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早年间，龙须山下住着对夫妻，种几亩薄田，勉强度日。一家人五口，男人勤劳女人简朴，孩子听话懂事，虽不富裕，却和和睦睦。

大儿子有十来岁，是父亲的好帮手。穷人孩子早当家，他从小没进过学堂，每天东方泛出鱼肚白就跟着父亲下地干活，从不抱怨。

第二个是个女孩，七八岁，经常帮妈妈带弟弟，挖野菜，推磨，浆洗衣服。母亲小脚，行走不方便，能代劳的，女儿总是替妈妈去做。

这天还没到饭时，大儿子飞奔回来，手里抓个活物，一边跑一边喊：“娘——看——”

女人正洗野菜，看儿子满头大汗：“慌什么，这么早，饭还没好哩！”

“看，是小野兔，张奶奶说这种小奶兔，弟弟吃了就肯吃饭了。”他把一团小东西往母亲面前一放，是一只小鸡般大小的栗黄色小兔子。

“放了吧，也是条性命，你弟有羊奶吃，会好的。”

女儿抱着弟弟凑过来：“弟，看兔兔——兔兔。”

小儿子三岁了，还不会走路，很是瘦弱。

母亲叹口气，走进黑洞洞的屋内，端个粗瓷碗出来，里面装着半碗热过的羊奶，膻味四溢，孩子把头扭到了一边，尽量躲避母亲的大手。

大儿子捧起小兔子，看看母亲，不舍得朝院外走去，他知道母亲心善，从不杀生。

02

母亲是个“善”女人，家里供着菩萨，每个季节收成的庄稼必定先拿来供奉，初一十五也常到庙里进香，不吃荤。最关键，每顿饭都多做一碗饭，扣在锅里，不管是窝头还是菜粥，留一些放锅里热着，随时招待逃荒的人。

这年头能吃饱肚皮就是幸事，碰上旱涝灾年，或者人祸，总有人流离失所，出来吃百家饭。“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母亲年轻时逃过荒要过饭，受过别人的恩惠，所以特别心善，哪怕自己吃不饱，也留些饭菜，救济那些受难的人。

父亲对此并无异议，只是更加辛劳，起早贪黑。除了小儿子比常人瘦弱，这个家一切都好。

03

小儿子被母亲灌下半碗羊奶后哭闹不止，到太阳落山，身上像被开水浇过，又红又烫。请了赤脚先生看过，不见好转，一直折腾到第二日，不再哭闹，水米不进，只是贪睡，怎么叫都不醒。

一大早父亲抱到镇子上寻先生看，先生说倒是有法子治，开出药方傻眼了，要用人参吊气，挨过七天就没事。

父亲摸摸破烂裤兜里的几个铜钱，默默抱着孩子回了家。要是吃得起人参，孩子也不至于瘦弱到这种地步，三岁的孩子还不及人家一岁的大，抱在手里轻的没分量。

抱着昏睡的孩子坐在门外台阶上，迟迟不愿进门。

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种的庄稼总比别人家的强；家里的婆娘积德行善，勤俭持家；孩子乖巧懂事，也开始帮衬家......日子怎么就是好不起来......越想越郁闷。

这孩子，眼看救不回来。

胡思乱想一阵，还是不愿放弃，进门把孩子放下，跑到泥胎菩萨面前跪下就磕头。啥都没说，菩萨是神，知道自己想啥，既然知道，就不必说。

头磕罢，装上一葫芦水，掰了半块饼子放进竹篮，扛着䦆头出门。

父亲整整三天没回来，母亲在菩萨面前跪了三天，虔诚祈求。

时间静止了一般，小儿子睡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活着还是已经死去。女人跪在案头，当家的没回来，只有一双儿女依旧煮着菜粥，端到母亲面前，冷了再端出去。

第三日深夜，女人觉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半瘫着跪坐在麦秸编的破蒲团上。整个人轻飘飘，或许就快解脱了，她想。

炕上的孩子一声不吭，可能早就没了气息；男人三天没回来，或许已经摔进山崖，被野物吃了，骨头都不剩......自己上辈子是怎样罪孽深重......也罢，快要解脱了，可还有一双儿女，他们又要承受怎样的苦难？

月光照进来，一直照到床上，照到女人的脸上，她心里没有怨恨，只有诧异，这屋子黑的，白天进来都得等一会儿才能看清东西，怎么突然这么明亮？

床上，儿子破旧的小被子动了一下，紧接着又动一下，像梦中踢被子的情形。想站起来去看一下，无奈身体不听使唤，爬到床前，小儿子憋足力气“哇——”地哭出声。

女人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另外俩孩子被吵醒了，挤过来看弟弟。

整个世界活了过来。

别人家的狗叫起来，远远近近，男人回来了，篮子里装满草，两只眼睛冒着光，压低声音叫她：“他娘，我挖到人参了，孩子没事吧？”

女人说不出话，连滚带爬去给菩萨磕头，又急忙转身，招手让孩子和男人来磕头。

男人提着篮子来到菩萨面前，噗通跪下，一层一层拿出篮子里的草，颤抖着捧出一棵全根全须的人参，继续拿草，小心翼翼，一尊罗汉像露了出来，纯金的。

04

男人把金罗汉卖了，买了良田，雇佣佃户耕种，翻盖了家里的房子，吃穿不愁。

过了一年，小儿子已经与正常孩子没区别，能跑能跳，跟在哥哥后面去学堂旁听，这孩子聪慧异常，先生非常喜欢他，不仅不收学费，还允许他蹭饭。

女儿也不穿粗布衣裳，做粗活，裹起小脚，学刺绣。

日子好起来了，女人仍然没有改变，每天虔诚的拜佛，穿粗布衣裳，吃素食，吩咐厨娘留饭接济要饭的。

男人也没变，依然起早贪黑出门劳作。

又过三年，牛羊满圈，一家人穿起绫罗绸缎，房子越盖越多，田产也越来越多。女人有了自己的佛堂，男人以“员外”自居，纳了妾，吃的大腹便便。但是家里没再添孩子。

十年，大儿子出门赶考，小儿子还在学堂苦读，女儿嫁到了镇上一户殷实的人家，男人做起骡马生意，家产越来越多。

男人把家搬到镇上，盖起大宅院，说方便做生意。老妻不肯出来，仍然守在乡下，他带着几个美妾住进新宅。

05

男人是整个镇子男人们的神话，偶像，人人艳羡。

有一日，他的发家史突然在镇上传开了，连算命的瞎子都在传说他挖“金罗汉”的故事。不过瞎子说：罗汉本该有18尊，他福气浅薄，只得到一尊，还有一十七尊在山里睡觉呢。谁得谁富贵，谁富贵谁才该得到！

镇上的男人们蠢蠢欲动，频频有人请他吃酒，打听当年的事，甚至有人决定瞎子摸象，直接进山。

男人也坐不住了，是啊，这么多年自己怎么没想到？

他带上仆人和工具出发，他认为整个山都该属于他，既然第一尊是他的，剩下的也应该是他的。必须抢在别人前头把剩下的17尊金罗汉全部挖出来，哪怕把整座山翻过来，哪怕从别人手里抢。

这一挖就是三年，男人本是穷苦出身，翻山越岭风餐露宿不在话下，可耐不住心事重，天天吃不下，睡不成。一怕自己挖不到金罗汉，二怕别人抢先，日以继夜的敦促仆人在山里翻找。

城里的家是没心思回去，也没心思打理生意，不关心田里的收成，只有累的受不了，回乡下老家住一日。

每次回来都是去给菩萨磕头，絮絮叨叨求菩萨让他挖到剩下的“金罗汉”，不是一尊，是全部。

泥菩萨低垂着眼皮，一动不动。

老妻闭眼跪着，敲着木鱼，小麦色的皮肤看着生厌，男人懒得同她讲只言片语。

最后一次，是被仆人抬回来的，浑身像木炭一样烫，像当年小儿子一样的情景，烧了一夜开始昏迷不醒。

老妻请了先生给开药，药方依然是人参吊气，人参是不缺，炖了一锅又一锅，不见好转。

挨到第七日，突然清醒过来，蜡黄的皮肤有了血色，眼睛看着屋顶，跟妻子说：“他娘，我梦见菩萨了，菩萨说我太贪心。”

女人没说话，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月亮底下还是如同当年一样明亮，这次她没再求菩萨。她始终明白，人要懂得知足，惜福，丈夫始终没学会。

06

丈夫辞世后，她遣散小妾和仆人，卖了城里的房子。小儿子不放心母亲一个人生活，没有外出科考，与母亲一起打理家里的田地。几年后大儿子归来，已是一方父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