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详注（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潘建华

话说林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出来。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宝玉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自觉无味（没意思。），方转身回来，无精打采（形容精神不振，情绪低落。）地卸了残妆（指妇女晚上睡前比较简便的装束）。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无缘无故。）地不知为了什么，常常地便自（独自）泪道不干（这里是流泪不已的意思。道：泪痕。干：枯竭。）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怕她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屈，只得用话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地竟常常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习惯，习以为常。），也都不理论（理睬，过问。）了。所以也没人理，由她去闷坐，只管（只顾。）睡觉去了。那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用木头雕刻或泥土塑造的偶像。形容人神情呆滞或举动呆板。）地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指下午一点至三点。）交（进入。）芒种节（又名“忙种”，二十四节气之一。）。尚古（崇尚古代。）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民间多在芒种节举行祭祀花神仪式，饯送花神归位。饯：jiàn，设酒食送行。花神：指女夷，司花的女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卸任。），花神退位（退出原来的职位。），须要饯行（设宴送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这里指用各色绫、锦、纱、罗做成各种形状的小旗帜，系在花梢树枝上，作为祭奠花神归去的仪仗。干旄：古时用旄牛尾系在旗竿顶端的仪仗。干：同“竿”。旄：máo，牦牛尾。旌：饰以鸟羽的旗子。幢：chuáng，伞状或条状的仪仗。）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东西。）。满园里绣带飘飖（随风摇摆。飖yáo），花枝招展（迎风舞动。），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桃花、杏花都感到羞愧，只好避让。形容女子打扮得艳丽动人。），燕妒莺惭（形容女子婀娜多姿，貌美如花，连燕子、莺儿见了之后，也会嫉妒羞惭。），一时也道不尽（说不完。）。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连同。）大姐（指巧姐。）、香菱与众丫鬟们在园内玩耍，独不见林黛玉。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我去闹了她来。”说着便丢下了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上来问了好，说了一回闲话。宝钗回身指道：“她们都在那里呢，你们找她们去罢。我叫林姑娘去就来。”说着便逶迤（沿着弯曲的小路行走。）往潇湘馆来。

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不顾忌他人的猜疑。）之处，嘲笑（戏谑，开玩笑。）喜怒无常（忽而喜欢，忽而恼怒，变化不定。）；况且林黛玉素习（向来。）猜忌，好弄（耍。）小性儿（小性子，常因一点小事就生气。）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得妙。想毕抽身（转身。）回来。

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玉的颜色，淡青色。）蝴蝶，大如团扇（圆形有柄的扇子。古代宫内多用之，又称宫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piān xiān，轻快地飞舞。），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一下子飞起，一下子落下。），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得宝钗蹑手蹑脚（形容轻手轻脚，小心谨慎的样子。）地，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形容女子的汗水。）淋漓（形容湿透往下流滴的样子。），娇喘（形容女子的喘息声。）细细（轻微的样子。）。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低声议论，搬弄是非。喳：chā。）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花园亭台间的回廊。）曲桥（指桥面分为几曲，曲折迂回间向前延伸。），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指上有空栏格子的窗户。槅：gé。）糊着纸。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停下脚步。）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果真。）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说话：“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骗。）你。”又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对男主人的称呼。家：同“价”，词尾，无义。），拣了我的东西，自然该还的。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回复。）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屡次，反复多次。）地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半天。指较长的时间。），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指发誓，对某事作出坚定、庄严的保证。）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毒疮。），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玩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得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难怪。）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指男女奸情和盗窃等不轨行为。狗盗：伪装成狗进行偷盗，后泛指窃贼。）的人，心机（心思，机谋。）都不错（这里是不差、不低的意思。）。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她们岂不臊了。况才（况且刚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很像。）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她素昔（平时。）眼空心大（形容骄傲自大，目中无人。），是个头等刁钻古怪（形容性情狡诈怪僻或做事方式离奇，不同一般。）东西。今儿我听了她的短儿（缺点。），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人急了就会死命反抗，狗急了就会跳过高墙。形容人被逼到无路可走时，什么冒险事都做得出来。），不但生事（惹事，引起矛盾。），而且我还没趣（难堪，没有面子。）。如今便赶着（赶紧。）躲了，料（估计。）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原指金蝉成虫时要脱去壳。后比喻用假象做掩护，暗中逃脱。金蝉：蝉的美称。壳：qiào。）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加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追。）。

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吓呆。）了。宝钗反（反而。）向她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坠儿道：“何曾（不曾，没有。）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这里是戏水的意思。）的。我要悄悄地唬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一转弯。）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掩盖。）过去了，不知她二人是怎样（这里指什么想法。）。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指未加验证，把假的当作真的。），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道：“这可怎么样（怎么办。）呢？”坠儿道：“便是听了，管谁筋疼（关谁的痛痒。谓不关任何人的事。），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挖苦，讽刺。）人，心里又细（小。），她一听见了，倘或走露（泄漏。）了风声（这里指消息。），怎么样（怎么办。）呢？”二人正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侍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掩住（停止。）这话，且和她们玩笑。

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红玉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前，笑问：“奶奶使唤作什么？”凤姐打谅（打量，观察。）了一打谅，见她生得干净（洁净利索。）俏丽（俊俏美丽。），说话知趣（知道进退。），因笑道：“我的丫头今儿没跟进来。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使唤个人出去，可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得齐全不齐全？”红玉笑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罢了。”凤姐笑道：“你是哪位小姐房里的？我使出去，她回来找你，我好替你答应。”红玉道：“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来是宝玉房里的，怪道（难怪。）呢，也罢了。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北宋河南汝州所造的瓷器。其釉色以淡青为主，器身通体有极细的纹片。与官窑﹑钧窑﹑哥窑﹑定窑合称五大名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六十两，给绣匠的工价（工钱。），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她瞧了，再给她拿去。再里头床头间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

红玉听说撤身（转身。）去了，回来只见凤姐不在这山坡子上了。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便赶上来问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哪里去了？”司棋道：“没理论（注意，顾及。）。”红玉听了，抽身（转身。）又往四下里一看，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红玉上来陪笑问道：“姑娘们可知道二奶奶哪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里找去。”红玉听了，才往稻香村来，顶头（迎头，迎面。）只见晴雯、绮霰（xiàn。）、碧痕、紫绡（xiāo。）、麝月、侍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

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指女孩子行为自由放纵，这里引申为乱跑。）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爖（lóng，生火。），就在外头逛。”红玉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浇一回罢。我喂雀儿的时侯，姐姐还睡觉呢。”碧痕道：“茶炉子呢？”红玉道：“今儿不该我爖的班儿（指规定的工作时间。），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霰道：“你听听她的嘴！你们别说了，让她逛去罢。”红玉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使唤我说话取东西的。”说着将荷包举给她们看，方没言语了。

大家分路走开。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攀上。）高枝儿（比喻高的地位或地位高的人。）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比喻蔑视或看不上。）。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她兴（高兴，得意。）得这样！这一遭半遭儿（意即偶尔一次。遭：回，次。）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这里是过了这件事后的意思。）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地在高枝儿上才算得。”一面说着去了。

这里红玉听说，不便分证（分辩。），只得忍着气来找凤姐儿。到了李氏房中，果见凤姐儿在这里和李氏说话儿呢。红玉上来回道：“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她就把银子收了起来，才（刚才。）张材家的来讨，当面称了给她拿去了。”说着将荷包递了上去，又道：“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指示，意见。），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安排。）他去了。”凤姐笑道：“她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约。）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派遣。）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中成药名。因系用贵重药材制成，故称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顺便。）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话未说完，李氏道：“嗳哟！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地一大堆（形容数量多。）。”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四五家。）的话呢。”说着又向红玉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得齐全。别像她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比喻说话声音低，让人听不清楚。）。嫂子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身边。）使的几个人之外，我就怕和人说话。她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咬字（形容说话死扣字眼。），拿着腔儿（故意装出怪腔怪调。），哼哼唧唧（形容说话低微而缓慢，不爽快。）地，急得我冒火（比喻发怒或发急。），他们哪里知道！先时我们平儿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她：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李宫裁笑道：“都像你泼皮破落户（指作风泼辣蛮横。）才好。”凤姐又道：“这一个丫头就好。方才两遭，说话虽不多，听那口声（口齿。）就简断（干脆利索。）。”说着又向红玉笑道：“你明儿服侍我去罢。我认你作女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长进。）了。”

红玉听了，扑哧一笑。凤姐道：“你怎么笑？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作你的妈了？你别作春梦（比喻痴心妄想。）呢！你打听打听，这些人头（人的关系。）比你大得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今儿抬举（因看重某人而提高他的身分地位。）了你呢！”红玉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辈分。）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凤姐道：“谁是你妈？”李宫裁笑道：“你原来不认得她？她是林之孝之女。”凤姐听了十分诧异，说道：“哦！原来是她的丫头。”又笑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比喻人性格木讷，不爱说话。）来的。我成日家（整天，一天到晚。）说，他们倒是配就（分派好。）了的一对夫妻，一对天聋地哑（比喻痴愚笨拙的人。天聋、地哑：相传为文昌帝君的两位侍从。）。哪里承望（想到。）养出这么个伶俐（机灵，灵活。）丫头来！你十几岁了？”红玉道：“十七岁了。”又问名字，红玉道：“原叫红玉的，因为重（chóng，与……重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红儿了。”

凤姐听说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让人厌恶。）得很！得了玉的益（好处。）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说道：“既这么着，上月我还和她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地挑两个丫头我使’，她一般（照样。）答应着。她饶（不仅。）不挑，倒把这女孩子送了别处去。难道跟（跟随。）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多疑。）了。她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怨得她妈！”凤姐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另外。）要人，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这里指为人处世、察言观色的本领。），出入上下（这里指出来进去，与尊卑长幼不同身份的人打交道。），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刚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便辞了李宫裁去了。红玉回怡红院去，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林黛玉因夜间失寐（失眠。），次日起来迟了，闻得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祭饯花神的聚会。饯花：送别残花。），恐人笑她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笑道：“好妹妹，你昨儿可告（告发，检举。）我了不曾？教我悬了一夜心。”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撂（放，搁。）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一种顶门压帘用的带座的石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宝玉见她这样，还认作是昨日中晌（中午。）的事，哪知晚间的这段公案（指有纠纷的或离奇意外的事情。），还打恭作揖（弯身作揖，表示恭顺。）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这里是自己的意思。）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个光景来，不像是为昨日的事；但只昨日我回来得晚了，又没见她，再没有冲撞（冒犯。）了她的去处（地方。）。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随后追了来。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仙鹤，见黛玉来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宝哥哥，身上（身体。）好？我整整三天没见了。”宝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打听。）你呢。”探春道：“哥哥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宝玉听说，便跟了她来到一棵石榴树下。

探春因说道：“这几天老爷可叫你没有？”宝玉笑道：“没有叫。”探春说：“昨儿我恍惚（仿佛。）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的。”宝玉笑道：“那想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的。”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zǎn，积聚。）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侯，或是好字画、书籍、卷册，轻巧（轻便灵巧。）玩意儿（指小摆设，玩具。），替我带些来。”宝玉道：“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廊小庙（这里指大的集市和庙会。）地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左不过（只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同“瓷”。），没处撂（丢，放。）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谁要这些。怎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kōu，挖，刻。）的香盒儿（盛香或香料的器具。），胶泥（指黏性的泥土。）垛（堆积。）的风炉儿（这里指像风炉的玩具。），这就好了。我喜欢得什么似的（用在动词后面，表示程度很深。），谁知她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地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这不值什么，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保证。）拉一车来。”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朴实而不俗气，率真而不笨拙。）者，这些东西，你多多地替我带了来。我还像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这里是更加用心的意思。工夫：指所费的精力和时间。），如何呢？”

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受用（舒服。），问是谁作的。我哪里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是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白白地消耗。）人力，作践（糟蹋。）绫罗，作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得抱怨得了不得：‘正经（正儿八经的。）兄弟（弟弟。），鞋搭拉袜搭拉（形容衣着不整或衣履破烂。搭拉：拖拖拉拉，不整齐的样子。）地没人看得见，且作这些东西！’”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指按时供应的特定消费物品。）的？一般（同样。）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指老年的女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哪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白生气。）。”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她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念头，想法。）了。”探春听说，益发（更加。）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她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阴暗浅薄。）的见识。她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旧时称妾。），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她，但忒（tuī，太。）昏愦（kuì）得不像（不像样。）了！还有笑话（指可笑，荒诞的事。）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玩的东西。过了两天，她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艰难，困难。），我也不理论（理睬。）。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她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说完了，来罢。显见得（明显地表现出。）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这里指亲近的、贴心的话。）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便知她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她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各种颜色。）落花，锦重重（形容落花层层叠叠，如织锦一般。）地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她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她。”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宝玉道：“我就来。”说毕，等她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

将已到了花冢（指葬花的土堆。），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一边。行：xíng。）数落（不停地诉说。）着，哭得好不伤感。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哪房里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她哭道是：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形容花谢凋零，失去了昔日的色彩和芳香。）有谁怜？游丝（漂浮在空中的蛛丝。这里比喻柔软的柳条。）软系飘春榭（xiè，建筑在高台上的敞开的房屋。），落絮（柳絮。）轻沾扑绣帘（绣花的门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春天将逝。），愁绪满怀无释处（没有办法排遣。），手把（持，拿。）花锄（种花除草等使用的小锄头。）出绣闺（女子的闺房。），忍（怎，岂。）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柳条。）榆荚（也叫榆钱儿，指榆树的果实。荚：jiá。）自芳菲（花草的芳香。），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第二年。）能再发（开花。），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燕子窝。春天燕子啄百花筑巢，故称“香巢”。）已垒成，梁间（屋梁上。）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开。）虽可啄（啄食。），却不道（不料。）人去梁空巢也倾（倾覆。）。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风如刀，霜如剑。比喻恶劣的环境。）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一旦。）飘泊（随风飘去。）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台阶。）前闷杀（愁死。杀：用在动词后，表示程度深。）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化用湘妃哭舜，泪染竹枝成斑的典故。）见血痕（化用杜鹃啼血的典故，相传蜀帝杜宇魂化杜鹃鸟，啼血染红了花枝。）。杜鹃（鸟名，即子规。）无语正黄昏，荷锄（扛着锄头。）归去掩（关上。）重门（一层一层的门。一说屋内的门。重：chóng。）。青灯（指油灯,其光青荧。借指孤独清苦的生活。）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我，女子的自称。）底事（什么事。底：何。）倍伤神（伤心悲哀。），半为怜（怜爱。）春半恼（怨恨。）春：怜春忽（突然。）至恼忽去，至又无言（沉寂，没有声音。）去不闻（悄悄地，不声不响。）。昨宵（夜。）庭（庭院。）外悲歌（情调悲哀的歌。）发（生，传来。），知是（不知道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胁下（腋下。）生双翼（一对翅膀。），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指葬花的坟墓。）？未若锦囊（指用锦绣成的袋子。）收艳骨（这里指落花。），一抔净土（这里指香丘、花冢。一抔：一捧，双手捧物。抔：póu，掬。）掩（掩埋。）风流（指花的风韵。）。质（本性，禀性。）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污泥，烂泥。）陷（掉进。）渠沟（水沟。）。尔（你，指落花。）今死去侬（我。古时吴、越一带方言。）收葬，未卜（不知，难料。）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将来，以后。）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女子艳丽的容貌，借指美女。）老（衰老，老去。）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死的讳称。），花落人亡两不知！（点评：这首《葬花吟》以花喻人，寄寓了林黛玉丰富而复杂的情感。有对桃花飞谢、红消香断的怜惜，有对榆荚自芳、燕去巢倾的失望，有对花开花落、生命无常的慨叹，有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愤懑，有对自由幸福的生活的向往，有对洁来洁去的品格的赞赏，有对冷酷无情的现实的控诉，有对红颜老去、花落人亡的感伤。）

宝玉听了，不觉痴倒。要知端的，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