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详注（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潘建华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形容某种心理状态的程度。），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这里指年寿。）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残废的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平时。）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争夺荣誉以显耀自己。）之心尽皆灰（丧失。）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宝玉见她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因问道：“你心里觉得怎么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地，觉怎么呢。”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以热水温一下。）黄酒（用糯米、大米、黄米等酿造而成，色黄，含酒精量较低。），要山羊血黎洞丸（黎洞丸：中成药名，由血竭、三七、儿茶、雄黄、牛黄等十余味中药组成。治金疮出血，跌打损伤，瘀血奔心、痈肿等症。因为配方用山羊血，故称“山羊血黎洞丸”。）来。袭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搞，弄。）不打紧，闹（吵，扰乱。）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轻浮狂妄。）。分明（明明。）人不知道，倒闹得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意谓对你我影响都不好。）。正经（正当，合理。）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比喻事情做得很隐秘，没有被人察觉。）地可不好？”宝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从。）案（低矮而狭长的桌子。）上斟了茶来，给袭人漱了口。袭人知宝玉心内是不安稳（安宁，平静。）的，待要（想要。）不叫他服侍，他又必不依；二则定要惊动别人，不如由他去罢：因此只在榻上由宝玉去服侍。
一交（刚到。）五更，宝玉也顾不得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来，亲自确问（这里是问问清楚的意思。）。王济仁问其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怎么服，怎么敷。宝玉记了，回园依方调治。不在话下（暂且放下不说的意思）。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端午旧俗，在节日当天将蒲草、艾草插在门上；将虎符系在小孩的胳膊上，用以避邪。蒲、艾：都是香草。簪：插、挂。虎符：这里指用绫罗或布制成的布老虎。）。午间，王夫人治（备办。）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庆赏端午节，如喝雄黄酒，吃粽子、樱桃，赏石榴花等。）。宝玉见宝钗淡淡（态度冷淡，不热情。）地，也不和他说话，自知是昨儿的原故。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采，也只当是金钏儿昨日之事，他没好意思（不好意思，难为情。）的，越发不理他。林黛玉见宝玉懒懒地，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心中不自在（不自然。），形容（表情，神态。）也就懒懒地。凤姐昨日晚间王夫人就告诉了她宝玉、金钏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不高兴。），自己如何敢说笑，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脸色。）行事，更觉淡淡（情绪不振，意趣索然的样子。）地。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这里指兴趣、兴致。），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林黛玉天性（生性。）喜散不喜聚。她想的也有个道理，她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凋零。）时则增惆怅（失落，伤感。），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因此。）人以为喜之时，她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生恐，很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及到筵散（宴会散席。）花谢，虽（即使。）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没有什么办法。）了。
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没有兴致。）散了，林黛玉倒不觉得，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长一声短一声不住地叹息。表示非常忧伤。吁：叹气。）。偏生（偏偏。）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不料。）又把扇子失了手（指手没有把握好，造成不好的后果。）跌在地下，将股子（这里指“扇骨子”，即用竹子作成的用来支撑折扇张合的骨架。）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怎么办。）？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独立操持家务。），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这里比喻粗心大意，顾此失彼。）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动不动。）就给脸子（脸色，这里指令人难堪的神色。）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过错。）。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犹大怒，怒气。），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这里是何必这样的意思。）！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和和气气地分手。）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得浑身乱战（发抖的样子。），因说道：“你不用忙（这里是不用着急的意思。），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地，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疏忽，不周到。），就有事故儿（事情，问题。）。’”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泛指从前。）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的，我们原没服侍过。因为你服侍得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指对准心窝踢去的一脚。）；我们不会服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得黄了脸（由于气恼而失色。），少不得（不得不。）自己忍了性子（脾气。），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
晴雯听她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她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嫉妒的心情。），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害羞，不好意思。）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形容光明正大，名正言顺。），连个姑娘（这里指通房丫头。）还没挣（努力得到。）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哪里就称上‘我们’了！”袭人羞得脸紫胀（因充血变成紫红色。）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说：“你们气不忿（心中不服气。），我明儿偏抬举（看重，使身分地位提高。）她。”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她一个糊涂人，你和她分证（分辩。）什么？况且你素日（平时。）又是有担待（原谅，包涵。）的，比这大的过去（发生。）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哪里配和我说话呢！”袭人听说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犯不上，用不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们（这般，这样。）吵得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这里指丧气，怨气。晦：昏暗。）。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比喻说话带刺儿，含有讥诮，牵涉旁人的意思。），终久（到底，究竟。）是个什么主意（用意，用心。）？我就不多说（这里是不多嘴、不过问的意思。），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
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禀报。）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这里指离开怡红院。）好不好？”晴雯听了这话，不觉又伤起心来，含恨（心怀怨恨。）说道：“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想方设法。）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宝玉道：“我何曾经过（经受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转身。）拦住，笑道：“往哪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没劲，没趣。）！真个地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她认真（当真。）地要去（离开。），也等把这气下去（消。）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地当作一件正经事（大事，重要的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起疑心。）？”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公开说清楚。）是她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什么时候。）闹着要去了？饶（这里是不但的意思。）生了气，还拿话压派（压服，强迫使承认。）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宝玉道：“这也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闹些什么？我经不起这吵，不如去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回。
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见吵闹，都鸦雀无闻（悄悄地，不声不响。）地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怎么办。）才好！这个心使碎（操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自己也就哭了。
晴雯在旁哭着，方欲说话，只见林黛玉进来，便出去了。林黛玉笑道：“大节下（指过节的时候。）怎么好好地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端午节的传统食品，用箬竹叶或芦苇叶把糯米、火腿、蛋黄等原料包扎成三角锥体等形状，煮食。）吃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嗤地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诉我，我问你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拍着袭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劝和，调解。）和劝。”袭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乱说。）。”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宝玉道：“你何苦来（何必。）替她招骂名儿（招惹挨骂的名声。）。饶（这里是尽管的意思。）这么着，还有人说闲话（从旁说讽刺、挖苦的话。），还搁得住（经得起，承受得起。）你来说（这里是笑话、奚落的意思。）她。”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一口气息，常指生命的最后时刻。）不来（出不来，没有。）死了倒也罢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袭人笑道：“你老实（安分守己。）些罢，何苦还说这些话。”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稍稍合上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回数，次数。）。”宝玉听得，知道是她点（指，暗示。）前儿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罢了。
一时黛玉去后，就有人说“薛大爷请”，宝玉只得去了。原来是吃酒，不能推辞，只得尽席（指筵席结束。）而散。
晚间回来，已带了几分酒，踉跄（liàng qiàng，形容走路不稳，跌跌撞撞的样子。）来至自己院内，只见院中早把乘凉枕榻（一种坐卧两用的家具。三面有靠背，榻面多以竹贯穿而成，上或设有藤枕，常供夏天乘凉时使用。）设下，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只当（以为。）是袭人，一面在榻沿（边沿。）上坐下，一面推她，问道：“疼得好些了？”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没必要自寻苦恼。），又招（招惹。）我！”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她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放纵任性。）了。早起（早上。）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牵连，扯上。）她，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道：“怪（挺。）热的，拉拉扯扯（以手相牵扯，纠缠不休的样子。）作什么！叫人来看见像什么！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宝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睡着呢？”晴雯没得说（无话回答。），嗤地又笑了，说：“你不来便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开，走开。），让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她们来。”宝玉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酒，还得洗一洗。你既没有洗，拿了水来咱们两个洗。”
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照料。）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指床下部的支撑柱子。），连席子（用芦苇﹑竹篾﹑蒲草等编成的铺垫用品。）上都汪（积，聚集。）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叫人笑（取笑。）了几天。我也没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今儿也凉快（凉爽。），那会子（指之前某个时候。）洗了，可以不用再洗。我倒舀（yǎo，用瓢、勺等盛取。）一盆水来，你洗洗脸，通通头（梳梳头。）。才刚（刚才。）鸳鸯送了好些（好多。）果子来，都湃（用冰镇或用冷水浸泡，使东西变凉。）在那水晶缸里呢，叫她们打发（照料。）你吃。”宝玉笑道：“既这么着，你也不许洗去，只洗洗手来拿果子来吃罢。”
晴雯笑道：“我慌张得很，连扇子还跌折了，哪里还配打发（照料。）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更了不得呢。”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它出气（发泄气愤。）。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地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它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她。晴雯果然接过来，嗤地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得好，再撕响些！”
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笑道：“少作些孽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她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与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子（几片，几块。），二人都大笑。麝月道：“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打开扇子匣子你拣去，什么好东西！”麝月道：“既这么说，就把匣子搬了出来，让她尽力地撕，岂不好？”宝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孽。她也没折了手（断了手。），叫她自己搬去。”晴雯笑着，倚在床上说道：“我也乏（累。）了，明儿再撕罢。”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形容博得美人一笑非常不容易。）。’几把扇子能值几何（多少钱。）！”一面说着，一面叫袭人。袭人才换了衣服走出来，小丫头佳蕙过来拾去破扇，大家乘凉（热天在阴凉通风的地方休息。），不消（不用，无须。）细说。
至次日午间，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就有人回：“史大姑娘来了。”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青年姊妹间经月（整月，这里是多月的意思。）不见，一旦相逢，其亲密自不必细说。
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脱罢。”史湘云忙起身宽衣（脱衣服。）。王夫人因笑道：“也没见（没见过，不知道。）穿上这些作什么？”史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她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去年。）三四月里，她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指抹额。）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指耳坠子，戴在耳垂上的装饰品。）。她站在那椅子后边，哄得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小心，注意。）那上头挂的灯穗子（灯笼下部的垂饰。）招（摇动。）下灰来迷了眼（让眼睛睁不开。）’。她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美观，漂亮。）了。’”林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她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每逢年节或祭祀时，子孙对着祖宗的画像叩拜。影：影像，这里指祖先的画像。）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指猩红色毛织品。）斗篷（指披在肩上的宽大无袖的御寒外衣。）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谓一时没注意到。错：交错。）她就披了，又大又长，她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直着身子向前倒在雪地上，使雪上现出人形的游戏。）去，一跤栽到沟跟前（附近。），弄了一身泥水。”说着，大家想着前情（旧事。），都笑了。
宝钗笑向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淘气了？”周奶娘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她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形容大声说笑。），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些话。”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相亲。），眼见（马上，很快。）有婆婆家（这里指未婚夫的家。）了，还是那们（那样。）着。”贾母因问：“今儿还是住着，还是家去呢？”周奶娘笑道：“老太太没有看见衣服都带了来，可不住两天？”史湘云问道：“宝玉哥哥不在家么？”宝钗笑道：“她再不（不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憨（形容傻乎乎的可爱。）的。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贾母道：“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乳名，小时候用的非正式的名字。）了。”
刚只说着，只见宝玉来了，笑道：“云妹妹来了。怎么前儿打发人接你去，怎么不来？”王夫人道：“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直呼别人的姓名。）的了。”林黛玉道：“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史湘云道：“什么好东西？”宝玉笑道：“你信她呢！几日不见，越发高了。”湘云笑道：“袭人姐姐好？”宝玉道：“多谢你记挂。”湘云道：“我给她带了好东西来了。”说着，拿出手帕子来，挽（绕。）着一个疙瘩（gē dā，绳结。）。宝玉道：“什么好的？你倒不如把前儿送来的那种绛纹石（一种有深红色花纹的玉石。）的戒指儿带两个给她。”湘云笑道：“这是什么？”说着便打开。众人看时，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纹戒指，一包四个。
林黛玉笑道：“你们瞧瞧她这主意。前儿（前天，前一阵子。）一般（一样，同样。）地打发（派遣。）人给我们送了来，你就把她的带来岂不省事？今儿巴巴（特地，偏偏。）地自己带了来，我当（以为。）又是什么新奇东西，原来还是它。真真（实实在在。）你是糊涂（头脑不清楚，不明事理。）人。”史湘云笑道：“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一评谁糊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让。）来的（指派来的人。）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是送姑娘们的了；若带她们的东西，这得我先告诉来人（指派来的人。），这是哪一个丫头的，那是哪一个丫头的，那使来（派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丫头的名字他也不记得，混闹胡说（这里是胡乱瞎说的意思。）地，反（反而。）连（包括。）你们的东西都搅糊涂（混乱不清。）了。若是打发个女人素日（平时。）知道的还罢了，偏生（偏偏。）前儿又打发小子（指年幼的男仆。）来，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横竖（反正。）我来给她们带来，岂不清白（清楚明白。）。”说着，把四个戒指放下，说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们（这么。）清白？”
众人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能言善辩。），不让（谦让，礼让。）人。”林黛玉听了，冷笑道：“她不会说话，她的金麒麟会说话。”一面说着，便起身走了。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只有薛宝钗抿嘴一笑。宝玉听见了，倒自己后悔又说错了话，忽见宝钗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宝钗见宝玉笑了，忙起身走开，找了林黛玉去说话。
贾母向湘云道：“吃了茶歇一歇，瞧瞧你的嫂子们去。园里也凉快，同你姐姐们去逛逛。”湘云答应了，将三个戒指儿包上，歇了一歇，便起身要瞧凤姐等人去。众奶娘、丫头跟着，到了凤姐那里，说笑了一回（一会儿。），出来便往大观园来，见过了李宫裁，少坐（稍坐。）片时，便往怡红院来找袭人。因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朋友、亲戚去，留下翠缕服侍就是了。”
众人听了，自去寻姑觅嫂（指探望亲戚朋友。），单剩下湘云、翠缕两个人。翠缕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史湘云道：“时候（指开花的季节。）没到。”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俗称“起楼子”，指花蕊里又开出一层花。楼子：楼房。）？”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如咱们的。”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楼房上盖楼房。比喻物体层叠的形状。起：建造。），这也难为（幸亏。）它长（zhǎng，生长。）。”史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气血与脉息。这里是一种比喻说法。）充足，长得就好。”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若说同人一样，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
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应答。）？天地间都赋（赋有，拥有。）阴阳二气（古代哲学概念，指构成宇宙间万物的两种对立的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这里是或阴或阳、或顺或逆、或多或少的意思。）。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古神话说盘古氏开辟天地后，才开始有了人类的历史。后比喻前所未有。），都是阴阳了？”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还有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翠缕道：“这糊涂（使糊涂。）死了我！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湘云道：“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形成一定的形状。）。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
翠缕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根据个人的生辰八字，推算人的命运与祸福。）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地明白了。”翠缕道：“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虼蚤（gè zǎo，即跳蚤，以寄主的血液为食。）、蠓虫儿（一种蠓科小昆虫，体黑色或褐色，雌蠓以吸人畜血液为生。蠓：měng。）、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湘云道：“怎么有没阴阳的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朝阳（向着太阳，一般指朝南。朝：cháo。）的便是阳，这边背阴（指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覆下（指两面的物体其中一面朝下。）的便是阴。”翠缕听了，点头笑道：“原来这样，我可明白了。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阳，怎么是阴呢？”湘云道：“这边正面就是阳，那边反面就为阴。”
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问，因想不起个什么来，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宫中特制或仿照宫样所制的丝带。）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来问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pìn，指雌性的鸟兽。）为阴，牡（指雄性的鸟兽。）为阳。怎么没有呢！”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云道：“这连我也不知道。”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湘云照脸啐了一口道：“下流东西（骂人的话。），好生（好好。）走罢！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翠缕笑道：“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说着，湘云拿手帕子握着嘴（即捂着嘴。），呵呵地笑起来。翠缕道：“说是（对。）了，就笑得这样了。”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缕道：“人（指做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古代一些思想家和封建帝王多倡导“阳尊阴卑”之说。汉董仲舒《春秋繁露•基义》：“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妇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这里指有关封建伦理道德的思想。）也不懂得？”湘云笑道：“你很懂得。”
一面说，一面走，刚到蔷薇架下，湘云道：“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金晃晃（形容发出金黄色的亮光。）在那里。”翠缕听了，忙赶上拾在手里攥（zuàn，握。）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先拿史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她拣的瞧，翠缕只管（总是。）不放手，笑道：“是件宝贝，姑娘瞧不得。这是从哪里来的？好奇怪！我从来在这里没见有人有这个。”湘云笑道：“拿来我看。”翠缕将手一撒，笑道：“请看。”湘云举目（抬起眼睛。）一验（察看。），却是文彩辉煌（光彩夺目。）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形容色彩绚丽。）。湘云伸手擎（托。）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
正自出神，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笑问道：“你两个在这日头底下作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湘云连忙将那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们一处走。”说着，大家进入怡红院来。
袭人正在阶下（台阶下。）倚槛追风（倚着栏杆享受凉风。槛：jiàn，栏杆。追风：迎风，随风。），忽见湘云来了，连忙迎下来，携手笑说一向（一直以来。）久别情况。一时进来归坐，宝玉因笑道：“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呢。”说着，一面在身上摸掏，掏了半天，啊呀了一声，便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袭人道：“什么东西？”宝玉道：“前儿得的麒麟。”袭人道：“你天天带在身上的，怎么问我？”宝玉听了，将手一拍说道：“这可丢了，往哪里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寻去。湘云听了，方知是他遗落（遗失。）的，便笑问道：“你几时（什么时候。）又有了麒麟了？”宝玉道：“前儿好容易（很不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什么时候。）丢了，我也糊涂（不清楚。）了。”湘云笑道：“幸而是玩的东西，还是这么慌张。”说着，将手一撒，“你瞧瞧，是这个不是？”宝玉一见由不得欢喜非常，因说道……不知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