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保卫苹果的酸甜?

啊巧吃喝 2024-03-06 07:30:44

秋天,我从一位美食博主处购得一箱苹果。

在我的印象里,苹果不是个性鲜明的水果。它是超市货架上四季的常客,是招待客人最保险的选择。苹果足够大众,也因此面目模糊。我之所以下单,是因为看到介绍中的一段话:「苹果不是纯甜。想要憨甜?太容易,不稀罕。一颗果子最难的,是实现风味凝聚,果酸与甜,浓郁交织。」

一颗苹果,如何生长出它的性格,直到酸甜平衡、浓郁交织?在找到答案之前,我却意外发现,在人类社会向复杂和多元倾斜时,苹果的世界却越来越单一。

苹果树的花朵、果实和叶子。© Wikipedia

苹果是一种自交完全不亲和植物,也就是说它需要有差异的植株才能授粉、结果。每一次杂交都是一次样本保存,因此苹果天然地具备丰富多彩的面貌。在悠久的历史长河中,它也确实长出过千万种样态,蕴藏各异风味。

从什么时候起,苹果变成了我们刻板印象中唯一的那颗苹果?

新疆野苹果,学名 Malus Sieversii,驯化苹果的野生祖先。© issykwine.kz

「有这么一条野果子沟,沟里长满野苹果树,连绵五百里。春天,五百里的苹果花开无人知;秋天,五百里的累累的苹果无人采。老苹果树凋枯了,更多的新苹果树茁长起来。多少年来,这条长沟堆积了几丈厚的野苹果泥。」语文课本《天山景物记》中的野果子沟,藏着中国苹果最初的线索。

新疆野苹果,如今可食用苹果的祖先,以两条路径向世界传播:一条向西,与高加索「东方苹果」和欧洲「森林苹果」杂交,培育出果实更大的现代苹果;一条向东,过河西走廊到达中原,成为滋润国人口腹数千年的「柰」。

柰又被称为「绵苹果」或「中国苹果」,最早见于西汉司马相如《上林赋》。文人夸饰天子园林中草木走兽殊胜,其中列举各种果树:「亭柰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在漫长的栽培史中,柰又衍生出赤、紫、绿、白等品种之分,唐代笔记小说《酉阳杂俎》便记有数种:兔头柰,「白柰,出凉州野猪泽,大如兔头」;脂衣柰,「汉时紫柰,大如升,核紫花青,研之有汁」。

「频婆」为梵语 Bimba 的音译,原指葫芦科植物红瓜(Coccinia Grandis)。© floraofbangladesh.com

不同于现代苹果,柰更多保留了新疆野苹果的性状,普遍个头较小。若论其口味,明王象晋《广群芳谱》中有详细记述:「果如梨而圆滑,生青,熟则半红半白,或全红,光洁可爱,香闻数步,味甘松。未熟者,食如棉絮,过熟又沙烂不堪食,惟八九分熟者最美。」需要在「棉絮」与「沙烂」间把握珍贵的食用窗口,可见与如今我们熟稔的苹果不同。

除了柰,林檎、沙果、花红、海棠果等可食用小苹果同样出现在古人的饮食中,它们个头比柰更小,风味也有所不同。根据唐代《食性本草》记述:「大长者为柰;圆者林檎,夏熟;小者味涩为梣,秋熟。」

真正被冠以「苹果」之名,出现在印度佛教传入中国之后。佛经中说佛祖「唇口丹洁,如频婆果」,「频婆果」原指葫芦科的红瓜,而后被附会到各种本土植物上,词义逐渐演变,「柰」最终被「苹果」取代。

1877 年,传教士倪维思在山东帮助救济饥荒中的中国孩童。© applesandpeople.org.uk

如今,想要一尝柰的滋味并非易事。

19 世纪末,美国传教士倪维思与妻子海伦抵达烟台,带来西洋苹果、美洲葡萄、欧洲李及甜樱桃等多种果树,在毓璜顶东南山麓建园栽植,开启了西洋苹果的中国之旅。而后包括国光、红玉、倭锦等近百个品种,被山东、辽宁、河北等多省引种。

民国以后,称霸中原 2000 年的土生苹果开始退出舞台,让位于个头更大、产量更高、更容易储存的现代栽培苹果,仅在西北和华北地区留下零星孑遗。

三叶海棠,学名 Malus Sieboldii,别名山茶果、野黄子、山楂子。© worldplants.de

近百余年,许多文学作品和代际童年记忆,共同勾勒出现代苹果格局的演变。

民国时期,作家老舍尚且见证了中国土生苹果品种最后的荣光,它们是北平不可或缺的文化景观:夏天,「红李,玉李,花红和虎拉车,相继而来」,「人们可以在一个担子上看到青的红的,带霜的发光的,好几种果品」;秋季更盛,「各种各样的苹果,已经叫人够看够闻够吃的了」,偏偏又加上「像花红那样大的白海棠,还有只供闻香儿的海棠木瓜,与通体有金星的香槟子」。结果是「已经辨不清哪一种香味更好闻,哪一种颜色更好看,微微的有些醉意了!」

而无论花红还是虎拉车,白海棠抑或香槟子,都是苹果属下各具特色的细分品种。当代作家刘心武说自己最怀念的是「虎拉槟」,也叫虎拉车或葫芦冰,绵苹果和花红的杂交品种,「虎拉槟个体虽小但香味浓烈,记得我小的时候家里常买来盛一大盘,紫红透亮,搁在屋子里没多久就香溢满堂,闻之心旷神怡,待摸着稍软时取食,绵沙适口,虽不甚甜,却别具一种鲜味,食后舌喉尽畅。」

沙果肉质疏松,味甜酸而芳香,不耐贮,稍贮后肉质即沙化,故名。常用于制作罐头、果丹皮等。© 佑见笑颜

小学语文课本里有一篇《荔枝》,作者写荔枝玲珑剔透、无比珍贵,然而让许多人难以忘怀的却是便宜的沙果:「这是一种比海棠大不了多少的小果子,居然每个都长着疤,有的还烂了皮,只是让母亲一一剜去了疤,洗得干干净净。每个沙果都显得晶光透亮,沾着晶莹的水珠,果皮上红的纹络显得格外清晰。」

再往后,现代西洋苹果横扫四方,本土小苹果渐次退场。这些大苹果,在经历了漫长的选育和迭代后,最终来到由「红富士」一统苹果江湖的时代。在此之前,80 后的童年记忆里,苹果的颜色还有青有黄,风味口感亦有酸有面。

富士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晚熟苹果品种之一,以口感爽脆、甜度高为主要特征。© Wikipedia

许多证据可以说明苹果之于我们当下饮食生活的复杂性。

一方面,苹果的品种极为丰富。它是世界上栽培最广、产量最高的水果之一,至少包括 7500 个品种。这是一个格外庞大的数字,如果用直观的方式表达,它意味着即使每天不重样地吃一种苹果,也足够我们吃上 20 年。

而无论从产量,还是品种选育上看,中国都是苹果大国。据中国苹果产业协会发布的《2022 年度中国苹果产业报告》,2022 年中国苹果年产量达 4757.18 万吨,位居世界第一,在全球苹果产量中占比过半。

出版于 1999 年的《中国果树志 · 苹果卷》详细记录了当年中国苹果的品种信息,中国原产品种、中国选育品种、引入国外品种三小节,洋洋洒洒 600 余种,从白彩苹到小海棠,从岱绿到祝红,从安娜到紫云 —— 很难想象,有如此多的苹果品种被精心栽培,并被浪漫命名。

新疆阿克苏苹果,又称加丽果,甘甜味厚,显著特征为果核透明(俗称「糖心」)。© 阿克苏万亩果源

另一方面,在我们的生活半径内,可食用苹果的选择又非常单一 —— 是的,就是最大、最红、最甜的那种。有数据可以佐证我们的直观感受:1960 年代从日本引进的,个大、饱满、颜色通红的红富士及它的衍生品种越来越多,所占比例也越来越大。早在 10 年前,富士系苹果已然攻下半壁江山,据《中国农业统计资料(2014)》所公布的数据,2014 年富士系苹果占中国苹果总产量的 71.35%。

于苹果而言,新品种的选育从未停止,但市场的偏好会倒推选育的取向,而风险最低的选择标准,就是高颜值和高甜度。正如中国农科院果树所副所长王海波所言,「这些年无论是水果品种的推广,还是栽培技术措施上,很重要的一个目标就是:高糖。」

选育出的高糖水果,的确更受市场欢迎。每年秋天上市,备受喜爱的新疆阿克苏苹果,也是红富士的衍生品种,含糖量高达 18% 以上。含糖量提高的同时,含酸量也在下降。与上世纪末的霸主国光苹果相比,富士苹果的含酸量不及其三分之一,这也让苹果的口味趋向单一化,更接近于一种纯甜。

苹果的品种极为丰富,即使每天不重样地吃一种苹果,也足够我们吃上 20 年。

于是人们渐渐发现苹果越来越甜,没有从前的「苹果味儿」了。甜味之于苹果,恰似当年麻辣之于川菜。川菜曾凭借「麻辣鲜香」打开局面,风靡四方;但如今新一代的川菜主厨,无不致力于为川菜「正名」,讲述它一菜一格、百菜百味的复杂味型和生动故事。

苹果亦是如此。它有花团锦簇的丰富品种,也靠最直接的「甜」收获难以撼动的市场喜爱度,但在「纯甜」苹果大杀四方后,复杂风味再次被人们提起。酸酸甜甜的国光、别具鲜味的虎拉槟、长着疤剜了皮的沙果,也会成为令人怀念的滋味。

在高级卖场的精美包装之外,在令人愉悦但也生腻味的纯甜、憨甜之外,我们偶尔也在期待意料之外的酸、涩、苦,期待通过舌尖,抵达生活的复杂性。

参考文献:

《中国果树志 · 苹果卷》,陆秋农、贾定贤

《中国农业统计资料(2014)》,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部

《2022 年度中国苹果产业报告》,中国苹果产业协会

《水果越来越甜了,是错觉吗》,浪潮工作室

《爷青回!80 年代的过气小苹果依旧香甜》,博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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