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记事·于家泡

文石斋主聊文化 2024-05-23 10:38:25

故乡记事·于家泡

古老村庄

我的故乡在滦河右岸,广袤的冀东平原。

这是一个真正的“三家村”。全村只有于、李、高三姓人家儿,于姓有10多户儿,李姓有 20 多户儿,高姓只有4户儿,大致有 200来口儿人。

这个村庄以及生活儿在这个小小村庄里的人们,就像冀东大平原上的一蓬蓬旱草,或滦河岸边儿的一丛丛矮柳,是那样的普通,那样的不起眼儿。

然而,日日年年,年年岁岁,这三姓人家儿、200来口儿人,他们的生活儿,又是那样的蓬勃而曲折,有那么多的喜乐悲欢、长歌儿野曲···...

故乡现在的名字,叫“于家泡”(泡,方言读作“跑”),但在以前,却是叫作“于家泊”(泊,方言读作“白”)。故乡有俗语说:“先有于家泊,后有胜严寺”,胜严寺在“界壁儿庄儿”姜泡儿,建于元朝至顺年间,说明这个小小村庄的历史,堪称久远。

关于“于家泊”,本地的志书有多处儿零星记载。不过志书所载,却不是为她写的专记,而且所记并非地名儿,而是记为水名儿,跟古称“陷河”(河,方言读作“豁”)、今称“北河”的一条滦河支流儿联系在一起,才使她有幸进入了史乘。旧志中最早以“于家泊”之名记载故乡的,以目前所见,为清康熙五十年(1711)《永平府志》,其《卷之四·山川》记:

(滦州)南五十里为陷河,源自城北于家泊,至泊扈港,一名韩家泊,会破风港于倴城西。

倴城,今河北省滦南县县城,泊扈港、韩家泊、破风港,今已失其名,地亦不可寻,大约在今城西北的皂户儿、松树儿村一带。

其后的乾降三十九年(1774)《永平府志·卷之一·封域志一·山川上》记为:

陷河, (滦)州南五十里,源出州西南于家泊。

嘉庆十五年(1810)《永平府志·卷之一·疆理志·山川》记为:

陷河,在(滦州) 城南五十里,发源城北于家泊。

光绪五年(1879)《永平府志·卷二十三·封域志五·山川五》记为:

于家泊,在州南五十里,入陷河。

又记:

陷河,在州南五十里,源出州西南于家泊。

民国二十六年《滦县志·卷二·地理志上·(六)河流》记为:

漩河,一作陷河,在城西南,发源于僻城北八里之于家泡。

又记:

于家泊,在城南五十里。

光绪五年《滦州志·卷十三·赋役志·户口》则记:

崇本屯: ......于家泡,城南五十里,二十三户,一百二十九口

则大约在清光绪年间,于家泊既称于家泊、又称于家泡了。

那么,“泊”之为“泡”,何以来之呢?

故乡名字之由“泊”为“泡”,可能与满族人的进驻有关。

目前所见故乡最早的方志一一明弘治十四年(1501)《永平府志·卷之一·疆域·里社》记有“倴城社”“崇本屯”,但无具体村名;其后的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永平府志·卷之二·封域志二·屯社》记为:

滦州,民社四十一: ......(城南)六十里......日俸城;“屯二十六:......(城南)六十里......曰崇本。

嘉庆十五年《滦州志·卷之一·疆理志·屯社》记为:

南乡,崇本屯(距城四十五里,计村庄三十二) ......钟家庄、小屯庄、阎家庄......高家庄......蒋家庄、于家庄......;倴城城社(距城六十里,计村庄一十有七 ) ......姜家庄......唐家庄......

光绪五年《滦州志·卷十三·赋役志·户口》记为:

于凝社:......方家泡,城南四十五里,七十六户,四百三十三口......前、后霍家泡,城南四十五里,一百零三户,四百八十口......张家泡,城南四十五里,八十七户,五百五十七口,......唐家泡,城南四十五里,二十六户,二百三十一口;

倴城社: ......姜家泡,城南五十里,一百三十五户,九百五十二口;

崇本屯: ......前蒋家泡,城南五十里,二十六户,一百四十六口....... 蒋家泡,城南五十里,三十五户,二百七十八口,......王家泡,城南五十里,八户,三十口,......于家泡,城南五十里,二十三户,一百二十九口,......刘家泡,城南五十里,五十户,二百六十八口,.....高家泡,城南五十里,二十九户,三百五十六口,......钟家泡,城南五十里,三十八户,二百二十六口,......梁家泡,城南五十里,二百一十三户,一千四百五十二口;

民国二十六年《滦县志·卷三·地理志下·(十四)乡村户口》则记为:

第四区,第十四编乡,(主村)姜家泡、(附村)北营,三一八户,男八四三口,女七五二口,第十五编乡, (主村)梁家泡,一二八户,男七一八口,女七八八口,第十六编乡,(主村)蒋家泡,三一户,男一九0口女一五0口,第十七编乡, (主村)小屯、 (附村)钟泡儿,二四七户,男五八二口,女六七一口,第十八编乡, (主村)张家泡、 (附村)唐泡、后霍泡、前霍泡、方泡,二四九户,男七七八二口,女六八七口。

这里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迻录前志,特别是光绪志和民国志,既是因为本文考证需要,更因为两志所记故乡及邻村之名称、户口,几乎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情形没有差别,尤其能引起我十多岁的时候儿游玩儿、就学其间的远思和古今之慨耳!

究之前志,清嘉庆之前,故乡一直以“泊”为名,为啥光绪之后,就以“泡”命名?

经查,“庄”,有“村落,田舍”意;“泊”,读po时,有“湖”意;“泡”读“pao”、为名词时,有“方言,小湖(多用于地名)”意。而以“庄”名村,以“泊”名湖,多在中原,如《水浒》一书,就既有“祝家庄”,又有“梁山泊”,至于把“泡”用于地名,则多在长城以北、山海关外,旧时满洲人所居之地,如清代黑龙江将军辖区有海兰泡、今吉林省有月亮泡······那么,把“泡”用于地名的“方言”,应该能够认定是东北方言。而这个“东北方言”转用于我的故乡,或许跟原居东北的满洲人攻入关内,定都北京,圈地京畿,有很大关系。

16世纪末、17 世纪初,满洲崛起于东北白山黑水之间。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清太祖努尔哈赤开始对明朝作战。明崇祯十七年(1644)春,满洲军队在清世祖福临即顺治皇帝的叔叔多尔衮的率领下,从山海关一路儿打下我的故乡所在的明朝北直隶永平府地区,经永平(今卢龙)、滦州、丰润、玉田,进而占领明朝国都北京。同年9 月儿,顺治皇帝从盛京(今辽宁沈阳)迁都北京。

清朝定鼎北京,满洲人掀起内迁热潮,除少部分留居辽沈,绝大多数儿举家携眷,移居关内,“各八旗兵从龙入关,....··其时合之京师宿卫之兵,已不下二十万人”,“如此巨大数目的兵丁,连带满洲眷属,一起涌入京畿地区”。

顺治元年(1643)12 月,清廷谕户部,因“东来诸王、勋臣、兵丁等无处安置”,“近京各州县民人无主荒田,及明国皇帝、驸马、公侯、伯、太监等死于寇乱者,无主田地甚多,尔部可概行清查,若本主已死而子弟存者,量口给予,其余土地,尽行分给东来诸王、勋臣、兵丁等”。

由此开始,八旗将士在京畿地区大规模“圈地”,也就是民间俗称的“跑马占圈”、“跑马圈地”,而所谓圈地,即““凡圈民地··..··户部遣满官,同有司率笔帖式、拔什库、甲丁等员役,所至村庄,相度田亩,两骑前后牵部颁绳索,以记周四围而总积之,每圈共得几百十垧,垧六亩,响者折绳之方法,其法捷于弓丈,圈一定,则庐舍场圃悉皆屯有,而粮籍皆除。两骑携绳奔驰,哪管有主、无主,皇亲、百姓,绳索之内,尽归为旗有了。”

据康熙十八年(1679)《永平府志·赋役》记,清初我的故乡所在的滦州,原有地额874968.5亩计被满人圈占646729.7亩圈占比例高达73.91%;又据乌廷玉等著《清代满洲土地制度研究·第四章·畿辅皇庄》统计,满洲八旗中,镶黄旗从滦州圈占土地 1719 亩、正白旗圈占9773 亩、正蓝旗圈占61997亩、旗名不详者圈占764703亩。

此外,满人还在滦州设立了纳粮庄、纳银庄、果园、牲丁等庄、丁(户)。

随着圈占大量土地和建立皇庄、王庄、一般旗地(村屯),大批满洲人进入了这里。“清初满人在(包括滦州在内的)永平府地区所设“皇庄’中壮丁移入数量,如果加上其眷属又加上王庄、一般旗地带来的满人移民,则清初由关外移入永平府地区建立皇庄的满人数量,至少应在万人以上”(详见拙著《古代永平府地区移民问题研究》,河北大学出版社,2014 年 5 月第1版第150-157页),这还不包括移入遵化(清东陵)的满人和驻防永平府地区的满洲军队。

满洲骑兵

关于满洲人进入我的故乡之多,我也有切身记忆。

1976年唐山大地震以前,我们家儿就跟一家儿有满人血统的人家儿住“界壁儿”(方言,隔壁),邻家儿的主妇是满族,夫家姓张,按“庄稼辈儿”(方言,即同村中非真正的同宗、亲戚而由于不定原因攀起的“亲戚”关系),我管她叫“表奶奶”。这位表奶奶五十多岁儿,乍一看就跟普通汉族农家妇女不一样儿,白净面皮儿,高身量儿,腰板儿挺直,穿的虽然也是土布衣裳,但总是干净齐整,尤其一脑袋黑头发,不管在家儿还是下地,总是梳得锃明瓦亮,我偶尔上她家玩儿,发现她们家儿的炕上、地下、各样儿家具虽然简单,却总是擦抹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而她们家儿最大的特点,是“规矩大”。我小时候儿既“柴”(方言,既憎又爱地形容小孩子不听话、爱淘气、惹小祸事)又浑,我妈经常拿她家的孩子做榜样教育我:“你看人家你表奶奶家的孩子,多懂礼法,天天儿早下起来(早下,方言读作“zoxie”,早晨;起来,方言读作“qielei)都给你表奶奶请安,问‘妈你安哪?’,后晌(方言,读作“housheng”,晚上,加儿化后为“后晌儿”,下午)还得再给你表奶奶请了安才睡觉。你可得跟人家学着懂事儿啦!”——可惜我们家儿老房子在地震以后成了危房,在庄北儿盖了新房,搬到新房住,我又十几岁儿就上倴城念书,失去了跟表奶奶更多接触的机会,对她也就没有更多的了解。如今这位老人早已故去,但我心里她老人家干净、利索、美的形象,却一直没有磨灭。

1979-1982年,我在设在界壁儿庄儿姜泡儿的姜泡儿中学上初中,有北营儿村也就是阎家泡的同学。当时有别的庄儿的同学悄悄儿着(着,方言中很少用“用”字,几乎全用“着”、“使”代替,“着”读作“zhao”)略带歧视的口气跟我说,几个北营儿姓李的同学是满族,“到现在还管爸爸叫阿玛呢!”那时候儿连露天儿电影儿都很难看到,当然更看不着现在长年连播的清宫剧,听不着穿着清式服装的男女一宿一宿不停地叫“皇阿玛”,除非真正的满族,恐怕没有多少人听说过“阿玛”这个“洋词儿”,我听了以后确实为之小诧异了一下儿——现在想来,这种语言,经过民国初期对满人的歧视、打压,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初期“破四旧”以后,是咋保留下来的?那时候儿的满人,观念意识、生活儿习俗早就跟汉人没啥差别.对于他们来说,保留这种语言的渊源、意义又是什么?

但无论如何,由这个或许可以推测,作为统治民族进入我的故乡的满人,他们独有的一些习俗、语言,是很有可能被当时的人们推崇、推广的,比如作为东北人的他们,“泡”,是他们称呼“小湖(多用于地名)”的方言,随着他们在我的故乡统治、居住时间越来越长,这一方言或许可能压过了村庄名字里的中原特色,而后来居上,以至由“庄”而“泡”,全没了旧时模样儿。

如果没有历代方志或详或略的记载,故乡村庄名字的历史变迁,也许会更加难寻踪迹吧?

故乡的村庄以“泡”命名,虽然可能是为外人所加,却也颇为贴切。因为这里的水泊确实很多,几乎可以用“沟汉纵横,河网密布”形容。我年轻的时候儿跟媳妇儿“搞对象”,跟她讲述少年时候儿的事儿多了,生在沙地的媳妇儿曾说:“咋听着你像江南水乡长大的呀!”

是啊,故乡虽然不在江南,却曾经是真正的水乡。

就(方言中有“仅、只”意,读作“zou”)以于家泡来说,庄西南儿紧挨着我们家儿菜园子,有大约 20亩水面儿的“西河儿”,又叫“西坑”,西河儿北边儿通着一条南北流向的细小河沟儿“西边小河儿”。

“西边小河儿”从庄西儿往北流,跟庄北儿的“板儿桥沟”相通。板儿桥沟是一条东西流向的河沟,因为通往“北坡儿上”胡家坡等庄儿的道儿上,有一座知不道(方言,不知道)啥时候儿建的石板儿桥,横跨在这条沟上,人们就把这条沟叫作了“板儿桥沟”。板儿桥沟往东经“蒋桥(坑)”、“小河儿”通着姜泡儿庄北儿的河坑,再往东跟一条人工开挖的渠道、也是滦河支流儿的“滦柏干渠”相通,往西连通界壁儿庄儿梁泡儿庄北儿的河坑,最终汇入旧时的“漩河(陷河)”、现在的北河儿,又经北河儿,再往东、在倴城以东回到走出的“滦柏干渠”,在百十里外的柏各庄汇入双龙河,一路儿曲折,迤逦归入渤海。

板儿桥沟西北有“后河儿”,之所以叫“后河儿”,是因为它在于家泡庄北儿。后河儿有一条人工挖的泄水沟,往南跟板儿桥沟相通。

后河儿西北有“碾子桥沟”,因为上头也有一座石桥,叫“碾子桥”,所以人们也就把这条沟命名为“碾子桥儿沟”。碾子桥儿沟西南行,就是漩河的上游。

后河儿正北,“北坡儿上”胡家坡、大顾庄儿庄南儿,有大约五六百亩水面儿的“北大河儿”,胡家坡人管它叫“南河儿”,大顾庄儿人管它叫“虾米洞”。“北大河儿”西行连通“碾子桥沟”,东连因为南边儿有高大土埝而得名的“大埝沟”、汪庄儿庄南儿、庄东儿的大河,上游跟滦河相通。

叫“蒋桥”的水坑在于家泡庄东北儿,因为在界壁儿庄儿蒋家泡正北有南北向“庄稼道”从它东边儿经过,而且从它南侧流过、跟它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水面儿的板儿桥沟在它的东头儿又有石桥横跨,就叫了这个名字。“蒋桥”往东跟“小河儿”相连,小河儿并不小,水面儿比西河儿、后河儿蒋桥都大,但知不道因为啥,却得了这个名字,真是有点儿委屈它。

在故乡众多的河坑里,我们跟小河儿的感情最深。小河儿南有滩北有沟,滩浅、广而沟又不忒深,适合小孩子儿在里头戏水,而且离庄很近,心里感觉更安全——那时候儿大人总着河里有“水鬼”、去河坑的小道儿上、庄稼地里有“拍麻花儿的”吓唬我们,不让我们玩儿水,像后河儿,据说恶物儿最多,而且去那儿需要穿过很大一片庄稼地,轻易不敢去。我们一群群小小子儿下河洗澡(方言,游泳),主要就在小河儿里。

小河儿往东跟界壁儿庄儿姜泡儿庄北儿不知名的河坑相通,作为板儿桥沟的上流,往东跟“滦栖干渠”相通。

小河儿在蒋家泡东北往南,又跟一个叫“梁儿(家)坟”的大坑相通,再往南,经蒋家泡庄东儿的一条小沟儿,跟界壁儿庄儿钟泡儿庄南儿的东西向大河“南港儿”相通,“南港儿”往西走,跟于家泡、梁泡儿庄南儿、我们叫“南河儿”的又一条大河相通,又西行至碾子桥儿沟,汇入漩河。

南河儿,东西流向,水面儿广阔,得有一两千亩,跟别的河坑不同的是,这儿的水面儿长着忒多菱角儿、“鸡斗”(方言,学名茨实,一年生大型水生草本植物),河边湿地有几百上千亩“苇塘子”,春夏登高满望,水明苇绿,几无际涯,荡人胸臆。头“五月当五儿”(方言,端午)上这儿打苇叶儿包粽子,夏天掏雀儿蛋、淘鱼,秋天摘菱角儿、“鸡斗”,冬天打冰窟窿“扒泥”,也曾是故乡男的女的、大人孩子忒大的乐事儿!

而最可称奇的,是于家泡、蒋家泡、高泡儿仨庄儿夹心儿的地方儿,也有一个深水坑。这个坑位于于家泡东、蒋家泡西、高泡儿北,它的东、南西、北沿儿,就是仨庄儿的边界,水面儿至多半亩,但很深,除了偶尔“翻河”(方言,也叫“翻坑”,因沤麻生毒或夏季高温高压水中含氧量下降致鱼虾浮头甚至死亡浮于水面),庄里人下水逮鱼,我从没见过有人平时下去。而且,这个坑真正是个没名儿的坑,虽然在庄心儿,打小儿好像就没听人叫过它的名字,都是随便儿一说儿,比如我大姑家房子建在它的西沿儿,当间儿(方言,中间)界着从南往北的官道,我们家儿人就一直管它叫“大姑家坑”。但别人家咋叫它呢?叫“大哥家坑”、“大姐家坑”吗?这就不得而知了

“大姑家坑”往南,也有一条小沟儿,跟高泡儿庄南儿的“南坑”相连通——对“南坑”,我印象不佳:一是曾经有一位跟我妈相处很好的高家“奶奶”十几岁儿的独生儿子淹死里头,导致这位“奶奶”一辈子了无生趣,俩老人说起来总忒伤感;二是我十来岁的时候儿,有一个礼拜天儿,我会(方言,和。方言中很少用“和”,几乎全用“会”、“跟”代替)五弟跟庄里一群“小伙计儿”(方言,读作“xiohibqier”,小时候的玩伴) 上倴城“赶集”(方言,到集镇闲逛,非成年人意义上之赶集,成年人赶集有“准日子”,如倴城城就是旧历三、八日集,孩子们“赶集”,则随时可去),跟我妈要钱,我妈就给了我们俩一个5分的“钢墩儿”(方言,硬币),5分钱能买啥?一本儿最贱的小人儿书也得7分钱!而且别人家都至少给的1毛钱,有的给了两毛五毛!我一怒之下,走到南坑边儿上,使大劲把那钢墩儿扔进了河里。这件事儿曾经引起我多年的不快,回回儿(方言,次次)想起来都难受:先是对老人家的“残忍”、小气非常不满,后来长大了,知道了那时候儿老人家来钱的不易,度日的艰难,更曾长期深深自责对母亲的不理解、不敬。

南坑的西沿儿是南北官道,在南坑南头儿,官道的东边儿有一条道边儿沟,南坑通过这条沟,往南跟“南河儿”相通,流进漩河。

庄的东、南、西、北有河,中心有河,而且每条河都有沟渠连通,我的故乡于家泡如此,西邻的梁泡儿如此,东邻的钟泡儿、姜泡儿如此,一直往东,直至唐泡儿也是如此,东西一字排开的 18 个庄儿,庄庄儿如此,18个庄儿总起来,就叫“一溜十八泡”!

在我小的时候,“十八泡”的人家儿,哪家不多多少少地置备渔网、鱼叉、“淘鱼”的“斗子”?又有哪个少年不曾在河渠、沟汊儿里下水洗澡、淘鱼摸虾,或者呼着哈气儿在凉冰上支冰车儿、“擦了光滑儿”?一旦离开故乡,哪(方言,谁;意为“哪里”时读四声,加儿化)又不把这水做的故乡深深眷恋?

这就是我的故乡,我曾经的水乡!

故乡于家泡立庄近千年,户数儿、人口虽然大致总没离光绪五年《滦州志》所记之数儿,但名字由于家泊而于家庄、于家泡··..··其间有挺多可感慨的地方儿。

叫于家泊,是因为姓于的人家儿来这儿最早,且立庄在水泊之上;叫于家庄,或许因为朱明建政,像现在的乡镇设置,以“土著为社”,“迁民为屯”,老于家在设置“社”、“屯”之前立庄,是土著,所以改叫了“庄”,也或者当时修志的人不能全部知道域内村庄的原名儿,一概用“庄”命名了“土著”原住的村庄;而“于家泡”庄名儿的由来,头里(方言,前头,前面)已有叙述。

更有意味儿的是,故乡名字的变化,并没有在叫“于家泡”以后“扎住”。1949 年以后,于家泡曾经跟相邻的高泡儿、前蒋庄儿(前蒋家泡)、后蒋庄儿(后蒋家泡)、王菜园子(王家泡)、刘儿旮旯儿(刘家泡)等5个自然村儿合成庄稼人叫“大乡”的“联乡”,因为高泡儿人口多,就叫了“高泡儿联乡”,后来也有过“某某互助组”、“某某高级社儿”的称呼,不过这些“互助组”、“高级社儿”到底叫啥名儿,几十年一晃而过,人们都记不得了。

“人民公社化”,“大乡”改叫“滦南县姜泡公社高泡生产大队”,简称高泡儿大队,于家泡变成高泡儿大队“第六生产小队”。20 世纪80年代以后,人民公社儿解散,“高泡儿大队”又改名儿,叫“高泡儿行政村”,于家泡跟其他5个自然村儿成为行政村儿底下的“村民小组”,这5个自然村儿的名字,从此不见于官方簿籍,只存在于民间。

故乡于家泡虽小,历史却久,想必也会有不短的将来。故乡的名字还会有新的变化吗?照过去的例子,应该还会有。那么将来她又会叫个啥呢?

然而,故乡的名字虽然屡有变更,历代生在这儿、长在这儿的人们却少有变化——还是那么三姓人家儿、几十户儿、二百多口儿人,还是和一百年前、甚至几百年前少有变化的思想、观念,还是遵从着几十年、百年前的习俗,过着跟几十年、百年前没有多大差别的生活儿··...·那么,故乡名字的多更屡变,跟住在这里的庄稼人,又有多少关系、有啥意义?

水上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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