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起,你劳苦功高,孤意欲将胞妹嫁于你为妻,做本朝的皇亲国戚,你可愿意否?”
听到魏武侯的这句话,我当时血都凉了一半。
昨日,我才受邀到国相公叔痤(cuó)的府邸,饮酒对略。
酒过三巡后,不免言语有失,公叔嫂子突然对国相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公叔嫂子贵为公主,堂堂国相也不得不含垢忍辱,虽为国戚但好不窝囊。
忆往昔,我尚在卫国,家中颇有金银。为求取功名我四处奔走,散尽家财却无功而返。
同乡邻里见状皆嘲笑讥讽于我,我堂堂七尺男儿,士可杀不可辱。
当即提三尺剑,将讥讽者三十余众,搏杀在地。
我深知闯下弥天大祸,无奈与老母泪别。
那天,吾自噬臂肉,发誓此生定要出侯拜相,如若不然,定不回乡。
当时我就想,我要是娶了公主,下半生恐怕都要卑躬屈膝,谨言慎语了。
对不起,这不是我吴起的性格。
于是,我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定不能娶公主为妻。
我假装思索后说道:“启奏君侯,臣本卫国一介布衣,承蒙君侯不弃,拜为西河郡守,然吾一生戎马,命途难测,未知何时命丧沙场,惧负大王及公主之厚爱,望大王察吾苦衷。”
魏武侯当时虽然面有不悦,但也没有为难我,遵从了我的意愿。
当时,我自以为躲过一劫。殊不知,这都是一场精心策划好的阴谋,我离死不远了。
岸门(地名)与楚地的交界处“君侯,还有十里地就到楚地了”
我的家仆二喜勒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趁着夜色,我已经长途奔袭了数百里地,现在人疲马乏,稍作休整。
等我从马车上下来,天空还灰蒙蒙的,空气里的雾气又湿,又冷。
“大人,那公叔痤与你素无恩怨,为何要加害于你?”
我在那站了很久,衣服都被雾气浸湿了。
我缓缓转过身来说道,二喜,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年轻时杀了人,从卫国一路逃到了鲁国。
当时我穷困潦倒,身无分文,整日在街上游荡。
我自小便性格刚毅,不愿受人恩惠,所以整日饥肠辘辘。
有一天,我体力不支,饿倒在了一处学堂前。
那日,我遇到了我的授业恩师曾申,他是大儒曾参的次子。
他不但给予我饭食,还教授我仁义之道。
就这样过了很久,我的学识得到了提升,眼界也比以往更加开阔。
有一天,我得知母亲过世的噩耗,老师便为我打点好行李,准备送我回乡尽孝。
他看我迟迟不走,我就把在卫国时发生的事和他全盘托出。
老师当场大怒,斥责我是暴戾之徒,不孝不义之辈,并将我赶出了学堂。
他们没有受人冷眼,他们没有经历过讥讽,他们都不懂我想要的是什么,所有人都不懂我。
我想要的只是一次展现自己才华的机会,就一次便足矣。
之后我便游历四方,希望有人慧眼识真将我重用。
可惜,如今战乱四起,我所学的儒术并不能稳定战局,定国安邦。
所以我转投兵家门下,学习运筹帷幄之术。
公元前412年,我的机会终于来了,这一天,我等了足足二十八年。
当时齐宣王发兵攻打鲁国,经季孙氏举荐,鲁穆公想要任我为将。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我的时代终于要来了。
可是,鲁国的那些短视之徒竟恶意中伤于我,说我的发妻是齐国人氏,我带军出征难免心怀二心。
三人成虎,鲁公也开始对我起疑。
我吴起,散财求官,母丧不奔,就是为了这一天,我就是想证明我的才华给世人看。
我一生颠沛流离,我不允许有人成为我的绊脚石。
为了与齐国划分界限,我杀了我的结发妻子作了投名状。
我妻子的血让我顺利为将,一举击破齐军,名声大噪。
我本以为我会在鲁国大展宏图,兑现自己的天赋。
只奈天不遂人愿,鲁国群臣竞争相非议于我。
说我早年暴戾无度杀害同乡,母丧不奔被老师逐出师门,因君猜忌就杀妻取将。实乃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徒。
还说鲁国虽小,但击败大国难免被周围列强所敌视防范。
鲁公也就此将我罢官,我于是就投奔了魏国。
二喜听罢,将一身裘衣披盖在我的肩上。
随后说道:“君侯一生颠沛流离,未得明主,实在令人扼腕痛惜。”
我整理了一下衣衫,面朝北方,轻轻笑了笑。随后说道:“二喜此言差矣,待我继续讲来”。
我素闻魏文侯贤明,便从鲁国一路跑到了魏国。
我曾听人说,魏文侯曾问李悝(kui)我这个人怎么样。
李悝说我贪恋功名,而且为人好色,不过打仗连那齐国的司马穰苴 (ráng jū)都比不上我。
我和李悝素未谋面,但他却像是我的知己。
他对我的评价,有一点我不认可,他说我好色,但好色不是男儿本色吗?
我笑着继续说道,我很感激先王魏文侯。
我明白,他打心里认为我有才无德。但是他不拘小节,还是将我委以重任。
魏地由于物产丰富、土地富饶,商路发达,是有名的富庶之地。
但那时,魏国还并不强大,又处于四战之地,经常受到其他诸侯国的袭扰,以秦国最甚。
我为了报答魏文侯的知遇之恩,在我31岁时,也就是公元前409年,我领兵去西征秦国。
说起那段军旅生涯,我至今都很怀念。
当时我不坐车马,穿着普通士卒的衣服和他们一起步行行军,饿了就和他们围坐在一起吃同样的餐食,有时甚至要亲自背负军粮。
累了我就与士兵蜷缩在一块取暖,以地为床,以天为被,放在人群里,我就和普通士卒没什么两样。
记得有一次,一名将士染上了疮病,肉都开始腐烂了。
我心急如焚,直接用嘴将毒疮里面的脓水吸吮了出来。
由于我与士兵同甘共苦,将士们都很敬重我,所以战场上大家都拼尽全力,奋勇杀敌。
很快我们便接连攻破了秦国的临晋、元里、郑县、洛阴、以及郃(hé)阳,每次攻下一个地区,我便下令在那儿修筑城池。
这几场战役下来,秦国的河西地区皆成了魏土。
为了方便管辖,魏王在此设立了西河郡,我有幸成为了第一任西河郡守。
之后不久,我便又率领西河之师去攻打中山国。
三年后,也就是公元前406年,那年我34岁。
我和乐羊将军,连带公子魏击率军出征,一举将中山国灭国。
数年的戎马生涯,让我意识到由隶农所组成的军队,即使他们奋勇杀敌但却得不到应有的军功与赏赐,所以在战场上主动性不强。
我于是建议魏文侯改革兵制,选拔一些身体素质强悍的壮丁来组成职业军队。
这支军队,士兵的选拔条件极为苛刻。
首先他必须从头到脚穿上沉重的甲胄,手拿一把长戈,腰挎一把佩剑,另带一张需要360公斤气力才能拉开的弩箭,以及50个弩矢、还有三天的口粮,并且要半日行军上百里以上。
只有满足这些条件的人才能够入选,我把通过这项选拔后的将士称为“武卒”。
当然能入选武卒的人,不单全家老小可以免除徭役与赋税,还另外分配土地,同时立有军功者还给予爵位奖励。
我之所以能赢得当年阴晋之战的胜利,正是因为有这样一支精锐的重装步兵军团作为底牌。
二喜听越越兴奋,激动的说道:“阴晋之战,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就连我那六岁的儿孙都略知一二。”
我记得那是公元前389年,您已经51岁高龄了。
当年,秦惠公为了收复掌握秦国命脉的西河地区,出兵50万大军来进攻阴晋。
您当时建议武侯在庙堂上宴请大臣,并设置三排坐席。
第一排放置金银餐具与上等酒席;第二排放置青铜餐具与次等酒席;第三排没有餐具只有普通酒席。
然后第一排坐立上等功的将士;第二排坐次等功的将士;没有功劳的只能坐到后排。
宴席结束后,您还按军功大小赏赐那些有功之臣的家属,对于战死沙场的将士家眷也给予一定的补贴。
将士们都对您感恩戴德,渴望用鲜血与荣耀去换取前排用宴的机会。
当听到秦军来战的消息,大家不但没有被对方的人数吓到,反而不等将军下令,就争先恐后的穿上铁甲准备迎战了。
那50万来势汹汹的秦军,在将士眼里好像就是50万任人宰杀的羔羊。
当时秦军兵临城下,您亲自带5万没有立下军功的武卒,外加500辆战车,3000名骑兵前去抗秦。
一举击溃50万秦军,举国振奋。
这一役,让魏国声名大振,自此步入强国之列。也使强秦自此十余年不敢再次西进,此皆君侯之功呀。
听着二喜的讲述,我喜笑颜开。
回忆起那时的场景,不禁感慨,那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啊。
二喜紧接着问道:“君侯您立下赫赫战功,那为何武侯和公孙痤还要加害于您呢?”
我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长叹了一声,然后开始讲述那段往事。
公元前396年,我当时担任西河郡守已经13年有余了。
一天将士来报说文侯过世了,公子击继承大位,也就是现在的魏武侯。
当时朝政不稳,国相一职一直空缺。
我本以为自己劳苦功高,相国一职只能由我担任。
可是,武侯却任命商文作了国相,我当时心生不悦,便去找商文理论。
我对他说,我想和你探讨一下,对于魏国,我俩谁的贡献更大呢?
商文说,悉听尊便。
我接着说,领兵作战让将士舍生忘死,奋勇杀敌,使邻国忌惮不已,不敢伐魏,你比我如何?
我不如你。
统领各级干部,使魏土百姓安居乐业,钱粮富足,社会安定,你比我怎样?
我不如你。
把守西河重镇,使强秦无法东进,赵国和韩国对我们尊敬有加,你比我如何?
我不如你。
军政、民政、财政这三项重要大事,你都不如我凭什么你做国相,而不是我呢?
商文回答到,现在文侯刚刚过世,群臣猜忌,拉帮结派,随时可能发生政变。
老百姓对新朝还没有信心与信任,民心恐慌,这样一个特殊时期,你觉得国相是你合适还是我合适呢?
我当时被问的哑口无言,沉默良久我发现眼前这个人才是相国的不二人选。
至此以后,我很敬重于他。
之后商文,经常向我提及一人,那便是今日的国相公叔痤。
说他身负大才,知人善任,是个治世之才。
因此我便与公孙痤经常对略谈道,颇有私交。
商文离世后,公孙痤做了国相,但常常猜忌我会威胁他的地位,便设计陷害于我。
他对武候说,魏国是小国,像我这样心高气傲之人,随时可能离开魏国。
于是建议武侯让公主下嫁于我,来试探我的忠心。
如果我答应,那就表示我并无二心,愿意长期为魏国效力。
如果拒绝,那就证明我已经心猿意马,随时准备叛逃敌国了。
武侯听从了他的建议,于是便有了那日大殿上的一幕。
我离开朝堂,前往西河郡后,我越想越不对劲。
我明显察觉到自那以后,武侯开始猜忌于我,有朝政大事也不找我商议。
昨日他突然召见于我,要我回朝议政。
要不是我朝中的好友,急忙提前告知武侯想要杀我的消息,恐怕我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
二喜随即说道:“我深知君侯您志向高远,舍弃天下就像丢鞋掷履一般,如今英雄落泪,这是何故?”
说到这,我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随后说道:“当初武侯刚刚即位,我俩一起乘船在西河郡巡视。”
游历到一半时,武侯说这样的险峰湍流真是完美的天险呀,美不胜收,可谓是魏地的瑰宝啊。
我思考片刻对他说,国家的安定,在德不在险。
古代的三苗氏、禹的后人夏桀,以及商汤的纣王,纵使占有高山深壑,急流暗涌,但因不修德义,政务腐化,听信小人之言陷害忠良而被灭国。
由此看来,国家安定所倚仗的是君主的德行,而不是所谓的天险。
武侯当即也同意了我的观点。
但是没想到,武侯还是听信谗言,竟以我不愿迎娶公主为由,武断的认定我必有二心,就要杀害于我。
说罢,我的衣襟已被泪水打湿,想我吴起戎马半生,空有治世之志,但天下竟无一人识我大才,吾心痛于己身。
伫立良久,我仰天长笑一声后说到:“不过也罢,我吴起才华横溢,有再造社稷之能,我不相信天下尽是目不识丁的庸碌之辈,二喜随我赴楚。”
这时侯,我才注意到迷雾早已散去,东方以既白。
马车疾驰向南驶向楚地,只留下身后的滚滚黄烟。
公元前381年,郢都城外“爷爷,听大人们说受车裂之刑的往往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大家都欢欣鼓舞,竞相庆祝,你何故涕泪交横呢?”
二喜看了看一旁的孙子,缓缓说道:“那个枭首异处,满身箭羽的人,是爷爷之前的君侯。”
他漂泊半生,辅佐三朝,只为名扬四海,向世人证明他的才华。
凭他的聪明才智,肯定早已料到变法会引来杀身之祸,但是他已经到了垂暮之年,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就像他年轻时杀妻换将一样,这次他以身入局,赌上自己的性命,只为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
可惜,楚王突然早逝,他才被人所杀,我替他伤心难过呀。
“爷爷,你口中所说的君侯是谁呀?他这么有抱负的人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呢?”
二喜摸了摸孙子的脑袋说道:“也罢,纵然君侯已经西去,但是他的事迹我一定要讲给后人知晓,也不枉君侯生前对我的照顾。”
二喜抹去眼泪接着说道:“好孙儿,我所说的君侯不是旁人,正是楚国的令尹吴起。”
当年我和他一路南下,去投奔楚悼王。
楚国国内,由于贵族当权,陋习众多,外加连年征战,国穷民怨,国力日渐凋零。
楚悼王励精图治,想改变这一现状,但缺少一名具有宏图伟志的变革者。
当听到君侯来到郢都的消息后,他立马摆下宴席,盛情款待了他。
楚王早就听说君侯带兵有方,曾在七十二场大战中,率领将士以碾压之势战胜了敌国六十余次,其余大战都旗鼓相当的傲人战绩。
于是,随即便任命他为宛城的郡守,去防御韩魏两国。
一年后,楚王擢升君侯担任令尹,开始变法图强。
君侯一生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他想在楚国这片土地上实现自己的抱负,于是便开始了雷厉风行的变法改革。
君侯当时改革的内容大致为:
一、制定法律,公开透明,让官员民众皆知。
二、取消封君贵族爵禄,远迁贵族,削减官员俸禄,加强军队建设。
三、纠正官场弊端,杜绝因私废公、排除异己的行为,使群臣为国家效力。
四、统一楚地的风俗,禁止私下捆绑利益,牟取私利。
五、加固城墙,增强楚都郢城的防御。
他的一系列做法就是要整肃权贵,君侯通过颁布法令,强化了楚王的权威,使得权贵不敢胡作非为。
将无功的贵族迁往边境,不但有利于开荒拓土,也有利于边疆的建设。
整顿官场的歪风邪气,减少官员的俸禄用于强军建设。
虽然这一切都有利于楚国的强盛,但它却是以牺牲楚国贵族的利益为代价。
因此楚地的贵族都对他咬牙切齿,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
由于君侯调用民力修筑都城,使得百姓妻离子散,民众也对他恨之入骨。
但在楚悼王的全力支持下,君侯的变法进行的很顺利,效果也非常明显。
楚国先是南下征服了百越之地,接着与赵军联手击败了强敌魏国。
自此,各国诸侯都对楚国畏惧三分。
就在变法初见成效的时候,一个噩耗传来了,楚悼王离世了。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君侯失声痛哭,他既哭自己理想的火种又再次熄灭,同时也哭那个无条件信任自己的男人,世上唯一懂他的伯乐的英年早逝。
楚王死后,他深知自己现在的处境凶多吉少,他也明白变法已经彻底失败,此生再也无法实现那个扬名立万的理想了。
所以这次他没有逃跑,而是义无反顾的去见楚王最后一面。
果不其然,当君侯一到灵堂之上,楚国贵族们各个怒目圆瞪,杀意四起。
突然一支冷箭射向君侯,接着就是上百支箭矢齐齐射来。
君侯很快便奄奄一息,就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了报答楚王的知遇之恩,他便在临死前为楚国献上了最后一份大礼。
他决定用计铲除这些楚国的祸根,同时也为自己报仇血恨。
只见他拖着血迹累累的躯体,艰难的爬到楚王的尸体旁,用最后一口气力喊道“群臣作乱,谋害我王”。
说完,迎接他的是更多的箭矢,同时楚悼王的遗体也身中数箭。
之后楚素王继位,将伤害先王遗体的70多家楚地贵族通通灭族,同时也将君侯的遗体处以车裂之刑。
说到这,二喜的孙儿已经哭的像个泪人,凄凄的说道:“爷爷,吴起为了名利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他是个好人吗?”
二喜仰天长叹一声后说到:“君侯的故事就留给后人去评说吧!”
说罢,二喜便带着孙子走入了喧嚣鼓舞的人群中。
那天夕阳余晖下,天空红的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