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奥尔穆什【西班牙】:写给一个四岁小姑娘的信

柯远说文学 2024-07-15 10:00:43

写给一个四岁小姑娘的信

——留待她年满十八岁的时候读

阿尔伯特·奥尔穆什作 祖洁卉译

献给安德烈斯·纽曼

亲爱的米娅:

我不想在这封信的开头极尽词藻,渲染悲伤——那么做或许容易,但我还是避免无谓的自我感动吧。就让玛利亚简简单单地把信交给你,由你自己在阅读中与从前听说过的我做比对,重新勾勒出我的样子。我想象着你的母亲此刻正在隔壁房间,忐忑地等待着你读完我的人生。

我和你的母亲玛利亚相识于二〇〇七年。当时我俩都三十岁出头,刚知道对方的名字和电话便匆匆开始约会。现在想来,这段短暂的情侣关系为我们后来的友谊埋下了伏笔。我们的约会只持续了三个月。那段日子,我们听音乐会,去酒吧,失业后偶尔有无关紧要的小争吵。没多久,我们意识到,一旦音乐结束,我们似乎就没有理由继续在一起。所谓好的伴侣不在于知道如何共度时光,而是懂得不再耽溺于对昨夜的思念。玛利亚和我恰是后者。

刚分手的头几个月——大概和我们约会的时间相当——我一直没再见过你母亲。到了第四个月,我们开始频繁地互发SMS【Short Messaging Service的缩写,即短信服务】(一想到你看见SMS这几个字恐怕会疑惑不解,我不禁感到满心柔情),邮件(你读到这里的时候还存在邮件吗),最后进展到通电话。我们又见面了。此时,她已经结交了新的男友,那就是你的父亲。

你母亲介绍你父亲认识我的时候,我和她的友谊已坚不可摧。你以后会明白,男人对自己伴侣的前任——尤其是最近的那一任——在认识之初是绝不会在交往中表现热忱与欢迎的。不过当时,我更愿意将这份冷淡归咎于他的意大利血统。加上你父亲那时西班牙语还说得不好,聚会时他的沉默并不令我不快。

渐渐地,我开始融入他们两人的生活。大家一起吃晚饭,我和你父亲一块儿看球赛(记得有一场是皇马对阵尤文图斯),玛利亚正大光明地晚上和我一道去泡吧,哦,你父亲也开始学会用虚拟式了【西班牙语中的虚拟式用法极为复杂,外国人需要学习一定的时间才能掌握】。

通常我和玛利亚一周会有一次单独约会。二〇一〇年二月的一天(怎么会不记得呢),她比往常早到了五分钟。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总是提前一刻钟就到达约定的咖啡厅。点完咖啡,我们聊起了平时总会聊的话题,特别是我的感情生活,玛利亚总乐此不疲地打听这件事,她和你父亲的伴侣关系太稳定了,只能将爱情中的探险精神用到别人身上。可是这一次,当我主动说起自己和某某上床了的时候,她毫无反应。我又重复了一遍这场猎艳奇遇,向她介绍新欢的名字。你母亲突然低下头。“我怀孕了。”她说。

我不确定你母亲会不会希望我告诉你接下来的事,但我还是打算让你知道。那天你母亲像是担心周围那堆庸人会指指点点似的,低声宣布完这个消息之后就一言不发了。我正要脱口而出的恭喜卡在嘴里,迟疑了一下,还是表达了祝贺。你母亲满面愁容,说你的到来太突然了,生孩子对当时的她而言根本“不可行”。我清楚地记得她用了“不可行”这个词。那时,她和你父亲都没有工作,房租都快付不起了,也不确定第二年还留不留在西班牙。

她说她不想把孩子打掉,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脸上写满了“对这个生命我万分不舍”——玛利亚是个很容易被看穿的人,她的表情让我难以忘怀。既然不可能堕胎,她必须开始适应即将到来的母亲身份。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七个月里,我看着你在玛利亚的身体里一天天长大。好几次,我隔着你母亲鼓胀的肚皮轻轻触碰你,感受你。在你出生后的第二天,我看着你号啕大哭。你是第一个我一点点看着长大的人。

你应该猜得到,我是独生子。我的很多朋友并不打算要孩子。有些朋友尝试过,没有成功。还有一些则是跟我的关系没有亲近到生儿育女后依然保持联络。我本人并不排斥生孩子,不过,彼时彼刻,这件事确实不在我的人生计划中。总之,再说一次,你是第一个我看着长大的人。

我看着你一点点从衣服里抽条儿长高,看着我送的衣服过不了多久就像缩水了一样,很快穿到了你母亲那些朋友们的孩子身上。玛利亚曾经开玩笑地说,作为朋友圈里的孕产急先锋,她的宝宝已经遍布全国了。慢慢地,你会爬了,会跑了,会跳了,你会叫我的名字了。你三岁的时候,我看着你熟练操作平板电脑的模样,心想你再也不会完整地读完一本书:你那小手可没法一页一页地翻上二百页纸。有时候,你会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亲吻玛利亚、你父亲还有我的后背——虽然现在的你听起来可能觉得匪夷所思。有一次,我们在街上的时候,我用胳膊环抱住你,然后把你朝天空抛起来,再接住,玩了好几次,你乐不可支。在此之前,你还从没感受过重力的作用,从没离开过地面两米多高;你迅速地体验了自由落体,然后再次回到我的臂弯。原来,这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事是你第一次体验,我深深地为此着迷。你第一次吃香蕉。第一次品尝瑞士糖。第一次瞧见另一个小婴儿。第一次坐飞机旅行。第一次游览意大利。

生病倒是经常发生在你身上。

我开始习惯叫你的名字。记得刚开始听到的时候我总觉得不妥,米娅,这不是个物主形容词吗【米娅在西班牙语中写作Mia,首字母小写的mía是物主形容词,表示“我的”】?我不禁想到等你十二三岁的时候,恐怕会收获不少用这个名字开出的玩笑(我刚才不正写了一个)。

生病是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亲爱的米娅。

我其实不知道,现在的你还记得我吗?还知道我是谁吗?以前,我把你抛向天空的时候,我同你说话的时候,总是在想,这一瞬间发生的一切会不会以某种方式塑造你的禀性品格。每次玛利亚去洗手间或站在不远处打电话,把我们俩单独留在酒吧外的露台上,都会有一阵突如其来的责任感将我吞没。我还记得几个月前我和你之间的一场对话,就发生在我家旁边。我对你问东问西,竭力想拖长我们交谈的时间。我不停地想,对你而言,我们的这场对话注定会被遗忘,因为不管我说什么,告诉你什么,你都不会记得。但是我会。我四十岁了,我全都记得。

为什么给你写信呢?

嗯……

首先,给你写信是我这几个月来最美好的事。别急着激动,我得告诉你,你的对手可不太有竞争力:医院啦,打针啦,挂水啦。

然后,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在一个不会听完就忘的年纪知道它。你和我闹过别扭。上回我和玛利亚一道去幼儿园接你,你一看见我就拉下小脸,不正眼看我。我不怪你,我太久没去看你了(每次总让你母亲代为问好),但是就在那天,我突然想起你来。以下,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在街边散步。现在我已经没什么力气出门了。不过,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竟然感觉精神饱满,连我自己都感到诧异,仿佛我的身体里有个声音在说:米娅,你需要这封信。

那天,走到巴哈广场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抬头环视四周耸立的楼宇,欣赏黄昏下曼妙的拉丁街区。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个小男孩的呜咽——不,还是“哭嚎”更恰当。我环顾四周,发现当事人正在广场中央被一条狗吓得直跑。他跑到我脚边的时候刹住了,生生躲在了我身后,仿佛他面前的这个形容枯槁的成年人就能帮他赶跑那条狂躁的恶犬。

回到家后,我还在想着那个年幼的男孩——也就七岁的样子,还有那条狂吠不止、一副胜利者姿态的狗。然后,我想起你来。你三岁的时候,在圣伊莎贝尔街一家酒吧的露台上发生过一次类似的事。当时你的父母以及他们的一帮朋友都在场,一条狗突然冲着你叫唤起来,你吓得拔腿就跑,冲进了我怀里。当时,在被追着跑的过程中,你的脸上流露出难以名状的惊恐,你慌不择路地朝我这边跑,几秒种后,我看见你小脸通红,表情支离破碎,嘴巴张着,眼睛瞪着,眼泪像逃亡路上被丢弃的累赘行李一般散落一路。看到你的样子,周围人全都哄笑起来,因为那条狗实在是太迷你了。

老实说,它真的一点儿也不吓人,米娅。

但是,当我把你抱在怀里的时候,我想到的是自己刚刚亲历了你有生以来最慌乱的时刻,那条小狗追你时你心中的惶恐一定是我们在场任何一个大人都没体会过的。我敢说,你彼时彼刻的感受一定比我此时此刻的感受还要糟糕,[划掉]【原文如此,意指这封信原是手稿,写信人写到这里划掉了没写完的话】。

我说完了,米娅。

我总以为自己有机会完整地见证你的成长,有机会亲眼目睹你在最美的年华绽放出光彩。我甚至为你年满十八岁准备了一个玩笑。我一直期待着看到你将来的样子,你长大成人后的样子,你上班以后的样子……我琢磨着,我从你还不会说话、车都坐不稳的时候就认识你了,等你长到十八岁那样一个自以为是的年纪时,我要怎么同你讲话。可惜,事实上,我连你的五岁都不能陪你走到了。

等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经十八岁了。你是个成年人了,米娅。你可以自己选择,是离开家去读大学,还是去找份工作。你会像我们一样经历风雨,体验人生的美妙和苦楚。不要让任何人对你的选择指手画脚。记得要微笑。

对你唠叨了这么多,我只是希望你能看见那个在一条小狗前头狂奔的三岁小姑娘;希望你能记得自己在那个倒霉的时刻为自己拼命的模样。我真心希望,你能一直记住: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了,没有什么比三岁时追着你跑的那条小狗更可怕了。

大好人生在前方等着你。

别怕。

A*

*A是阿尔伯特·奥尔穆什的名字首字母,也是本篇题献中安德烈斯·纽曼的名字首字母

END

作者简介

阿尔伯特·奥尔穆什(Alberto Olmos,1975—)是西班牙当代重要的小说家,目前已出版六部长篇小说和三部短篇小说集,曾获西班牙国家电台批评家之眼年度小说奖,并入选《格兰塔》杂志推出的“最佳年轻西语小说家”榜单。

本组小说选中的五篇作品均出自奥尔穆什201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保持种种形态》(Guardar las formas,企鹅兰登书屋),该书共收录12则短篇,作家设想了现代人类日常生活中可能涉足的12种不同的险境,包括孤独、金钱、科技、对死亡的恐惧、失败的写作、永生的循环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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