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详注（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潘建华
话说宝玉正自发怔，不想黛玉将手帕子甩了来，正碰在眼睛上，倒唬（同“吓”。）了一跳，问是谁。林黛玉摇着头儿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手的动作失误而伤人。）。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比划。）给她看，不想失了手。”宝玉揉着眼睛，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
一时，凤姐儿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请道士设坛诵经做法事,以求祈福消灾。醮：Jiào。）的事来，遂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宝钗笑道：“罢（算了。），罢，怪（很，挺。）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就不去了。”凤姐儿道：“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咱们要去，我头几天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打扫干净，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与某事无关的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回（禀报。）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去。这些日子也闷（心烦。）得很了。家里唱动戏（唱一次戏。动：同“通”，回，次。），我又不得舒舒服服地看。”
贾母听说，笑道：“既这么着，我同你去。”凤姐听说，笑道：“老祖宗也去，敢情（自然，当然。）好了！就只是我又不得（不能。）受用（享受。）了。”贾母道：“到明儿，我在正面楼上，你在旁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旧时习俗，长者起居，幼者在其旁侍候。），可好不好？”凤姐儿笑道：“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贾母因又宝钗道：“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形容夏天白昼时间长。）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她们姊妹去。王夫人因一则身上（身体。）不好，二则预备着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回了不去的；听贾母如今这样说，笑道：“还是这么高兴。”因打发人去到园里告诉：“有要逛的，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逛去。”这个话一传开了，别人都还可以，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子，听了这话，谁不要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懒怠（懒得，不愿意。）去，她也百般撺掇（煽动，怂恿。）了去，因此李宫裁等都说去。贾母越发心中喜欢，早已吩咐人去打扫安置，都不必细说。
单表（只说，只讲述。单：只，仅。）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聚集的样子。）。那底下凡执事人等（供使唤差遣的众人。），闻得是贵妃作好事（指佛事或道场。），贾母亲去拈香（烧香敬神佛。拈：niān。），正是初一日乃月（这个月。）之首日（第一天。），况是端阳节（即端午节。）间，因此凡动用（使用。）的什物（物品。），一色（全部。）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
少时，贾母等出来。贾母坐一乘（shèng，辆。）八人大轿（轿子前后各有两条轿杠，各有四个轿夫肩抬。），李氏、凤姐儿、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四个人抬的轿子。），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翠盖：绿色的车围。珠缨：用珠子串成的璎珞。八宝车：一种镶饰华丽的车子。），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朱轮：朱红色车轮。华盖：古代帝王、官宦坐的车子上伞形的遮蔽物。）。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桔，探春的丫头侍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着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两个丫头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的金钏、彩云，奶子抱着大姐儿另在一车，还有两个丫头，一共又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娘并跟出门的家人（指仆人。）媳妇子（指已婚的女仆。），乌压压（黑压压。压压：密集或连成一片的样子。）地占了一街的车。
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这个说“我不同你在一处”，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那边车上又说“蹭（cèng，碰，擦。）了我的花儿”，这边又说“碰折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形容大声说笑。咭：jī。呱：guā）。，说笑不绝。周瑞家的走来过去的说道：“姑娘们，这是街上，看人笑话（让人家看笑话。笑话：嘲笑，讥笑。）。”说了两遍，方觉好了。前头的全副（一整套。）执事（仪仗。）摆开，早已到了清虚观了。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街上人都站在两边。
将至观前，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这里是对有职位道士的尊称。）执香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贾母的轿刚至山门（指道观的外门。）以内，贾母在轿内因看见有守门大帅（有多种说法。一说指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位神祇（qí）。这里似指马王爷、赵公明、关羽、温琼四大元帅。）并千里眼、顺风耳（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两位小神——桃精和柳鬼，前者看得远，后者听得远。）、当方土地（守护当地的土地神。）、本境城隍（守护本地城池的神。城隍：城墙及护城河，泛指城池。）各位泥胎（未加彩饰或镀金的泥塑偶像。）圣像，便命住轿。贾珍带领各子弟上来迎接。凤姐儿知道鸳鸯等在后面，赶不上来搀贾母，自己下了轿，忙要上来搀。可巧（恰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剪筒（剪蜡烛时用来存放蜡花的小筒。），照管剪各处蜡花，正欲得便（趁机。）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凤姐便一扬手（抬手，举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跟头。），骂道：“野牛肏的，胡（乱。）朝哪里跑！”那小道士也不顾（顾不上。）拾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正围随（围绕跟随。）得风雨不透（形容包围得十分严密。），但（只。）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抓，捉。），拿，拿！打，打，打！”
贾母听了忙问：“是怎么了？”贾珍忙出来问。凤姐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灯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乱跑，乱窜。）呢。”贾母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同“吓”。）着他。小门小户（指无钱无势的人家。）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形容小孩从小受到父母过分的宠爱和放任。娇：宠爱。惯：纵容，姑息。）的，哪里见得这个势派（场面，气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词尾，无义。）的，他老子娘（指父母。）岂不疼得慌（表示难以忍受。）？”说着，便叫贾珍去好生（好好。）带了来。贾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来。
那孩子还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乱战（浑身发抖的样子。战：发抖。）。贾母命贾珍拉起来，叫他别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通（总是。）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可怜见的”，又向贾珍道：“珍哥儿，带他去罢。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贾珍答应，领他去了。这里贾母带着众人，一层一层地瞻拜（瞻仰礼拜。）观玩（参观玩赏。）。外面小厮们见贾母等进入二层山门，忽见贾珍领了一个小道士出来，叫人来带去，给他几百钱，不要难为了他。家人听说，忙上来领了下去。
贾珍站在阶矶（台阶。）上，因问：“管家在哪里？”底下站的小厮们见问，都一齐喝声（呼喊。）说：“叫管家！”登时林之孝一手整理着帽子跑了来，到贾珍跟前。贾珍道：“虽说这里地方大，今儿不承望（没有料到。）来这么些人。你使的人，你就带了往你的那院里去；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把小幺儿（小仆人，小厮。）们多挑几个在这二层门上同两边的角门（靠近角上的小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儿小姐、奶奶们都出来，一个闲人（指无关的人。）也到不了这里。”林之孝忙答应“晓得”，又说了几个“是”。贾珍道：“去罢。”又问：“怎么不见蓉儿？”
一声未了，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了出来。贾珍道：“你瞧瞧他，我这里也还没敢说热，他倒乘凉（为避热而在阴凉处歇息。）去了！”喝命家人啐（用力吐口水。表示鄙薄或愤怒。）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违背。拗：ào。）不得，有个小厮便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又道：“问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道：“爷还不怕热，哥儿（旧指官宦人家的子弟。）怎么先乘凉去了？”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说。那贾芸、贾萍、贾芹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亦且连贾璜、贾
、贾琼等也都忙了，一个一个从墙根（墙的下段靠近地面的部分。）下慢慢地溜上来。贾珍又向贾蓉道：“你站着作什么？还不骑了马跑到家里，告诉你娘母子（母亲及贾蓉媳妇。）去！老太太同姑娘们都来了，叫她们快来伺候。”
贾蓉听说，忙跑了出来，一叠声（一连声。）要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作什么的，这会子寻趁（这里是故意找碴儿的意思。）我。”一面又骂小子：“捆着手呢？马也拉不来。”待要打发小子去，又恐后来对（查验。）出来，说不得（不得已、只好。）亲自走一趟，骑马去了，不在话下（暂且放下不说的意思。）。
且说贾珍方要抽身（转身。）进去，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论理我不比（不可相比，不同于。）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指官宦女儿的尊称。）都出来（出面，露面。）了，法官（这里是张道士自称。）不敢擅入（私自入内。），请爷的示下（指示。）。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游玩、参观寺院。）哪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旧时王公贵族有寄名为僧、道的，自己不在寺、观，而由别人代替，这种代人出家的人称为“替身”。），曾经先皇（已去世的皇帝。先：对死去的人的尊称。）御口（皇帝亲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执掌。）“道录司”（旧时负责道教事务的官署。）印，又是当今（指当朝皇帝。）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唐代在边陲各地设置节度使，镇守土地，抵御外侮。这里指各地的军政要员。藩：保卫。）都称他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轻视怠慢。）。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见个面。）的。今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咱们自己（自己人。），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挦（xián，扯，拔。）了呢！还不跟我进来。”那张道士呵呵大笑，跟了贾珍进来。
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躬身，半弯着腰。）陪笑说：“这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道：“搀他来。”贾珍忙去搀了过来。那张道士先哈哈笑道：“无量寿佛（原佛家语，即阿弥陀佛。后也用作问候年岁大的人。）！老祖宗一向（一直。）福寿安康（幸福、长寿、平安、健康的意思。）？众位奶奶、小姐纳福（客套话。享福，受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张道士笑道：“托老太太万福万寿（福分大又长寿，用于恭维老人。），小道（张道士的自我谦称。）也还康健。别的倒罢，只记挂着哥儿（这里指贾宝玉。），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道教中供奉的天神之一。）的圣诞（这里指遮天大王的诞辰。），人也来得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贾母说道：“果真（确实。）不在家。”一面回头叫宝玉。谁知宝玉解手去了才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忙抱住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客套话。发胖。）了。”贾母道：“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凑上，加上。）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硬是，活生生。）地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张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作的诗，都好得了不得，怎么老爷还抱怨说哥儿不大喜欢念书呢？依小道看来，也就罢了（这里是不错，说得过去的意思。）。”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容貌。）身段（身材。），言谈举动（举止。），怎么就同当日（当年。）国公爷（这里指第二代荣国公贾代善。）一个稿子（比喻一模一样。）！”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说毕呵呵又一大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得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婚姻之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比喻家底。）家当（家产。），倒也配得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鲁莽，轻率。）。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贾母道：“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得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非常好。）的。”
说毕，只见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旧时迷信，恐小儿夭折，常寄名于道观为徒，道士所授之符箓，称寄名符。）你也不换去。前儿亏（表示戏谑。）你还有那么大脸（这里指面子大。），打发人和我要鹅黄（一种娇嫩的黄色。）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称多年的情面或老年人的情面。）上过不去。”张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眼睛昏花，看人看物模糊不清。）了，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多谢。符（指寄名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指望娘娘（指元妃。）来作好事（指打醮、超度、祈福消灾之类宗教法事活动。），就混忘（糊涂，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还在佛前镇（借助神佛的法力压制邪祟，保佑平安。）着。待我取来。”说着跑到大殿上去，一时拿了一个茶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指包裹经卷的布帛或锦缎。），托出符来。大姐儿的奶子（奶妈。）接了符。
张道士方欲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凤姐儿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来，倒唬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像是和我们化布施（化缘。布施：指施舍给寺庙的财物。）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掌不住（撑不住。）笑了。贾母回头道：“猴儿（比喻机灵乖巧的人。）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头地狱（佛教说生前如有诅咒人的罪孽，死后要打入割舌头地狱受惩罚。）？”凤姐儿笑道：“我们爷儿们（长辈男子和男女晚辈合称。）不相干（不相关涉。）。他怎么常常地说我该积阴骘（阴德。骘：zhì。），迟了就短命呢！”
张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一个动作起到两种功用。），却不为化布施，倒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一起修行的朋友。）并徒子徒孙（指由一师所承的门徒及门徒之徒。）们见识见识。”贾母道：“既这们（这么。）着，你老人家老天拔地（形容老年人行动不便。）地跑什么，就带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岂不省事？”张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八十多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也健壮；二则外面的人多，气味难闻，况是个暑热的天，哥儿受不惯，倘或哥儿受了腌臜（ā zā，不干净，肮脏的意思。）气味，倒值多了（意即反而不值得。）。”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那张道士兢兢业业（这里是小心谨慎的样子。）地用蟒袱子（用大红蟒缎做成的包袱皮。）垫着，捧了出去。
这里贾母与众人各处游玩了一回，方去上楼。只见贾珍回说：“张爷爷送了玉来了。”刚说着，只见张道士捧了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可罕（让人稀罕。）。都没什么敬贺（恭贺。）之物，这是他们各人传道（传授教义。）的法器（指传道诵经时持用的器具。），都愿意为敬贺之礼。哥儿便不希罕，只留着在房里玩耍赏人罢。”贾母听说，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仿照璜的形状制成的金饰。璜：huáng，玉制的半璧形饰物。），也有玉玦（一种佩玉，形如环而有缺口。），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这里指法器上刻着“事事如意”“岁岁平安”等文字。），皆是珠穿宝贯（将各种珠宝穿连接成在一起。），玉琢金镂（用金、玉雕刻而成。），共有三五十件。因说道：“你也胡闹（指言行不合情理。）。他们出家人（指和尚、尼姑、道士。）是哪里来的，何必这样，这不能收。”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心，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留下，岂不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卑微，低贱。），不像是门下出身（张道士曾是荣国公的替身，故称“门下出身”。门下：门庭之下，指权贵者的家。）了。”
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了。宝玉笑道：“老太太，张爷爷既这么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们捧了这个，跟着我出去散给穷人罢。”贾母笑道：“这倒说得是。”张道士又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行善，做慈善的事。），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希奇，到底（毕竟。）也是几件器皿。若给了乞丐，一则与他们无益，二则反倒遭塌（浪费。）了这些东西。要舍给穷人，何不就散钱（施舍钱财。）与他们。”宝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间拿钱施舍（给人钱物。）罢了。说毕，张道士方退出去。
这里贾母与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归坐。凤姐等占了东楼。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贾珍一时来回：“神前拈了戏（指在神座前用抽签、拈阄的方式，挑选要演出的剧目。因为打醮演戏是给“神”看的，因此戏目要由神明来决定。），头一本（戏剧演出的脚本。）《白蛇记》（取材于《史记•高祖本纪》的一出戏。《本纪》记载：刘邦夜行芒砀山泽中，有白蛇当道，乃拔剑斩之，举起反抗暴秦的义旗。剧本或即演刘邦斩蛇起义的故事。）。”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起事，起兵。）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清代传奇，范希哲撰。写唐朝大将郭子仪“七子八婿，富贵寿考”的故事。笏：古代大臣上朝时所拿的用以记事的手板，多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贾母笑道：“这倒（反而。）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即《南柯记》，明汤显祖“临川四梦”之一。写淳于棼梦至大槐安国，一时显赫，后终于失宠被逐的故事。）。”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珍退了下来，至外边预备着申表（指道士斋醮时恭读向神奏告的表章。）、焚钱粮（又叫“烧包袱”，用纸糊的口袋，装上金银箔纸折迭成的元宝，祭鬼神时焚烧。）、开戏（戏曲开始演出。），不在话下（暂且放下不说的意思。）。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将自己的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地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一种传统手工工艺。将翠鸟的羽毛剪裁成圆形、菱形等小型花纹，平贴在金银首饰上，构成图案的一部分。）的麒麟（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动物。形状像鹿，头上有角。古人用它象征祥瑞。），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她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用心，留心。），不管什么她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她在别的上还有限（这里是不怎样、不太上心的意思。），惟有这些人戴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关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
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piǎo，斜着眼睛看。）人。只见众人都倒不大理论（留心，在意。），惟有林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不觉（不禁，不由得。）心里没好意思（不好意思，难为情。）起来，又掏了出来，向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倒好玩，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带。”林黛玉将头一扭，说道：“我不希罕。”宝玉笑道：“你果然（果真。）不希罕，我少不得（免不了。）就拿着。”说着又揣了起来。
刚要说话，只见贾珍、贾蓉的妻子婆媳两个来了，彼此见过，贾母方说：“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逛逛。”一句话没说了，只见人报：“冯将军家有人来了。”原来冯紫英家听见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预备了猪羊、香烛、茶、银之类的东西送礼。凤姐儿听了，忙赶过正楼（位置在正中的主要楼房。）来，拍手笑道：“嗳呀！我就不防（沒想到。）这个。只说咱们娘儿们来闲逛逛，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道观内祭祷的场所。）地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不得不预备赏封儿（装在红纸封袋里的赏钱。）。”刚说了，只见冯家的两个管家娘子（管理家中杂事的妇人，地位比一般奴婢高。）上楼来了。冯家两个未去，接着赵侍郎（古代官名。明清时代是政府各部的副部长，地位次于尚书。）家也有礼来了。
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世代做官的人家。亦泛指世代显贵的家族。）相与（朋友，交情好的人。）都来送礼。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指诵经拜忏、祷祝祈福等佛事。），我们不过闲逛逛，就想不到这礼上，没的（无端，平白无故。）惊动了人。”因此虽看了一天戏，至下午便回来了，次日便懒怠去。凤姐又说：“打墙也是动土（意谓事情已经动手做了，就应该索性做下去。打墙：垒墙。动土：旧时筑墙或盖房都要先祭土神，然后“破土”，叫“动土”。），已经惊动了人，今儿乐得还去逛逛。”那贾母因昨日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来，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责怪。）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不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二则林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暑热而引起的头疼等病症。）：因此二事，贾母便执意（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去了。凤姐见不去，自己带了人去，也不在话下（表示故事暂告一段落，转入别的情节。）。
且说宝玉因见林黛玉又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去吃，不时来问。林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心中大不受用（舒服。），今听见林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可以原谅。），连她也奚落（嘲笑，讽刺。）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若是别人跟前，断（绝对。）不能动这肝火（怒火。），只是林黛玉说了这话，倒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形容生气而变了脸色。沉：阴沉。）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林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呢。”宝玉听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这里是当面责问的意思。）：“你这么说，是安心（存心。）咒我天诛地灭（为天地所诛灭。意谓天地所不容。）？”林黛玉一时解不过（领会不了。）这个话来。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赌咒：发毒誓。），今儿你到底又准（怼，抵。）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林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话来。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颤颤兢兢（形容发抖的样子。颤：同“战”。）地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没有必要自寻烦恼。）！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发泄怒火，出气。）。”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这里指下品、与常人不合流，而非卑鄙无耻的意思。）痴病（多情善感达到痴心的程度。），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形容亲密相处。鬓：面颊两旁靠近耳朵的头发。厮：互相。），心情相对（相符，相合。）；及（等到。）如今稍明（懂，了解。）时事（世上的事，即男女之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指内容有害的书。邪、僻：邪恶不正的。僻：pì。），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指大户人家才貌俱佳的女子。），皆未有稍及（赶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一件。）心事（心中思虑或期望的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经常。）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用言语或举动引起对方的反应，借以了解对方的意思。）。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非出自真心的感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隐藏。）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两个装假的人遇到一起，终究会露出真相。）。其间琐琐碎碎（指零碎细小的事情。），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发生矛盾冲突从而产生争吵。口角：争吵。）。
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堵噎。）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毫无根据的玄虚说法。）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心里明白。）自若无闻（态度自然如常，就像没有听见。）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存心。）哄（骗。）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比喻由误会引起的烦恼。），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称心如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需自失（自苦，自寻苦恼。）。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形容心里希望亲近。），反弄成疏远之意（形容言行上产生的误会和隔阂。）。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平时。）所存私心（个人心意。），也难备述（详尽叙说。）。
如今只述他们外面（表面，外表。）的形容（情形，表现。）。那宝玉又听见她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违背。）了己意，心里干噎（忍气受窘，无可奈何。噎：yē。），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jǐng。）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恨命（狠命，死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骨子（犹劳什子，令人厌恶的东西。），我砸了你完事！”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没动（也作“文风不动”，形容一点也未损坏。）。宝玉见没摔碎，便回身找东西来砸。林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没有必要，不值得。），你摔砸那哑巴（比喻不会说话的东西。）物件。有砸它的，不如来砸我。”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后来见宝玉下死力（用尽全力，拼命。）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得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
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眉（借指脸色、容貌。）都变了，从来没气得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吵嘴，吵架。），不犯着（犯不着，沒有理由或必要。）砸它，倘或砸坏了，叫她心里脸上怎么过得去？”林黛玉一行（一边。行：xíng。）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形容正合自己心里的想法。心坎：心口。）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用于比较，表示比不上。），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烦恼，方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一种用香薷等中药制成的方剂，用来治疗中暑、感冒等病症。薷：rú。）便承受（禁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地把一块手帕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即捶背，轻敲背部。为一种按摩术。）。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些。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得去（过意得去，心安。）呢？”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不如一紫鹃。
又见林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气喘，呼吸急促。），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非常。）怯弱（虚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她较证（认真，较真。），这会子她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她。心里想着，也由不得滴下泪来了。袭人见他两个哭，由不得守着宝玉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待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屈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冷淡。）了林黛玉。不如大家一哭，就丢开手（罢休，不再纠结。）了，因此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林黛玉轻轻地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形容非常寂静。），各人哭各人的，也由不得伤心起来，也拿手帕子擦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
一时（这里是过了一会儿的意思。），袭人勉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用丝、绒等扎成的如禾穗状的饰物。），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林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要剪。袭人、紫鹃刚要夺，已经剪了几段。林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形容出力做事。）。他也不希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没有必要，不值得。），这是我才多嘴（不当说而说。）的不是（过错。）了。”宝玉向林黛玉道：“你只管剪，我横竖不带它，也没什么。”
只顾（只管，一味。）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林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倘或连累了她们，便一齐往前头回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干连（牵连，关涉。）了她们。那贾母、王夫人见她们忙忙地作（当作。）一件正经事（主要、重要的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大祸，便一齐进园来瞧他兄妹。急得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认为。）是袭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林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服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了！”因此将她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话，只得听着。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服（平定，平息。）。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来请贾府诸人。宝玉因得罪了林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采的，哪里还有心肠（心思，心情。）去看戏，因而推病（借口生病。）不去。林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指夏季潮湿闷热。溽：rù。）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看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气到了。着：助词，表示程度深。）。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没有心思。）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形容非常后悔做某事。）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准定，一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因而心中十分后悔。
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了气，只说趁今儿那边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结，完好如初的意思。）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得抱怨说：“我这老冤家（这里指制造冤孽的人。）是哪世里的孽障（指罪恶。），偏生（偏偏。）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不懂事。）的小冤家（埋怨和责骂自己孩子时的话。冤家：这里指似恨实爱，给自己带来苦恼而又舍不得的人。），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不是前世的冤家，今生也不会相聚一处。冤家：本义指仇人，这里作反语，昵称所爱的人。）。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任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形容闹得天翻地覆。），我眼不见心不烦（形容对烦心的事无力解决，只要不亲眼见到就算了。），也就罢了。偏又不咽（yàn，断。）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了。这话传入宝、林二人耳内。原来他二人竟是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佛教用语。沉思冥想，探求佛理。）地一般，都低头细嚼（形容仔细体会。）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流泪的样子。潸：shān。）泣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迎风，当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长叹。吁：xū。），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形容两人虽然不在同一地方，却怀着同样的心情。）！
袭人因劝宝玉道：“千万不是（错误，过失。），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小厮们和他们的姊妹拌嘴，或是两口子分争（分辩争吵。），你听见了，你还骂小厮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儿们的心。今儿你也这么着了。明儿初五，大节下（重要的节日期间，如端午、中秋、春节等。），你们两个再这们（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一定弄得大家不安生（不安宁）。依我劝，你正经（应该，真诚。）下个气（向人低头服软。），陪个不是（赔罪道歉。），大家还是照常一样，这么也好，那么也好。”那宝玉听见了不知依与不依，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