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第六十八回之“由尤二姐事件再说王熙凤”
主读:丁志勇
要说尤二姐在全书的出场其实挺早的,在第十三回作者有将其一笔带过:正说着,只见秦业、秦钟并尤氏的几个眷属尤氏姐妹也都来了。但是正式出场却是在第六十三回了,贾敬之死,尤氏独自料理丧事不能回家,于是请了尤老娘带着二姐三姐来宁国府中居住。至此也上演了贾珍、贾蓉、贾琏等人合谋算计尤二姐的故事。到了第六十八回中,早已得知贾琏在外偷娶尤二姐的凤姐经过一番谋划,趁着贾琏外出平安州之际,上演了一出“计赚尤二姐入大观园又大闹宁国府”的精彩情节。
从这一回的凤姐大闹宁国府到再到六十九回尤二姐吞金自杀,追根究底,尤二姐实际上算是被王熙凤算计至死的,那我们又该如何评价凤姐算计尤二姐这件事呢?这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因为要评价这件事,首先要评价凤姐这个人,而在金陵十二钗中,凤姐其实是最复杂、最立体、最丰满的一个人物形象,要评价她并不简单!!曹雪芹给她的判词和曲子各人读来又各有不同的理解,于是,凤姐成了《红楼梦》中最有争议的人物之一。但是较为主流的旧观点大多是批判她,认为她是心肠歹毒、手段毒辣的反派,但实际上要评价凤姐,不能先入为主套上旧的观点,要力争更客观,更全面地去理解她。凤姐生于末世,这是《红楼梦》全书的大前提,当然这个末世主要指贾府,凤姐生在贾府袭爵降等的第四代,每降一等,所得爵位收入随即相应减少,也就是说,贾府的收入其实是日渐减少的。但贾府的支出呢,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少,依然维持着开国封爵时的状况,甚至因为“生齿日繁”的原因开支反倒增加了。简言之,凤姐所管理的荣府,其财政状况是入不敷出的。那人口规模呢?第五回宝玉所说:“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个女孩子呢。”注意,这只是指女孩子。第六回又有:“按荣府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这里指的是男丁。所以到了第五十二回,麝月就说“家里上千的人”。也就是说凤姐管理的,是一个上千人的入不敷出的大家族。上千人,自然每天都有事情发生,正如这一回善姐给尤二姐所说:“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妯娌姊妹,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他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的从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礼,家里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银子上千钱上万,一日都从他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
由此来看,凤姐的治家能力其实是非常强的,周瑞家的说她“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是因为她是真正的管理者,慈不掌兵,上千人的家族,不严苛怎么得了。所以,她必须是强悍的,也必须是精明的,甚至有时候是需要不择手段的(弄权馒头庵中曾自言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而凤姐最受人诟病就是她包揽讼事、放高利贷,并逼死人命。但如果换位思量,作为一个不能出家门的女子,还能想到更好的增加收入的方法吗?还真没有,包揽讼事,利用的是贾家残存的、历代遗留或现有的人脉资源,只需要把话送到,钱就到手了;放高利贷是用钱赚钱,只需要派人出去放账、收账就可以。对于凤姐来说,这是两条来钱最快,最便利,也最实惠、最合理的方法。更何况,她把盈利也拿了很大部分来填补贾府的亏空了,为了显得她的能力也好,为了保持贾府的正常运转也好,她真的是“机关算尽”,她已经顾不得这两件给她带来收入的事情背后必然附带的罪恶了。单纯为了钱财,其实倒也还好,毕竟“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但凡财富几乎都是伴随着罪恶而来的。
但第六十八回的这次包揽讼事,凤姐却用到了自家人身上。她先用好话赚了尤二姐进入大观园,然后操纵指使张华状告自家丈夫贾琏。贾琏偷娶尤二姐是不是有错呢,当然有错,而且错的很严重,他有四重罪是明摆着的:国丧娶亲、家丧娶亲、欺瞒父母、停妻再娶。这些罪名如果闹到明面上,贾琏固然逃脱不了,甚至也会因此而牵连出贾珍贾蓉,凤姐固然是出一口气,但是在家族整体利益、夫妻感情面前,却是个失败者。凤姐大闹也是师出有名,但这次的算计和大闹,超出了中国人“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关门处理自家事的最后底线,也就是说,她这次真正越过了中国人所谓的礼。如果凤姐最后结局是被休,那么这次他操纵张华告状,很可能是她被休的直接原因,试问哪个男人能容得了身边有这么个老婆。台湾的欧丽娟曾评价王熙凤“大德不逾闲”即在重大节操上不逾越界限,说她大节不亏,其实笔者认为是不准确的。当她操纵张华状告贾琏时,她的大节就已经亏了。戚本回前有这样的一段评价:余读《左氏》见郑庄,读《后汉》见魏武,谓古之大奸巨猾,惟此为最。今读《石头记》又见凤姐作威作福,用柔用刚,占步高,留步宽,杀得死,救得活。天生此等人,斫伤元气不少。蒙本回后的批语:人谓闹宁国府一节极凶猛,赚二姐一节极和蔼。吾谓闹宁府情有可恕,赚二姐法不容诛。闹宁府声声是泪,赚二姐字字皆锋。郑庄公处置自家弟弟段的手段为《春秋》不齿,至于魏武帝曹操,更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他们都算得上“大奸巨猾”,拿凤姐与这两个人相比,确有相似之处,贾府的元气也的确被她这次算计伤了不少。或者说,一心为贾府的王熙凤,在这次算计中却加速了贾府的衰亡。甚至她自己,也在这次算计中,从堂堂正正的管理者变成了阴谋者。其实凤姐如此处心积虑要除掉尤二姐,说到底还是心中的危机感,什么危机感呢?没有儿子的危机感。如果凤姐有个亲生的儿子,于后事无忧,笔者认为凤姐大概率会容忍尤二姐的存在,或许会刁难但绝不会下死手。试想,如果尤二姐真把那个男婴生了下来,荣府大房这边的家业最后由谁来继承?虽然凤姐身为嫡母,但说到底不是亲生的,一句话,不放心!!所以,她要把这种危机感扼杀在摇篮中,她的想法固然可以理解,但是手段却是过于阴暗了。
在处理尤二姐这件事上,凤姐无疑是大奸巨猾的。第六十五回中兴儿在给尤氏姐妹描述王熙凤的为人,就为后来的作为做了充分地铺垫。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他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的这张嘴还说他不过。好奶奶这样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对手。”兴儿嘴里凤姐的这几个典型做法,全用在了尤二姐身上。与以权谋私、阿谀奉承比起来,凤姐对尤二姐哄蒙拐骗、草菅人命,实在是很难让人接受的,这也是历来读者对她批判的焦点。反过来再看尤二姐在这想事件中的处境。贾珍、贾琏是侯门贵族的世家子弟,身上还有个一官半职,国孝家孝中娶亲那是绝对不允许的,闹出去就是一桩重罪,他们对此应该是一清二楚,那为什么还敢这么干呢?贾琏一贯是个好沾花惹草的,对尤二姐的美色是“欲令智昏”,等不得半刻、顾不得任何事,不计较尤二姐的过往,枉顾“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严父妒妻种种不妥之处”,只想着把尤二姐收入房中好满足其私欲。贾蓉是私心作祟,亦并非真为贾琏、尤二姐好,文本中写道“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两个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之意。”贾珍本就妻妾一大堆,又是喜新厌旧之人,与贾琏关系又铁,把尤二姐“分享”给贾琏,他也毫不在意,于他来说,尤二姐只是个路人玩物。尤氏本身倒是不赞成这门婚事,但她“素日又是顺从惯了的,况且他与二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们闹去了。”
从以上几人对贾琏偷娶尤二姐之事的态度看,不是图尤二姐的美色、就是有自己的小九九、或者觉得与己无关高高挂起,没有一个是真心实意为尤二姐考虑的,更没有人考虑过尤二姐的前途命运。可怜的尤二姐感激着贾珍父子的美意、向往着与贾琏的爱情,毫无保留地献出了自己的全部,换来的确实这几人的愚弄,宛若他们的玩物,又遇到凤姐这个大奸巨猾的原配主妇的阴谋计,真是悲哀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