,咱们也不用特别纠结哪一句对应着哪一个人,它和“好了歌”一样,写的是世间百态,是芸芸众生,书里人如此,书外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关于这支曲的心得感悟,其实和之前讲“好了歌”时差不多,就不再重复了。最后咱们就通过这支曲的最后一句,来聊聊红楼梦的悲剧意义。

红楼梦的结局,很可能就是这支曲的最后一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因为它最后落在了“无”,什么都没有了,随着贾府轰然倒塌,过往其中所有的荣华、所有的爱恨,所有的泪水,都成了一场虚无,渐渐湮灭,终至无痕。

在中国古典文艺作品中,彻彻底底的悲剧并不多,要么是大团圆结局,要么是留下一个光明的尾巴。梁祝虽然身死,但化身为蝶双宿双飞;牛郎织女虽然分离,但每年尚有一日可以相会;长生殿中,皇帝与爱妃在天上团圆;桃花扇里,方域与香君在尘世再聚。而像红楼梦这样,男主出家,女主身亡,其他主要人物也都死的死走的走,整个大家族树倒猢狲散,最终一切归结于“无”,这样的悲剧结局着实不多见。

作者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悲剧,我们可以总结出很多点,对礼教压迫的控诉,对人心险恶的揭露,对世事无常的感慨,等等。而刚才咱们也说过了,红楼梦写的是芸芸众生,书里面的人和事,在任何时空都可能出现,只不过换一个方式罢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每个人的结局都是无,都是空,都逃不过这张尘世之网。喜剧只是生命中的过客,悲剧才是永恒的主题。就好比美丽的烟花,在短暂的绚烂之后,一切终将归于寂静长夜。

所以说,红楼梦的结局是很消极的,也正是这种消极,让它在各种层面的呈现,让它的批判,让它的呐喊,显得更加有力,更加深入人心。如果红楼梦留下了一个光明的尾巴,什么兰桂齐芳、什么延世泽,那么它在前面所击出的所有重拳,之前所设下的种种铺垫,就全成了笑话。这也正是续书最大的失败。

况且,老零在之前也说过无数次,我们不能只盯着它消极的一面,还要从中看到它积极的一面。人固有一死,关键是,活着的时候,我们应该怎么活。

早年赵本山有个小品叫“心病”,大家都看过吧?范伟说,我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来的,我只想知道我是怎么没的。而赵本山告诉他,人怎么没都是没,想那个没用,人要想的,应该是为什么活着,怎样活着。

所以,虽然红楼梦的结局确实凄惨,但书中的很多角色,他们都在有限的生命中活出了各自的精彩。我们读者深爱的,也正是这些精彩。无论她们结局如何,这些精彩都曾经存在过。人生无常,那是老天的事,那是上帝的事。而选择怎么活着,那是我们自己的事。上帝的归上帝,我们只需、也只能,做好自己。

之所以想说这个,是因为我们人生中难免经历苦痛挣扎,就如同刚刚经历的那场突如其来的大劫难。人生无常莫过于此。但我们既然还活着,就应该坚强起来,乐观起来。逝去的人,他们不会是“无”,他们在我们的心里永远有一席之地。而我们自己,莫问生前身后事,活着,就是最幸福的事。我们终将枯萎,但我们,永远向往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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